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六點半,火車“咔嚓咔嚓”喘息著進站了,雪花從青白的天際鋪灑下來,碎銀一般。北京西站出站口的人流應合著火車的喘息傾吐出來,人群和天色一樣灰暗而閃爍,漸漸更濃。我糊糊涂涂的跟著他一起出來站,坐巴士,換地鐵,再從巴士上下來,繼續糊糊涂涂的跟著他朝前走。大冷兒的天,我不愿仔細地辨認方向,踩著他的腳后跟,咯吱咯吱,加速,再加速,還是跟不上他的腳步。他大而厚的腳掌通過鞋底拍擊地面的聲音鏗鏘有力,我小而薄的腳簡直是在跑了。到了一個岔路口,他突然的一個轉身,拐進一條林蔭路上。我來不及喊一一啊,等等我。事實上我也不會去喊出口。一座座灰色仿古建筑,出現在我的眼前。
抬頭看,雪霧朦朧,面前似乎是一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林蔭路。我停下來,歇歇氣,看不到我,他自然會停下來。果然,走過十步之遠,他頓住大腳板,扭過頭朝我張望。我不看他,看著林蔭路兩旁,古灰墻,紅漆柱,綠瓦當,藍門廊。他朝我招手,大嗓門,短句子,句句有力,說,給你說昂,這就是北京西城區。行人的目光直線般朝我看來。雪色中,我的臉瞬間通紅,緊致著小步子,跑到他面前,眉一皺,臉一沉。他不看我,繼續大嗓門,短句子,說,它的對面,是西單商業一條街昂,五星級現代化的建筑!等我辦完事,帶你看這一帶的鼓樓,地安門,德勝門,再帶你到處轉一轉。
不由分說,他又鏗鏗鏘鏘邁起大步子。多雄壯,多有力。我緊跑幾步,“嗯嗯昂昂”的點頭。出門前,他計劃著要我幫他完成一項踟躕很久的商業項目。我雖然答應,內心里--卻是想了了多年來的夙愿8和夢想中的這座城貼近了,離那個日夜期待的地方也近在咫尺,我卻像是一腳跌落在古城舊日的樓門前,時空交錯,恍然如夢。到了他要去的地方,我定定立在這幢灰色仿古建筑前,肩上彷佛長出-對撲打時光的翅膀。
不過是幾個小時,我恨不能敲碎這所有的時間,縮在他的身后,聽他和西城那些商家侃侃而談。我心不在焉,聽不全所談的內容,只聽他們說什么聯網,視頻,網絡授課,名師任教,面對面,還有就是好項目,好合作,共同發家,共同致富。我想北京也這樣啊,和我們家鄉的小城一樣,也需要這些俗氣的詞語的點綴,也需要想辦法用詞語從彼此的口袋里掏出銀子來。而我本質上對這些破舊或者時尚的詞語不感興趣,就像在一張潔白的紙張上畫滿紅色的翅膀,滿腦子想的都是快快飛。我無奈而迷惑地聽他們繼續用詞語交談,巴望他的這些交易早些結束。終于,他從口舌之戰中脫出身來,我也松弛下來,然而,目光所指之處,卻是他看不懂的內容。他看看我,有些失望地說,和你一起來,指望不上你能幫什么忙,我還有一些事要處理,你再等會。我愣愣聽著,任他關閉又一扇黑尸般的門。哐當一聲響,如同鐵軌上的一個急剎車,他撇下我站在門口,自個進去了。我忍不住唉了一聲。便繼續游弋在自己的臆想中去了。我想象一圈月白的光,憂傷地環在我的身體,一座有著氣派大門的房子前出現一柱虛弱的光體。是一盞磨砂玻璃燈散發出來的,有些熱,有些暖,也有些燥,和我一樣被世界裹蔽。除非突然斷電或者我去關閉的狀態下,它才會和我一起陷入巨大的暗中。世界因此寂靜,世界不再把繁華送達到我們的眼中。我一個人打開門,靜悄悄的,徑直進入這個偌大的屋子里。可是,一旦進入,我驚訝地張圓了嘴巴:屋內燈火輝煌,到處擺放著潔白的石膏體,那么多的天使被塑在石膏上——壞壞的小愛神手持彎弓,一箭射向太陽神,一箭射向河神的女兒達芙妮;中箭后的太陽神和達芙妮乘風奔跑的姿勢,充滿了動蕩之美;圣母瑪利亞靜靜抱著死去的耶穌的身體,攤開左手,似乎在釋放耶穌苦難而神圣的靈魂;眾多的畫架傾倒在一個角落,為我騰讓出一方可以自由發揮的小天地;屋子中央,愛神維納斯的斷臂之美早刻在我的腦髓;我和她重逢。坐在她的面前,我們徹夜交談;我支開那個刻了我的名字的白木畫架,任夢想馳騁。深夜的肌膚涼如水,我一動不動地坐著,一滴水從臉上滑落,我的脖子和胳膊上傳來的一陣奇怪的癢疼,胃里,似乎也剛剛平息一場脹痛。十三年,夢想實現,我卻如此悲哀!
