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一種能夠靈活地記敘見聞、自由地抒發感情、形象地表達思想的文學形式。散文是美文,它理所當然地追求形式美和文辭美,但散文更追求平淡而真實的本色美,這種追求的極致,就是寫作心態的歸真返樸,于是散文寫作也就是最能體現作者平常心且最需平常心的一種文學創作。
散文取材的廣泛自由
一粒沙里可看世界,半瓣花上可說人情,散文的述說范圍之廣是其它文學樣式難以企及的:無論是抽象的還是具體的,無論是巨大的還是渺小的,無論是過去的還是將來的,無論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無論是自然的還是社會的,都可以成為散文的述說對象。如果說散文第一性的審美特征是其取材的廣泛性,那么它第二性的審美特征就是其取材的生活化一一在所有的文學文體中,散文是最容易將人們廣泛、散漫、零散的日常生活加以藝術表現的一種文體。
什么是日常生活?
所謂日常生活,就是我們生活中的“常態”一一而不是“非常態”。散文題材這一針對生活常態的特點,應該是我們進行散文判斷的一個有力依據。比如魯迅先生的《一件小事》,人們曾對它的文體歸屬產生過不同看法,有認為它是散文的,也有認為它是小說的。我認為,魯迅先生的這篇文章,題目雖然是“一件小事”,但是仍然寫了“一件大事”。判斷“小事”與“大事”的標準,就是此事是“常態”還是“非常態”。魯迅先生所寫的并非常態。坐人力車,是常態,但是人力車夫撞了人,卻是很少會發生的事;即使人力車夫撞了人可以算作常態,而車夫的善良表現卻并非常態。既非常態,則其散文的質地就大減成色,則它的小說性就相應增加——它容易引導人們去虛構故事情節,也容易引導人們對事件中的人物進行典型化的理解。
也就是說,在面對生活常態這一點上,散文遠勝于小說。小說所敘之事,雖然從理論上可以理解為“雖然沒有發生但卻極有可能發生或者一定會發生”,但人們卻覺得小說所描述的生活與自己的日常生活不能同日而語。即使是現實主義的小說,人們也認為它仍然是超現實的重組之物,是對現實的日常生活進行了大幅度提煉之后的產物,即小說對生活的再現性,遠不如散文那樣有一種生活本身的真實感,不如散文那樣直接、平易、親切。
散文的這一題材特點,在與詩歌的對比中也可以清晰看出。在詩歌的表現中,主觀的東西較多,比如詩歌中的想象,雖然它對作者個人來說其實只是一種真真切切的感受,可是,它的主觀性卻往往讓讀者們覺得匪夷所思,覺得和他們自己的生活相去甚遠,覺得自己的生活“日常”而詩人的生活不“日常”。
現代詩歌似乎感覺到了詩歌這種遠離塵凡的缺陷,于是出現了以“口語詩”為代表的一種詩歌創作。“口語詩”的名稱只是表明了這種詩歌的語言形式,卻沒有表明這種詩歌的內容實質。“口語詩”的內容實質是什么呢?那就是現代詩歌對人們日常生活的著力表現,就是所謂的“生活流”。可以說,在表現人們的日常生活方面,“口語詩”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以于堅為代表的“口語詩”,終于讓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在中國人自己的詩歌里得到了一定的表現,如《尚義街6號》、《啤酒瓶蓋》等,中國當代詩歌口語化的形式與日常化的內容之努力,功不可沒。雖然現代詩歌在表現人們的日常生活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雖然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在中國入自己的詩歌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表現,但是,由于詩歌自身文體特征的限制,決定了詩歌在表現日常生活方面,仍然不能與散文相比。以它們使用的生活意象為例,詩歌使用的是概括與變形的生活意象,而散文使用的具體寫實的生活意象。比如,詩人顧城可以說:“你,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可是在散文里,這個“你”,就不能那么概括,而應該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比如詩歌《牙醫麥南》中可以說“麥南手段高明/名聲遠播/清早的門口/就排滿了壞牙”,一大早就排在牙醫診所門前的“壞牙”,就是對現實生活的變形。在現實生活中,排隊的卻只能是“人”。
