掌紋中的大院

走進山西王家大院，仿佛走進了一座以雕刻為主題的-藝術殿堂。

這座位于靈石縣靜升村北端黃土丘上的大院，始建于清初。當初老王家并非有錢人家，也非官宦權貴，本本分分耕田過日子。后來在耕田之余，兼做起磨豆腐的買賣。按照-傳統做法，一斤黃豆，六斤豆腐，一斤豌豆，四斤豆腐。任何一個農耕文明的孝子賢孫，都能從中感受到商業文明的生機與活力。這當口，肯定有一個人，有一天，翻看滿是老繭、連掌紋都看不出來、令看手相的先生頭痛的手掌，突然明白，這雙手不僅能握耙扼犁，還能持秤分金。于是，老王家的人逐漸走上從商的道路，經營的自然不僅僅是豆腐。

把農業文明精耕細作的精神，移植到商業經營中，輔之以中國農民慣有的謹小慎微、機敏靈活的性格，想不賺錢，都難。

有了錢以后，自然要買田置地，要請風水先生，擇發子旺孫、世代永昌之地，大興土木，營造宅第。于是從康熙年間開始，持續用了100多年時間，倚靠黃土丘的地勢，按照龍、鳳、龜、麟、虎五種瑞獸造型，建成了一座坐北朝南，居高臨下、負陰抱陽的占地25萬平方米的巨大建筑群。建筑群之大，當時愛新覺羅氏的皇家故宮，才不過15萬平方米呢。用“富可敵國”來描述鼎盛時期的靜升王氏，是一點都不過分的。

站在高大的門樓上觀其整體，房屋比肩相連，依山就勢，隨形生變，層樓疊院，氣勢恢宏。四圍筑以高墻，出入有城門，城上有守衛。諸門閉合，大院就是城堡，就是獨立王國，就是家天下。其內，前堂后寢基本上是窯洞造型，高大寬敞。據說冬天保暖，炎夏生涼。另有繡樓、廚園、塾院、花院、長工院、家丁院等等，功能齊備。看似千篇一律，實則變化萬千大小院落既相互聯通，又各有門戶，能獨立成章。門中套門，院中有院，出入其間，給人迷宮之感。使人不得不佩服，古代人在建筑學上的聰明和智慧。

我們今天能夠進入參觀的建筑，只有8萬多平方米。這已經足夠了。早在信息閉塞的600多年前，農耕出身的王氏，不僅在修房造屋上舍得花錢，而且深諳藝術，具有極高的藝術修養。他知道，光有高屋廣廈，而無內文裝飾，那種房屋，屬于暴富的土老財；用獨特的東西來裝飾房屋，使高屋廣廈無處不透露出文化氣息、藝術氣息，那才能體現財富的品位。在用什么來裝飾房屋上，王家當初一定進行過認真的選擇。蘇州刺繡，精美絕倫，卻不適合干燥多風沙的北方，易污易腐，很快就會黯然失色，形同抹布；金銀玉器呢，鋪張奢華，易失易碎，隨時都得費心防管。擇來選去，最終選擇了既能融匯天下藝術，又能抗風雨和干旱，適時拂拭，即能常用常新，還能長久保存的“三雕”，即木雕、磚雕和石雕。因此我們現在看到，室內大件木器，如橫梁門扉、立柱牌匾，均飾木雕，屋外易受風雨侵蝕的部件，諸如臺階、門檻、礎石、門窗等，均用石雕；而屋脊、房檐、花墻、斗拱、照壁、獸吻等，既要經歷風雨侵蝕，又須輕巧，均用磚雕。其上，或人物花卉，或飛禽走獸，或孝義典故，或歷史演義，構思奇巧，造型逼真，技藝精湛，堪奪天工。在大院中，無論駐足何處，“三雕”藝術無處不觸目。且每一件作品，均寄寓著靜升王氏企盼如意吉祥、功名利祿、安居樂業的美好愿景。