退后,靠在硬涼的椅背,我朝屋子的光亮中心看,我的像火車喘息般的“咔嚓咔嚓”的聲音,焦慮地藏在暗處。
我的身體是一節殘舊的車廂,之前和之后,以及現在,我總在為它憂慮和苦惱,我甚至不敢說出有關疾病的任何一個暗語。面對亮光,我感到空曠像擊裂的鵝卵石,碎在時間的縫隙——無告的悲傷和焦慮,使我的虛弱仿佛更加不堪一擊。
是什么讓我如此憂心忡忡。戴爾·卡耐基說,“憂慮就像是在不停地往下滴的水珠,而那不停地往下滴的憂慮,通常會使人心神發狂,甚至自殺。”我的憂慮水珠般緩慢而沉重的從骨頭的縫隙向外滲出。我總是沿著自我的軌跡一路前行,期待有一天能坐在寬敞明亮的美院畫室里,不再被庸常和繁瑣所累。然而,十多年前,我已接受了“和繪畫分離”這樣最壞的打算,終于到了這一天,冬天,午后,落雪,小步,雅致的貼近,重新步入神圣的繪畫殿堂,肌膚下的血液中,某些不安分的因子又開始來回滾動……
拉開猩紅色的窗簾,巨大的落地玻璃前,我來到古羅馬盲詩人荷馬面前,重新直面自己一一我也一次次從黑暗里跋涉出來。我明白,身體的疾病源于諸多繁雜的事物積累在心,在某一個時刻,以迅疾的方式出現在面前。多年前,經常頭暈的我被檢查出高血壓病。我不相信,也不在意,過去了一段時間,再去檢查,血壓依舊高著。那一年的我才二十幾歲,卻時常氣促,頭痛,無法離開藥物,不再感到健康的滋味。此后,種種疾病隱患顯露,我成了醫院的常客,每次去,醫生總會問起我的父母是不是有這個病史,那個病史。我總是不厭其煩的解釋說沒有。醫生要我放松,像列車那樣勻速行駛。我也試著放松,可是,生活的緊迫,無法緩解的緊張,繼續成為生命的第一殺手。
生活就像我不想寫出的那幕被我緊緊壓在喉底的秘密,過去的一切清晰又退后,一一如果生命是這樣的一幅畫,退后的十三年不過是一條暗流,不過是我風景畫里的一個逐漸消逝的遠景,體內的疾病,只把這十三年當成一座倉庫儲存,卻沒有辦法封死它。是在婚后第二年有了孩子,有了孩子的第三四個年頭開始吧,至少有八年,我不再知道什么叫健康。記憶多么像一出荒誕劇,心動,暫停,爆笑,抑止……十多年前的委曲求全,爭吵,分手,忍讓,合好,他鏗鏗鏘鏘的大踏步,不由分說的性情……單純地為著肚里的兩條小生命,小生命出生后,更多成為壓制自己的借口。活著不只是為了自己,健康更加的遠我而去。
還以為是在少年時代,生命如一只小舟,泊在河水中央,處于不問人事的狀態。可是,生活中的鍋碗瓢盆,雞鴨蛋肉,青菜蘿卜,再細一些,到湯里放了幾顆紅棗,家里的人愛吃什么樣的飯,雙方的老人吃藥、穿衣等,所有的這些怎么只能叫做生活,而不叫人事。
這一晚,獨自一人,坐在硬涼的椅子上,背部退后,目光向前。一切都離去。一切都保存。一切都歡樂。—切都痛苦。十幾年里的人,仿佛是我,又仿佛離開了我。靈與肉互為依存,又互為分離,又不得不深慮——從今而退,多么像神的一個顯現,卻實實在在的過去。
2
午后,他談完了業務,大而厚的腳板咚咚地擂響在我的胸脯。我們一起走出,他在前,我在后,一副終極追趕的姿勢。地安門,德勝門,大巴士,地下鐵路,北京城,新街舊巷,大道小里,一個個古城的街巷,仿佛一個個人體的脈絡,繞得我眼花。京城的天空還零星地飄落著小雪,一幢幢高樓廣廈,一條條寬闊的馬路,在雪的覆蓋下,仿佛更加美麗、古老,而又嶄新。我一路看著北京的舊顏新貌,大大小小,寬寬窄窄,新新舊舊,直直曲曲的街巷,在雪里,更加美麗。他一直大步朝前走,我繼續小跑地跟從,在這波瀾壯闊的古城風貌前,我無限向往,同時又有些惆悵起來。