也就是說,比起詩歌的高度概括和濃縮生活,比起小說的精心提煉細節、情節來塑造人物,散文藝術的取材限制被大大地淡化了。因此,人們讀詩歌看小說或者觀賞戲劇時,可謂“隔岸觀火”,可是人們在讀散文的時候卻不然。如果說人們對待詩歌小說戲劇的態度,是對待尊貴的客人的態度,那么,人們對待散文的態度,就是對待鄉里鄉親鄰里朋友的態度,因為散文表現的對象不是別的,正是我們自己真實真切的生活存在。
于是,散文寫作平常心的另一個表現,就是要永遠選擇自己感受最深的人、事、物來寫。有了平常心,我們也就可以得之淡然,失之坦然,處之泰然地看到并且回到真實。當我們以真情實感為散文寫作的旗幟與宗旨并堅行不二時,我們的心靈就可以到達一種心無掛礙、無所顧忌的自由境界,我們就能夠得到真正的自由,我們就獲得了散文的真精神。這時候,除了要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與生命體驗之外,我們已對世界別無所求,“別無所求”,明白了這一點,并能堅持這一點,我們就有了平常心。我們就會輕松地面對生活,不再說假話一一說假話的人要用一個接一個的謊言來維持自己的生活,他們實在太累。就能自自然然,寫起散文來就可以既不思同,也不思不同,其結果竟是自成面目。
散文意蘊的歸真返樸
世界上的萬事萬物無不是一個矛盾的整體。散文雖小,卻也暗合天地之精神,其尺幅寸箋之內,對立而又統一之處無所不在。如眾所周知的散文的形散與神聚之特點,就是散文自身十分典型的一組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如上所述,散文寫作在題材即寫什么的問題上,表現為向日常生活的靠攏,而在散文意蘊即表現什么的問題上,卻表現為追求一種高雅不俗的境界。徒步卻要遠走天涯,身為下賤卻心比天高,一介匹夫卻要憂國憂民……這便是散文作家楚楚所說的“以出塵的心寫入塵的事,以不俗氣的筆寫凡俗的生活。”
如果說散文題材的平常化,是散文下瞰塵世的努力,那么散文精神意蘊的貴族化,就是散文仰望天堂的向往。散文題材的平常化并不應該(事實上也沒有)影響到散文精神的清潔和輕靈。散文的靈魂(就是所謂形散而神不散的那個“神”)仍然如霽云秋月,塵埃不到。于是,強調散文題材的日常化,強調散文寫作的平常心,并不意味著要放棄散文的清靈之氣,同時也不意味著散文從此不再獨辟蹊徑自蹈高格。散文是種本質上極其高雅的事物,它不容塵垢,它要求自己一文一形一意一字,如萬器萬水,既不重復自己也不重復別人。隨同于眾,則其氣自濁。只有運斤如風,不拘成法,方能永保散文的神性。
這種散文精神意蘊的“貴族化”,來自于對平民題材日常生活“不俗”的或日“出塵”的語言表達,亦即超越了平常與日常之后卻歸真返樸般的藝術表現。說白了,說散文并不重在寫什么,而重在怎么寫。散文這種對表達形式的重視如同一般人對“怎么吃”的重視。饑不擇食,連內容都不管,還管什么形式,然而,不饑,就要擇食,進而還要選擇吃的方法。美食家之所以是美食家,并不重在吃什么,而是在于怎么吃。只有超越了物質滿足前進到審美享受層次上的食客,才算是美食家:只有超越了物質滿足前進到審美享受層次上的作家,也才算是美文家。那些吃得考究的人,往往是生活中的貴族,同樣,那些在文字上費心組配的人,那些行文考究的人,那些唯美是求的人,則可以稱其為語言的貴族一一我們為什么不去做個語言的貴族呢?我們寧可在自己的生活里功利一些、實用一些、說明一些、論證一些、物質一些,然而我們為什么不在自己的散文里寫出派頭,寫出個性,寫出樂趣,寫出灑脫呢?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散文寫作題材日常而意蘊高貴的寫作追求,絕不意味著一定要刻意地拔高與升華主題。
詩人鄒靜之說她的女兒小時候曾寫出過“圓珠筆在紙上快樂地蹭癢”這樣的句子,但是后來卻不這樣寫了,因為她的老師對此視而不見。老師表揚的都是“假話、假感想、假故事大全”和“扶老婆婆過街,給老師送傘,借同學橡皮那類的故事”。這樣殘酷的教育,讓多少孩子原本活躍、靈動的心收起來了。普天之下,多少面通向真情實感的大門,正在這樣沉重地關閉著!
