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先生突發腦溢血病故,他死了!
他是向著太陽微笑的靈魂,所以他還活著。
吟誦臧克家的詩《有的人》,“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在人們沉痛悼念史鐵生先生的時空中,伴隨著在寒風中閃爍的燭光,還有那一束束飄散著清香的素潔的鮮花,時斷時續隱隱約約傳來的哭泣聲,這一切讓人感受到短暫生命倏忽間消失帶來的悲痛,這一切更能證明不死的靈魂必將超越死亡,與我們同在。
史鐵生先生的人生是充滿病痛的,苦難造就的人生。他的一生如雅思貝爾斯所說的,始終活在“極限境況”中,他的生平故事可簡述為:“21歲的時候雙腿癱瘓。1981年,患嚴重的腎病。1998年開始做透析,后來又患嚴重的尿毒癥,每周必須做3次腎透析。從1998年至今,經過1000多次針刺的史鐵生,動脈和靜脈點已經成了蚯蚓狀,可以說他每時每刻都在與死亡賽跑”,“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鮮紅的血在透析器里汨汨地走一—從我的身體里出來,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去,那時,我常仿佛聽見飛機在天上掙扎的聲音”,他受著挫傷的折磨,是飽含血淚的。他的一生風雨交加,孤獨沉寂,猶如雷雨來臨前的天空,難見光束,連歡樂的歌唱也隱匿在密布的云層里,化為漫天飄灑的雨點。
這漫天飄灑的雨點,是自由飛舞的精靈,是原始力量的顯現……
原始的力量催生了夜的降臨。夜色襲來,酣睡由此開始,夢也如期而至。天幕上懸掛著彎彎的月亮,遙遠的邊際有稀疏的星星在眨眼,微風輕輕吹過,天地連為一體,像一層薄紗那般透明。
告別了白天的喧鬧,告別塵世的紛爭,一位殘疾的作家搖著輪椅從歷史的隧道中走出,吱嘎作響的輪椅停靠在月光映照的窗前,他順手從衣袋里摸出一盒香煙,劃燃火柴點起煙頭,只見紅光一閃中煙霧盤繞著騰空升起,史鐵生先生雙目沉靜仰望夜空,開始了他的另一種人生一一寫作。
夜色中有許多蠱惑的眼睛,對魯迅先生而言,“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月亮窘得發白”,是敬奠英雄們的夜空,而這充滿詩意的夜空,寧靜幽遠,對史鐵生先生而言,卻是探尋天路的夜空。
“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用筆去找天路,是史鐵生先生的生命足音,更是他精神歷險的生動寫照!
人間本無路,那么,茫茫夜空中天路在何方?
天邊有火光,可腳下是—片混沌的海洋,要想觸摸天邊的火光,別無選擇,必須準備航海。
史鐵生先生聲稱自己的寫作,是“從零度開始”的寫作,這一姿態已決定了他所從事的事業是異常艱辛的勞作。“從零度開始”的寫作,注定要放棄權力和阿諛,選擇個性介入和真誠面對困境,需覓得戰勝困頓的力量,在煉獄中完成人生使命。“殘疾即限制”,殘疾使雙腿不能站立起來,更無法長跑;殘疾使心靈倍受摧殘,生命的“發動機”腎臟也因此衰弱下去,整個身體難免遭受痛苦;更為可怕的是,殘疾使意志力薄弱的人輕生,人間的歡樂與他隔離,分裂的自我相互殘殺,欲罷不能。殘疾人更是社會同情的弱者,大多活在善良人士的施舍與求助之中,也有以殘疾為樂趣,通過扮演一些丑怪角色,博得認可的“零余者”。
殘疾使人人格縮小,失去自由,除了一軀病殼沉重爬行外,精神早已死亡,悲哀啊悲哀!