王家的“三雕”會唱歌。在這些雕刻中，儒家文化的秩序、道家文化的自然、佛教文化的空靈，交錯共生，相得益彰。

我們至今無法查證那是怎樣一群能工巧匠，他們來自何方，又最終歸于何處。只知道，這里的每一件雕刻藝術品上，都凝聚著他們的智慧、心血和汗水，都被他們整日整日攥在手心里雕琢打磨，或陰或陽，或浮或鏤。粗糙的手掌像呵護一群孩子那樣，撫摸過每一個細節，使它們無論從整體上還是從細節上欣賞，都獨特而不怪異，精細而不綺靡，豐富而不俗濫，莊重而不蕭殺。他們是一群靠手藝吃飯的匠人，更是一群藝術家。他們中的每一個人，從技藝學成出師那天開始，做夢都想找一個能夠充分展示他們所有雕刻智慧和才華的地方。如果不遇上靜升王氏，他們只能在偶爾碰上的一盤石磨、石碾上，虛耗大好才情。靜升王氏足夠的資財，為他們提供了闊大的舞臺，使他們能夠一展才華。最初他們接下這項工程的時候，一定是歡欣鼓舞的。為對得起這個舞臺，他們拼盡心力智慧，一心一意要把活做好。這是雕刻匠的光榮。接下來便是沒日沒夜的雕琢。從整個工程來看，這些匠人，恐怕有好幾代人都生息在里面，從青壯年到老年，父親隱去，子承父業。在高墻深巷中，說不定還跟王氏的公子小姐，演繹過纏綿悱惻的故事。可是，舞臺畢竟是舞臺，不是自己的家，總得有離開的時候。很難想象，在完成所有的雕刻藝術品，必須離開王家大院的時候，他們心中有沒有那種把辛辛苦苦精心撫養大的一大群孩子，硬生生丟給別人的哀傷。

當然，說不定他們相反在心里暗自喜悅呢。石磨、石碾用不了幾十年，就磨損消逝了，而他們留在王家大院的技藝，卻能與王家大院同在。

如果真是那樣，后來的情況，果真被他們言中。

這些年，每次出門采風，凡經尚存文化遺跡的地方，都會產生一些不快，一些遺憾。因為無一例外，那實物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有的差不多是徹底性的摧毀。比如孔廟孔林孔墳，比如圓明園中當年被八國聯軍點射過的玉佛，竟被1966年秋到1970年代初“破四舊”的紅衛兵，以革命的名義把洋鬼子未竟的事業徹底完成了。而在王家大院，不管什么地方，絲毫看不到被損毀的痕跡。史料記載，1950年土改以后，王家大院被整體沒收，分給了周遭的貧下農。單王家大院的一部分、占地1萬多平方米的高家崖堡，據說就住進3000多人，一說5000多人，如此眾多的人口，在經歷瘋狂的年代，卻安安靜靜地過著平常的日子，沒有對任何一塊雕刻動粗，堪稱人間奇跡。

事實上，重新用“破四舊”時期的眼光來打量，整個王家大院不但要被砸爛，連續放火燒上三遍，都還有余辜。比如王家大院中，多次出現的魚穿蓮花、魚穿荷葉、蓮蓬生子、荷葉生子、鴛鴦貴子等一系列隱喻兩性結合、夫妻和好、生殖崇拜的磚雕藝術小品。比如高家崖雞門外，影壁上的“獅子滾繡球”磚雕，大氣磅礴，栩栩如生；以獅為獸中之王，鎮宅避邪；且“獅”與“嗣”諧音，寓意子嗣興旺。又如竹林書院雕有竹子的石門框。導游說，它用四塊大青石構成，要大家找石與石之間的結疤。一群人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只見其底部壽石盤根，兩側竹子節節拔高，在門框頂部枝葉交錯，枝上還有喜鵲報喜，表現王家先祖希望后代勤勉苦學、金榜提名、光宗耀祖的質樸期待……

我無法想象這是集體智慧，還是個別人超群的膽識，采取了什么手段，在一場黑色幽默式的政治地震與道德良知之間，走了一著怎樣艱險而又無限偉大的險棋，為我們這個民族、為人類文化，保住了最后一絲尊嚴。

單高家崖堡當時就進至少3000人吶!