于是,他們在自己的寫作中從來就不說心里的話。不是他們不敢說,不想說,而是他們錯誤地一一這種錯誤的根源不在他們自己而在于他們的老師一一認為:與自己的生活有關的那些東西太平常太正常太日常,根本就不能寫進文章:因為在他們所看到與學習的文章里,都是些不平常不正常不日常的東西,一句話,都是被“升華”了的東西。
可悲的是,發生在詩人鄒靜之女兒身上這樣“不平常”的事,卻在無數散文寫作者的筆下“平常”不過地發生著。
既要有深刻的意蘊,而又不能隨意地升華與拔高,這就需要散文的作者修養自己的一顆藝術的平常心。藝術的平常心,指的是能夠從人們司空見慣的平常事物中發現不平常的意義。偉大的藝術家獨具的慧眼往往能夠從平常的事物中發現出不平常的意義,如凡·高的向日葵和一雙破皮鞋、一片麥地、一位鄉村醫生等:如齊白石的小雞小蝦、老鼠偷油等。他們的題材物象雖然平常,但是他們的主題意蘊卻高雅不俗,散發著種高貴的氣質。什么是高貴?高貴就是真實——而不是虛偽,不是居高臨下、故作姿態、空洞無物,就是質樸——而不是作秀,就是對日常生活的熱愛——而不是對奇聞軼事的搜獵一高貴也不是寄生在政治強權之下的話語強權,更不是金錢支撐下不知羞恥的語言“發跡”。正因為如此,“關懷人生、貼近靈魂。不以逸事、緋聞和低級趣味來吸引讀者,不將虛偽的文字貫以華美的名義。高雅厚重、平白深刻的筆觸下,是對生活的描述,也是對生活的思考。”就成了《散文》不懈的追求。所以,寧靜致遠地感悟生活,于無聲處聽驚雷,得到對于生命最為安祥的理解,就成了散文寫作的終極關懷。
散文寫作意蘊的高貴性要求散文有深刻的思想,而散文寫作歸真返樸的平常心,又要求散文深刻的思想應該細潤無聲地潛入平平常常的散文形象和語言。
“凡文章必定要道出一點過去沒有的新見解。所謂開卷有益,你一見到這樣的文章,不覺眼中一亮,心中一喜一文章無新意,就如報紙登舊聞,讀者掃一眼就扔一邊。”這里的“新見解”和“新意”,就是散文的思想,也就是理性。散文的本質之一是哲學與理性。天地萬物皆存有理性,寫散文就是發現這種理性進而藝術地表達之,散文如不及理則無散文也。于是,散文作者要有深厚的學力與超凡的智慧,要有思想的深度,要洞察宇宙,探究造物之妙:要觀照世情,細說人生之微,從而體現出散文寫作沉思的品質。
但是,散文固重理性,散文更重感性形象之美。梁衡說:“文章要字、情、景、意俱佳,亦屬不易”是的,可是“思想而又要美麗就更是難上之難了”。所以他又說:散文“一是美,有藝術性;二是新,有新思想。”他把美的藝術性放在了新的思想性之前,這是十分正確的。余秋雨的現象早就告訴我們余秋雨首先是以一個作家,其次才是以一個思考者和歷史的研究者而被社會承認的。當他首先是個藝術的信徒,其次才是真理的信徒時,他才得以風光滿面。他的文化散文告訴世人散文是“對于思想的美的表達”。
所以,散文不十自美,越美越好,但是散文卻十自濃艷。古人說散文“無氣則萎,無情則澀,無韻則枯,無趣則死。”但是這一切(其氣其情其韻其趣)都要淡淡地道出方為上品。散文也不怕思想,思想越深刻越好,但是散文的思想必須隱藏在散文的日常形象和平易語言之后。有思想的散文家無不追求通過自己的言說實現對俗眾心靈的思想去蔽,但是這一追求卻不可表現得片面、偏激、偏愛和極端的個人化,而應該是杜甫筆下的春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里的“潛入夜”,對于散文寫作來說,就是“潛入形象和語言”。
散文態度的氣閑若蘭
