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天,我突然發現對面的那一溜樓房的后墻上,倏地就躥出幾根青藤來,乍一看,就像幾條尾巴朝上頭朝下趴著的蛇。那是一溜臨街的樓房,前面都開著店鋪,經營著各種生意,后面都沒有門,只開了幾扇窗戶,平日整個墻面像一張寬銀幕掛著。再往后,就是我居住的這個院子的花園和水榭。或許,是看管花園的趙爹種下的什么花蔓或者扁豆之類吧,我站在自家陽臺望著那幾條“蛇影”,暗暗地想。
曾幾何時,我佇立陽臺看日出,對面的那張“寬銀幕”不見了,只有—片綠色。那些藤蔓很快就占據了墻面,層層疊疊,而且舉起了無數綠色的旗幟,密密匝匝,連窗戶都全部覆蓋了,嚴嚴實實。那些房東們似乎都很友善,很歡迎這些綠色使者的光臨。好在如今城里的樓房建筑,都不興那種全開的推窗,而通通用鋁合金與大玻璃制作的梭窗,窗口半開,那些綠色的藤蔓就趴在防盜網的鐵柱上,像一個個頑皮淘氣的小把戲探頭探腦,煞是滑稽可愛。
我知道那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藤蔓,叫爬山虎,又稱巴壁虎。在山里我見過,那里是它們各顯神通的天地。要么,纏繞著大樹,要么攀沿懸崖絕壁。因此,對付這種毛糙的高墻,對它們來說只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
我問過趙爹,他說這爬山虎不是他的功勞,可能是臨街住房老板為擋西曬從山里挖來的。其實誰種的都一樣,他們歪打正著,讓我們后面這個小小院落又增添幾許春色,讓我們生活的區間又多了一處亮麗生動的風景。只是每每看到趙爹那褐色的老藤一般的手臂,讓人又平添一縷憐惜與敬重。
他就住在我樓下,最底的架空層,十米大的空間,一分為二,一間作宿舍,一間作廚房。記得香港回歸那天我們搬進這個新建的院子,掐指算來足足十三年了,之前,他作為基建工地的看管,從工程破土動工到大樓交付使用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就在此風餐露宿。我們搬進新居后,他被留下來,為院子看門、打掃衛生,收發報紙郵件,種植花木,飼養塘魚……他總是大清早起來打掃院子,太陽落山還在澆花除草,院子里的桂樹、香樟樹都長得十幾米高了,各家各戶的孩子也一個個走出了鐵柵門,走進了大學,走向四面八方……
花開花落,草枯草榮,倏忽之間十幾載,他也老了。他從五十出頭干到六十好幾,頭生華發,背漸佝僂,手如老藤。
他的家在離縣城幾十里的山里。他有幾個子女,都在鄉下種田,子女又有了子女,讀的讀書,打的打工。他為減輕子女的負擔,就一直拿著每月三百多元微薄的工資,與老伴像一根老藤一樣在這小城里纏繞著。他從未向誰提出過工資、藥費一類的問題,每天只知在院子里勞作,他的花草養得特別艷麗,水榭棧橋下面塘里的魚從未買過飼料,都是食他親手種下的草。他的老伴每天都要跑遍全城,從垃圾箱里撿回一些廢紙盒、易拉罐,院子里的住戶們也自愿拿出自家的廢書舊報、包裝紙箱甚至破銅爛鐵送給她,作為對他們的“資助”。等到這些破爛累積得差不多了,她就與老頭子拖個小車送往廢品收購站,換回些零錢補貼家用。既使有閑她也不閑著,不是幫老頭子剪枝,就是幫老頭子往噴藥桶里灌水。這讓我一次又一次想到藤蔓。一種相濡以沫、不棄不離、終相纏繞的老藤老蔓。