終于穿過最后一條馬路,到了。我壓制著內心的狂喜,面容還矜持,還平靜。站在央美的大門前,我淑女,文靜,從容。隔世般的恍惚如同早晨六點半的雪花,從天際鋪灑下來。我心潮澎湃,雙手交叉著放在前胸口,接下來不知該怎么辦。我想起我時常坐在夜里仰望的星空,有時候她醒著,有時候在熟睡。醒著的時候,她用掰碎的詞語計算時間的走向,向前,或者退后;熟睡時,她懷抱星星,因住四分五裂的身體。
如此清醒!在此刻,我搖了搖頭。是真的。真的。不是夢。醒來的我,再不想回到夢里。我清醒地站在現實中,清楚的知道自己來自何方,身處何地。我想高聲呼喚:啊,我來了。他大嗓門的聲音又響起來,你愣什么呢!不是你要來這兒的嗎?來到這里,怎么又跟傻了似的,真搞不懂你。
搞不懂?算了,我不理會。我用指尖摩挲校門口的大理石碑上雕刻的毛澤東親書的幾個大字——中央美術學院。一輛人力三輪車停在大門外。我站在大理石前,大聲的和人力車夫交談。我說你是住在附近的吧?真好!我這樣問,大聲,有力。他看看我,笑笑。我一改往日的靦腆,又攔住大門里走出的一個女孩子,問,你是這兒的學生嗎?來這里上學真好。真的很好,你要好好珍惜。我是換了一個人,不管聽眾是誰,無論是我在噴嘖獨言,還是面向他,或她,但都是發自我的內心。是的,靈魂就是在此刻重新蘇醒。
就像一片黑魃魃的大森林猛然射入的光線,我的情緒重新斗志昂揚起來。我想畫畫。我對他說。哪怕用一支鉛筆。他說,做夢吧。扭頭去了門里。我抬起胳膊,用袖口擦擦眼,也進入大門里。院子里的孩子們一個個活力四射,精神煥發,或優雅,或熱情。我的內心卻懷著不合時宜的悲哀。走在各式回廊里,便又興奮的找他說東說西,說我曾經多么向往這座城,多么想來美院看一看呢,現在可圓了舊夢了,感謝你老公,生意談不成也不要緊!說大師們都聚集在這里,是不是?我疑慮地問他。他不理會。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很傻,也中了誰的魔箭的么。我—下子神秘地靜了下來。這個時候,一座中西式建筑結合的灰色樓棟,橫在我的面前。大樓的走廊內,支起著一個x大展架,展架上貼著一張宣傳海報,海報上用pop字體書寫著:西班牙畫家某某某“新科學”作品繪畫展。展架上的字跡被雪掃出斑斑水痕,我還是順著音序讀了下來。時隔幾年,某某某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來了。然而,他畫面上的調子如魚骸般遺留在心。我記得當時展覽的是他的一系列非實體藝術——它產生在新興的社會,它有大量的圖像和符號。而他強調的是線條,重視的是對比。我還記住了當時為他繪畫命名的另一個詞語——“新科學”作品。
透過敞亮的落地玻璃窗朝外望去,一叢叢綠色的植物在風的吹動下左右搖擺。這個時候,我更加確定,任何事物的產生都是要另外一種事物來襯顯,任何一段路程,都是生命中的必需。我將我走過的一段一段的路程用柞衡量,疊加和覆蓋,結冰的胸口融化又結冰。只是總也焦慮漏洞百出的身體,常常是舊痕未除,又添新傷。一個腳步越過結了冰的河面,像白鳥一般撞來,心還會如多年前的敞開嗎?還如多年前那樣,全部的力量耗盡,只為最真的愛?