我國是一個散文大國,歷代散文作者優秀的散文作品,標志著我國散文讓世界為之側目的輝煌成就,這是一筆古人給我們留下的巨大的精神財富,是我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貴且又可愛的傳統,但是,與傳統散文所處的超穩定的中國封建時代相適應地,傳統散文在我國竟然也是一個超穩定的事物,比如,多少年來我們的散文首先在面貌上就幾乎是一成不變的。我國的詩歌早已經歷了一次巨大的變革,然而散文卻基本上還是那個老樣子。雖然裝進去了不少的新酒,但是瓶子卻一直還是舊時的模樣。不僅如此,我國的散文還幾乎面臨過劫難。五六十年代,散文曾經是政治化的土壤里干癟的谷穗,是種以政治功利為終極目的的陳腐散文模式,不坦誠自我,不縱橫馳騁,筆到心不到,心手分離,言不由衷。
九十年代以來,散文的突圍意識日益強化,散文寫作的主體作家們由載道轉向了言志、言已、言行,作家們從自己出發,表現自我,使散文回到了表現創作主體的美學品格中來,散文的主題指向開始深化,進入了深層次的精神世界之探求。但是,物極必反,在這個自私化的時代,過分關心個人的散文明顯泛濫。而且,政治之圍好突,而文化之圍難破。在強大的散文傳統面前,大量的散文作者仍在自覺非自覺地認同、模仿、重復著古人的感情立意和價值判斷以及韻致、格套、語言,以為散文就是高山流水,就是田園詩意,就是逸情閑思,這樣的刻意“出俗”,這樣本來很俗的一支筆裝出的一副出俗樣子,這樣的刻意文章,恰恰形成了當下散文創作的一種大俗,甚至是惡俗。
博爾赫斯在回答“阿根廷的傳統是什么”這個問題的時候,曾不無自豪地宣稱:“我們的傳統就是全部西方文化”。他的回答事實上也說出了不少中國散文家的心聲,因為他們面對著傳統散文的高坡之難以翻越,心里早就想從西文那里得到另一種寫作的理論支持與樣式支持。他們響應著散文“變”的強烈呼聲,試圖在散文的語言、敘述角度、結構、體式上,進行大膽的變革。在中國散文如伺“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國有之血脈”的現代求變之努力中,張銳鋒和龐培二人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們二人的創作給散文帶來了巨大的沖擊與革命。尤其是張銳鋒,他在文體上是一個獨行俠,他的散文,極大地拓寬了傳統散文的空間維度,應該是這種變格的實踐中最為大
散文意蘊的歸真返樸
世界上的萬事萬物無不是一個矛盾的整體。散文雖小,卻也暗合天地之精神,其尺幅寸箋之內,對立而又統一之處無所不在。如眾所周知的散文的形散與神聚之特點,就是散文自身十分典型的一組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如上所述,散文寫作在題材即寫什么的問題上,表現為向日常生活的靠攏,而在散文意蘊即表現什么的問題上,卻表現為追求一種高雅不俗的境界。徒步卻要遠走天涯,身為下賤卻心比天高,一介匹夫卻要憂國憂民……這便是散文作家楚楚所說的“以出塵的心寫入塵的事,以不俗氣的筆寫凡俗的生活。”
如果說散文題材的平常化,是散文下瞰塵世的努力,那么散文精神意蘊的貴族化,就是散文仰望天堂的向往。散文題材的平常化并不應該(事實上也沒有)影響到散文精神的清潔和輕靈。散文的靈魂(就是所謂形散而神不散的那個“神”)仍然如霽云秋月,塵埃不到。于是,強調散文題材的日常化,強調散文寫作的平常心,并不意味著要放棄散文的清靈之氣,同時也不意味著散文從此不再獨辟蹊徑自蹈高格。散文是種本質上極其高雅的事物,它不容塵垢,它要求自己一文一形一意一字,如萬器萬水,既不重復自己也不重復別人。隨同于眾,則其氣自濁。只有運斤如風,不拘成法,方能永保散文的神性。