今天，我們除了要給一縷敬佩眼神給創作“三雕”的人，還應給一縷敬畏的眼神給使“三雕”-能得以保存傳承下來的人們。能夠創造藝術的種族是智慧的種族，能夠懂得珍惜藝術的種族，更是有希望的種族。

資料顯示，王家在清康乾嘉期間達到極盛，其標志是不但有錢，合族之中，官員眾多，幾乎遍及全國。據記載，僅五品至二品官就有12人，被掇封、贈的各種大夫達42人，名登仕籍者50余人，另有貫生、監生、生員125人。好一個興盛熱鬧的家族哦。

有祖蔭在上，自然有喜歡乘涼的人，這家不再耕讀，那家不再經商，這類人多了，那結果就可想而知了。小說中，《紅樓夢》中“四大家族”是這樣；歷史上，歷代皇族到了后期也如此。既非小說，又非皇族的王家，就更沒有理由逃出盈極必虧的命數了。

道光之后，大院內有一家先將祖院賣與別姓，新主執意要取下門樓上“合堡同宗”的牌匾，那時王家還有點底氣，還能組織起來跟新^住的房主討價還價，一番斡旋的結果，雙方都作了讓步，將牌匾改一字，叫做“合堡同德”。這是王家敗落的第一賣。

第二賣發生在1891年，即光緒十七年，建筑豪華，包括26座院落，218間房屋，面積達11728平方米的高家崖堡，僅以964兩紋銀，又易主他姓。

再后來，王家大院就更不值錢了。在當年合族引以為榮的大型石雕孝義坊和面積為428平方米的孝義祠易主的時候，只換得2000吊銅錢。

1937年蘆溝橋事變前后，王氏家族中當時資財還比較雄厚的21世王飲讓，匆匆地將其在靜升本土及晉南、晉中、石家莊、保定及京津一帶的商號全部變賣處理，然后舉家南遷。從此，作為一方望族的王家，歷經600多年的奮發與輝煌，終于銷聲匿跡，成為一方地上的歷史話題，更成為“盈極必虧”命數的真實活證。

敗家子都出自富貴家。從古至今，概莫能外。如果靜升王氏的始祖，能料到他費盡心血，占盡風水和五瑞造型，起早摸黑，靠兩把老繭積累起富可敵國的家財，仍無法抵擋“安逸享樂”的腳步，無法改寫王氏子孫由這四個字所帶給的雞鳴狗盜、賣兒賣女、為娼為乞的結局的話，憑他的智慧和才能，一定能在發家致富的同時，設計出一套永葆富貴的制度。他還應該清楚，制度建設的速度，應該高于財富積累速度。只有這樣，才能使財富的滋生方向、滋生速度，跟財富調配的力度和消費的額度，在平穩的軌道上健康前行。

我相信，在王家綿延數百年的時間里，恐怕不會沒有制度。制度是一定有的。但那制度，也許是小家小戶制度的沿襲，也許是棍棒式的宗法舊體，總之，跟占地25萬平方米的大家族不匹配，就跟在火車頭上裝拖拉機汽缸一樣。王家的衰敗，其致命之處，在于茲。

當然，這課題交給王家的先人，似乎太不切實際了。就是被我們普遍認為已經現代化了的今天，我們又何嘗解決了這一課題呢?

重返大院外停車場，看見不遠處一個廁所旁邊，倒插著一塊“手相面相”的牌子，吹塑紙做的，落滿灰塵，十分破敗，都快看不出底色了。算命先生不知去向，不曉得是炒房、開發房地產去了呢，還是干別的比看相算命來錢更快的活兒——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可能去磨豆腐賣。

(責任編輯：羊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