那么就攤開來算,十三年,給自己的時間不足一年。但我是不能也不允許自己那樣計算。即便我一輩子也站不到央美的大院里,我還是選擇不后悔。從列車啟程的時候起,我的命就已給了鐵軌了;我的活著,就是為了一種夢想的依托了。當我從這座代表著中國最高美術教育的大院出來后,找到居住的地方,他沖了涼,疲憊地躺下,呼嚕嚕的鼾聲頓時響徹房間,我坐在他深而重的呼吸里,想起了曾經,想起了孩子,想起孩子和年齡不相符的那樣一個舉動后,回憶又震驚的我流出淚來。
這個世界是由很多復雜而簡單的場景串聯起來,人的思維能簡單到死,也能復雜到死。簡單是復雜的繼續,復雜也是簡單的承載。簡單的東西想的深了構成復雜,復雜的東西不多想便是簡單。黑格爾曾說,“在純粹的光明中就像在純黑暗中一樣,看不清什么東西。”世界由這兩級組成,光明和黑暗一樣簡單而復雜,一樣看不清。我隱匿在暗處的聲音,繼續像殘舊的列車般“咔嚓咔嚓”的喘息,那樣一個純粹的日光下,他朝我和孩子吼叫后,只管朝前走,咚咚咚咚,大步流星。他走。我暴露。孩子立刻來了精神,蹬蹬蹬跑上四樓,高高低低的樓道欄桿處,孩子的前腿搭過四樓的欄桿,朝我喊叫,你再往前走一步,我馬上跳下去。我定定靜住,四目對峙,如箭在弦。我被陽光下的場面刺得睜不開眼睛。一時怔忪,腿發麻,手發顫。但我還是不能夠細致的描述這樣一個場景,那樣簡單的一個孩子,被我和他的石塊沉重化了,從而想一步踏入天空。脅迫或激憤?我不愿復雜的深究。
我選擇把它壓在心底。像壓了十幾年的心愿那樣。合適的時候,還是要和孩子仔細談一談,輕松、引導式的談。他畢竟還小,而我和他談的,也只是幫他解壓,太多的道理還是壓力。像生活給與我和他的那樣。我一遍遍強迫自己放松,再和孩子一起放松。窗外的月光和屋里的燈光一樣白,潮濕的臉和干燥的水泥路一樣被雪花漂染,風沿著思維的軌跡一路淌來,漸漸逼近的還有什么!我只能用手指串起這復雜而簡單的生命。那個令我窒息的瞬間,我觸摸到了死亡的面容,同時一下子警惕,想起你的同在。
3
第四年。今夜。悶濕的熱。所有的身體都蜷縮在暗處,枯黃的落葉般,所有的光都在月籠的燈下。窗外,風似有似無,月色還和燈色一樣溫暖,我住的這個屋子反襯得有些蒼涼了。游刃在光和暗的邊緣,用醉夢后的清醒抵達一個清明的境地。
重新來到生活,從夏到秋,或者說從十幾年前到今夜,我都像調整冰箱的溫度那樣調整自己。2010年的夏季,氣候更加炎熱,或者說,一年更比一年悶熱。脖子和胳膊上的疹子持續不斷地出。我焦慮,煩悶。然而,不能放任自己的手語像一列失控的列車那樣,毫無目的奔馳,更不能放任情感,過于尖銳或消失。
冰箱里結了的一層厚冰,溫度調整過來后,冰自然的化掉了。胳膊和脖子上的痱子也會在天氣轉涼或者空調開放的狀態下,自然的消失。一件件痛苦或者歡樂的事情,隨時間的流逝也將消失。而那個場面呢,幾年前,我站在央美大院門口,顫抖的指尖輕撫那六個毛體大字,我思考是什么導致熱愛的形成,又是什么促使我們的情緒難以把持。如果,我想如果那一天我沒有向孩子妥協,會發生怎樣的結局?這不是我的幻想和推理,是我和他背上的石塊,壓向孩子的心頭。
終究是不能圓了那樣的夢了。痛苦曠日持久,可以忍受,身體開始出現新疾——猶豫再三,拔掉了長期破壞進食的兩顆牙齒。去到醫院,買了一堆暫且緩解痛苦的藥物。吃飯比平日更加細嚼慢咽。盡量讓自己多流汗。又換了的一種降壓藥,導致每天午后的我開始莫名其妙的頭痛。這個時候,我盼望著我的感覺是相反的。
獨自呆在屋里,夜顯得更黑。起身,想要尋找一些資料和素材,一個棕色硬皮的筆記本進入我的視線。取下來,翻開,記錄的卻是學生時代的繪畫片段:
沒有記日期,但明顯可見當時學習繪畫的狀態,我是認真的,我工工整整地抄寫著:第一講:中國畫的特征。第二講:素描。第三講:寫生。第四講:工筆重彩寫生。再往后,是半頁的“構圖常識”。然后是色彩瑣談,兩頁。(內容都略)。空了幾頁后,卻是畢業幾年后的日記了,看看日期,是1998年,春天,3月16日,我寫著:
我孤寂冷清的心何時得到安慰,要不是因為肚里的孩子,我會生很多很多的氣的。
他何以這樣待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他這樣得寸進尺,這樣蠻橫地對我。
他咚咚咚咚踏步向前的聲音,擂響在深黑的夜里,擂響在我的胸口。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