這種散文精神意蘊的“貴族化”,來自于對平民題材日常生活“不俗”的或日“出塵”的語言表達,亦即超越了平常與日常之后卻歸真返樸般的藝術表現。說白了,說散文并不重在寫什么,而重在怎么寫。散文這種對表達形式的重視如同一般人對“怎么吃”的重視。饑不擇食,連內容都不管,還管什么形式,然而,不饑,就要擇食,進而還要選擇吃的方法。美食家之所以是美食家,并不重在吃什么,而是在于怎么吃。只有超越了物質滿足前進到審美享受層次上的食客,才算是美食家:只有超越了物質滿足前進到審美享受層次上的作家,也才算是美文家。那些吃得考究的人,往往是生活中的貴族,同樣,那些在文字上費心組配的人,那些行文考究的人,那些唯美是求的人,則可以稱其為語言的貴族一一我們為什么不去做個語言的貴族呢?我們寧可在自己的生活里功利一些、實用一些、說明一些、論證一些、物質一些,然而我們為什么不在自己的散文里寫出派頭,寫出個性,寫出樂趣,寫出灑脫呢?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散文寫作題材日常而意蘊高貴的寫作追求,絕不意味著一定要刻意地拔高與升華主題。
詩人鄒靜之說她的女兒小時候曾寫出過“圓珠筆在紙上快樂地蹭癢”這樣的句子,但是后來卻不這樣寫了,因為她的老師對此視而不見。老師表揚的都是“假話、假感想、假故事大全”和“扶老婆婆過街,給老師送傘,借同學橡皮那類的故事”。這樣殘酷的教育,讓多少孩子原本活躍、靈動的心收起來了。普天之下,多少面通向真情實感的大門,正在這樣沉重地關閉著!
于是,他們在自己的寫作中從來就不說心里的話。不是他們不敢說,不想說,而是他們錯誤地——這種錯誤的根源不在他們自己而在于他們的老師——認為:與自己的生活有關的那些東西太平常太正常太日常,根本就不能寫進文章:因為在他們所看到與學習的文章里,都是些不平常不正常不日常的東西,一句話,都是被“升華”了的東西。
可悲的是,發生在詩人鄒靜之女兒身上這樣“不平常”的事,卻在無數散文寫作者的筆下“平常”不過地發生著。
既要有深刻的意蘊,而又不能隨意地升華與拔高,這就需要散文的作者修養自己的一顆藝術的平常心。藝術的平常心,指的是能夠從人們司空見慣的平常事物中發現不平常的意義。偉大的藝術家獨具的慧眼往往能夠從平常的事物中發現出不平常的意義,如凡·高的向日葵和一雙破皮鞋、一片麥地、一位鄉村醫生等:如齊白石的小雞小蝦、老鼠偷油等。他們的題材物象雖然平常,但是他們的主題意蘊卻高雅不俗,散發著種高貴的氣質。什么是高貴?高貴就是真實——而不是虛偽,不是居高臨下、故作姿態、空洞無物,就是質樸——而不是作秀,就是對日常生活的熱愛——而不是對奇聞軼事的搜獵——高貴也不是寄生在政治強權之下的話語強權,更不是金錢支撐下不知羞恥的語言“發跡”。正因為如此,“關懷人生、貼近靈魂。不以逸事、緋聞和低級趣味來吸引讀者,不將虛偽的文字貫以華美的名義。高雅厚重、平白深刻的筆觸下,是對生活的描述,也是對生活的思考。”就成了《散文》不懈的追求。所以,寧靜致遠地感悟生活,于無聲處聽驚雷,得到對于生命最為安祥的理解,就成了散文寫作的終極關懷。
散文寫作意蘊的高貴性要求散文有深刻的思想,而散文寫作歸真返樸的平常心,又要求散文深刻的思想應該細潤無聲地潛入平平常常的散文形象和語言。
“凡文章必定要道出一點過去沒有的新見解。所謂開卷有益,你一見到這樣的文章,不覺眼中一亮,心中一喜
文章無新意,就如報紙登舊聞,讀者掃一眼就扔一邊。”這里的“新見解”和“新意”,就是散文的思想,也就是理性。散文的本質之一是哲學與理性。天地萬物皆存有理性,寫散文就是發現這種理性進而藝術地表達之,散文如不及理則無散文也。于是,散文作者要有深厚的學力與超凡的智慧,要有思想的深度,要洞察宇宙,探究造物之妙:要觀照世情,細說人生之微,從而體現出散文寫作沉思的品質。
但是,散文固重理性,散文更重感性形象之美。梁衡說:“文章要字、情、景、意俱佳,亦屬不易”是的,可是“思想而又要美麗就更是難上之難了”。所以他又說:散文“一是美,有藝術性;二是新,有新思想。”他把美的藝術性放在了新的思想性之前,這是十分正確的。余秋雨的現象早就告訴我們余秋雨首先是以一個作家,其次才是以一個思考者和歷史的研究者而被社會承認的。當他首先是個藝術的信徒,其次才是真理的信徒時,他才得以風光滿面。他的文化散文告訴世人散文是“對于思想的美的表達”。