史鐵生先生稱自己“職業生病,業余寫作”,一位一身是病的殘疾人,從事業余寫作,竟然自覺地投入到大風暴之中,直面潛意識的存在,他勇敢地斬斷人間溫情,抖落功名享樂思想,插上欲望翻騰的翅膀,穿越人性的黑暗洞穴,拷問活著的理由,繼而譜寫失去自由的悲歌,將自己整個燒在了沖破限制的烈火中,一生都在向著天路開掘,這是何等的悲壯和英勇!
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存在主義者。
在荒誕和虛無中,史鐵生先生回應了加繆和魯迅兩位大師的吁求,展開絕望中的反抗。中篇小說《山頂上的傳說》,是一篇宣言,是戰斗前的吶喊。
小說中的主人公是一位殘疾青年,他的苦悶和憂傷亦是史鐵生先生的苦悶和憂傷。殘疾青年步入社會,在找工作謀生時因殘疾受到官員的嘲諷,后來他又和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相愛,這回也因殘疾受到女方父母的阻擋,讓心靈自尊的他受到極大傷害,他痛切體會到“歧視也是戰爭,不平等是對心靈的虐殺”,他陷入人生處境的最低限度,活生生的人間地獄中。他被噩夢包圍,他夢見自己走進了人們的包圍圈,周圍每一張臉上都帶著嘲笑;他夢見自己赤身裸體拖著兩條變了形的腿在拼命地逃,但總也逃不脫……如此殘酷的精神折磨使他怨恨,然而卻找不到怨恨的對象,感覺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拽到地下,“你怒吼,卻找不到敵入”。他想抗爭,于是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驕蠻的斗牛,憑著一雙牛角,一腔熱血,一條賤命,叫喊著,橫沖直撞,向命運做殊死搏斗。
殘疾青年因命運的嘲弄,在夢中變成一頭驕蠻的斗牛,這頭失去理智的驕蠻的斗牛,是覺醒了的自我主義者,因而殘疾青年與推石上山的西西弗,腳底受傷不停前行的過客一樣,成了創作主體人格的象征,具有非凡的藝術感染力。
史鐵生先生在沖破種種限制的思索和抗爭中,在文學創作的世界里,通過來自心靈的愛與同情,將人世間的種種苦難轉化為豐富的資源,用于再造天路的磚瓦,階梯。在他所不能實現的領域,在有限的生命歲月,他極力思考上帝,思考愛情和性,思考他人的痛苦,剖析自己的惡,不管自己的處境多么惡劣,他的思想始終沿著通往天路的鋼絲繩爬行。從《我與地壇》到《想念地壇》,史鐵生先生的靈魂經歷了騷動和彷徨,乃至迷失方向的苦悶,但最終棲息在人造的凈土中,受了自然的洗禮,“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史鐵生先生,一位戰勝了命運,獲得了自由的殘疾人,在辭舊迎新之際突然死亡,黑暗的夜還未褪去,黎明的曙光遠在天邊,寒氣逼人,他靜悄悄地離去,未驚擾任何朋友,為此多少人在痛哭。可在我看來這是對史鐵生先生莫大的不理解,像他這樣一位由苦難造就的思想者,一位重病多年的殘疾人,早已學會了死亡,懂得了死亡,他甚至在迎接死亡。“死亡是一件無須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史鐵生先生的死,對他是一個歡慶的節日,天使從地獄的邊緣飛起,貝多芬的《歡樂頌》如海浪一般奏響,在波瀾起伏的旋律中,我們祝福他!這是用痛苦換來的歡樂!
史鐵生先生生前立下遺囑,他死后不舉行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遺體捐獻患者,他死得純粹干凈。中國文壇失去了史鐵生,廣大讀者失去了至親的朋友,他已不復存在,但身后還流傳著他的作品《我與地壇》,拯救了一名大學生的故事,他的肝臟已移植患者體內,新的生命即將綻放
為他人而活的人,死了的只能是殘損的軀體,對所有熱愛他的讀者,他將永遠是一顆向著太陽微笑的靈魂。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