所以,散文不十自美,越美越好,但是散文卻十自濃艷。古人說散文“無氣則萎,無情則澀,無韻則枯,無趣則死。”但是這一切(其氣其情其韻其趣)都要淡淡地道出方為上品。散文也不怕思想,思想越深刻越好,但是散文的思想必須隱藏在散文的日常形象和平易語言之后。有思想的散文家無不追求通過自己的言說實現對俗眾心靈的思想去蔽,但是這一追求卻不可表現得片面、偏激、偏愛和極端的個人化,而應該是杜甫筆下的春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里的“潛入夜”,對于散文寫作來說,就是“潛入形象和語言”。
散文態度的氣閑若蘭
我國是一個散文大國,歷代散文作者優秀的散文作品,標志著我國散文讓世界為之側目的輝煌成就,這是一筆古人給我們留下的巨大的精神財富,是我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貴且又可愛的傳統,但是,與傳統散文所處的超穩定的中國封建時代相適應地,傳統散文在我國竟然也是一個超穩定的事物,比如,多少年來我們的散文首先在面貌上就幾乎是一成不變的。我國的詩歌早已經歷了一次巨大的變革,然而散文卻基本上還是那個老樣子。雖然裝進去了不少的新酒,但是瓶子卻一直還是舊時的模樣。不僅如此,我國的散文還幾乎面臨過劫難。五六十年代,散文曾經是政治化的土壤里干癟的谷穗,是種以政治功利為終極目的的陳腐散文模式,不坦誠自我,不縱橫馳騁,筆到心不到,心手分離,言不由衷。
九十年代以來,散文的突圍意識日益強化,散文寫作的主體作家們由載道轉向了言志、言已、言行,作家們從自己出發,表現自我,使散文回到了表現創作主體的美學品格中來,散文的主題指向開始深化,進入了深層次的精神世界之探求。但是,物極必反,在這個自私化的時代,過分關心個人的散文明顯泛濫。而且,政治之圍好突,而文化之圍難破。在強大的散文傳統面前,大量的散文作者仍在自覺非自覺地認同、模仿、重復著古人的感情立意和價值判斷以及韻致、格套、語言,以為散文就是高山流水,就是田園詩意,就是逸情閑思,這樣的刻意“出俗”,這樣本來很俗的一支筆裝出的一副出俗樣子,這樣的刻意文章,恰恰形成了當下散文創作的一種大俗,甚至是惡俗。
博爾赫斯在回答“阿根廷的傳統是什么”這個問題的時候,曾不無自豪地宣稱:“我們的傳統就是全部西方文化”。他的回答事實上也說出了不少中國散文家的心聲,因為他們面對著傳統散文的高坡之難以翻越,心里早就想從西文那里得到另一種寫作的理論支持與樣式支持。他們響應著散文“變”的強烈呼聲,試圖在散文的語言、敘述角度、結構、體式上,進行大膽的變革。在中國散文如伺“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國有之血脈”的現代求變之努力中,張銳鋒和龐培二人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們二人的創作給散文帶來了巨大的沖擊與革命。尤其是張銳鋒,他在文體上是一個獨行俠,他的散文,極大地拓寬了傳統散文的空間維度,應該是這種變格的實踐中最為大膽也最為前衛的一種努力,如他十幾萬字的長篇實驗文本《皺紋》,被稱“是一次大膽的實踐”,(說是其“寫作方式和發表方式在中國文壇都尚屬首次”。
其實,變格而出新,這不只是散文之外的世界對散文的要求,也是散文這種文體內部永恒的一而且也是極其平常的一一努力。散文的隨意性與自由化特性,簡言之,就是那一顆神秘的“散”字,其實早就對散文這種人類偉大的文字方式提出了不受任何限制不入任何梏桎的要求。不具備變格的意識的散文作者,不是一個好的散文作者:墨守成規的人,也不是優秀的散文作家。然而,萬變不離其宗,這個“宗”,就是散文寫作的平常心,就是“立足于散文是一種靈魂創造與精神裸顯的基本點,把目光投向更為開闊也更為博大的歷史天地與思想空間,進行積極的搜尋和細致的探照。”這樣的話,我們就能守散文寫作之大道與常道,能不為亂云飛渡的世事迷障了雙眼,就不十自它風云突變,就能遠離喧嘩,保持自己個性與氣質的一貫性。平常之心者,恒心也。恒心者,化解萬物之心也。有了這顆平常心,我們就能順其自然地永遠保持散文寫作的常態,應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就不會扭曲了自身的散文思維,更不會憂慮,不會有太多的失落和驚恐。
現在,人們把句尾不押韻,句式多變化等寫詩的手法,叫做詩的散文化;把不講究故事、情節和結構、人物的小說寫法,叫做小說的散文化;就是戲劇和電影,只要他們不按規矩創作,也可以說是散文化了——散文具有顛覆凝固的藝術形式的功能!它能夠使嚴密的形式規范得到消解、稀釋和顛覆從而產生出新的藝術生命力。散文就是這樣一種自由的文學精神,“它解構一切文學上的清規戒律,條條框框,而自身卻大象無形,該濃烈的時候就應該濃得化不開,該淡泊的時候就應該淡得無影無蹤。散文除了‘散’之外不該有其它的規范,真正的自由的文學精神其實就生存在‘散’的結構中。”這就是散文最本質的美,正是這種大象無形的美,才使得它所向披靡。“歐美的經典作家很少為寫散文而寫散文,而更多是出于內在表達或精神建設的需要,秉筆疾書,揮灑成文。他們并不注重筆下的文字屬于何種文體,但卻十分講究行文落墨的文學性,即善于將自己獨特的識見、性情、智慧、想像、文采等等融入敘述之中。這時,整個文本作為散文,或許缺乏‘形’的規范,但卻分明具備了‘神’的特質一種美的感染力與征服力。”
理解了散文寫作這種平常心,散文的寫作方可以風度從容。
一個不再逃亡的人,他會得到坦然處之的從容;一個不再懼怕的人,他也會得到天寬地闊的從容;甚至一個不再充滿欲望的人,他仍然會得到風云過眼的從容。心從所欲,這是自由,散文確實如同那個梅里美筆下的吉普賽女郎卡門,不自由,毋寧死。它是天地間放蕩不羈的精靈,它不屬于任何一個想要束縛她的人。可是,自由的境界往往是以最不自由的面目出現的,所謂“不自由”也就是“不逾矩”。這是散文寫作真正的自由境界與從容風度,散文作品的這種從容氣度,深深地源自于它的作者隨遇而安處亂不驚的從容心態。這種心態,一言以蔽之,也就是平常心。
上海作家吳亮曾對“逍遙的樂趣”做了內在的探求。他說:“逍遙之處,外部全無,只有內心,如果內心的欲望和爭執心旦去除,則逍遙即刻如輕塵徐落。”是的,大鵬不能起翼于微風,巨木不能漂浮于杯水,逍遙不可能降臨到一個內心充滿欲望和爭執心的一個人身上。如果我們把吳亮所謂的逍遙理解為就是一種從容,那么,從容其實就是對規律的服從。一把游刃有余的刀子是多么讓人嘆為觀止,它的自如瀟灑的動作讓我們感到了一種真實的從容,那正是由于它順從了牛的骨頭之規律,它不硬碰硬,它石頭大了繞著走,它避實擊虛,它的頭不會固執地要撞南墻。所以,如果說從容就是自由,那么想要得到自由的人,最好是先得到全面的禁錮與沉重的約束——這竟然也是平常心的一種體現。平常心,其實也正是能夠辯正地理解萬物之心,就是一顆寵辱不驚氣閑若蘭之心。
總之,散文題材的日常化與平民化,散文表現手段到達圓熟之后的“大可隨便”,散文主題意蘊的歸真返樸,散文作家神與物合之后鎮定自若氣閑若蘭的神態,這一切歸結起來,就是“如風吹水,自然成紋”,就是一顆平常心的體現,也就是散文創作和諧自然的最高境界。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