閑來無事,我也到花園里走走,與他嘮嗑。我對他說,二老都這把年紀了,還為的啥?他先是一番感慨最終讓人覺得很無奈,他說,誰都想享福,可我沒有那命。兒女都各有家,都養著一大家子人,再說我哪能在家吃閑飯,有一份熱發一份光吧。我知道他所說的發熱發光,不是給自己的老臉“貼金”,而是仍要自食其力,不拖累子女們。我覺得他的心里長著另一種藤與蔓。精神的藤,思想的蔓。
不知是年事已高體力不濟——兩位畢竟都是早已年逾花甲的老人,這在城里早已退休享清福了,抑或待遇太低——他領取工資的主管小院的公司立馬就要倒閉了,連那少得可憐的三百多元生活費也支出無門了,去年春節甫過,他們都回山里去了。臨走,那家公司砸鍋賣鐵湊了五六千元錢,算是對他這個“臨時工”辛勤勞動十幾年如一日的“一次性補償”。
趙爹走了,一輛“狗伢子車”(手扶拖拉機)裝上他的行李和鍋瓢碗盆,走了。我看見趙爹攙扶著他的老伴爬上了那輛破車,他們互相纏繞的樣子,讓我又一次想起了藤與蔓。我看見他們老兩口坐在那輛裝著他們全部家當的破車上,嘟嘟嘟地駛出小院,走到那片曾經生長著許多爬山虎的“寬銀幕”時,我霍然發現,不知何時,那些藤與蔓都死了,滿墻枯藤仍不屈不撓地巴著,但已不見—片綠葉,一點綠色。
在深圳城區里,我見過許多這樣的藤蔓,它們大多生長在高架橋的引橋兩邊或涵洞兩端,郁郁蔥蔥,很照眼。把山里的野生藤蔓引進大都市,美化市容,這恐怕是一種創造,我不得不佩服設計、建設者們的眼力。是這些藤與蔓,讓—座城市很有生機,更重要的是凸顯著一種力量。蓬勃向上的力量。不過,它們也讓我感到了它們的自律,它們盡管肆意地瘋長,其觸角卻沒有越過橋面,沒有影響交通,它們不怕毛糙甚至粗礪,似乎更喜歡毛糙與粗礪,在毛糙與粗礪里,體制或者制度內保持著一種秩序。
我曾在深圳城區某橋洞邊,久久佇立,打量著那些從山里移植來的很快便適應而且長得很碩壯的爬山虎,它們真像兇猛異常的出山猛虎,就那么不分你我相互依賴纏著繞著,相依相存。我很驚訝,它們的根須,竟然拼命地鉆過巖縫朝大地縱深挺進,它們的藤蔓與觸角竟然攫住鋒利的巖體、毛糙的橋身、陡峭的墻壁拼命地向上爬。
纏著繞著,相依為命,這也許就是像爬山虎一類藤蔓們的生命體征。
然而,我又見到了另一種藤蔓。
就在那座立交橋的橋洞下,我見到一對中年夫婦,他們說著一口本地人聽不太懂的外地話,男人在修理單車,女人則在補鞋。男人乒乒乓乓地敲敲打打,女人在扎扎扎地手搖著補鞋機。頭頂上車流川流不息地過,身邊單車、行人也往來穿梭,他們只顧埋頭干著手里的活計,仿佛這是兩個人的世界。偶爾,男人放下手中的單車鋼圈,拾起鋃頭幫女人釘鞋掌,女人也會停下手里的補鞋機,幫男人拽扯車胎。這也是藤與蔓。一種原始的你纏我繞的藤與蔓。
我想,在這座新興的很難融入的南國都市里,無論他們來自哪里,無論他們誰是藤誰是蔓,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纏繞。他們站在這座城市的背后或者深處,默默無聞地艱難竭蹶地纏繞。
面對這個躁動的時代,喧囂的世界,生活中的藤與蔓比比皆是。當人們良心發現,或者意識覺醒,面向大自然而放聲歌唱森林時,我不知是否也包括了那些不為人知甚或被人忽略的藤與蔓。當人們精心裝扮城市,在城里人造花地與草甸,甚至不遠千里從大山中移植古樹異木落戶城區,連山野老藤也被青睞,讓它們遠離故鄉之時,我不知這是不是它們的造化。
然而,相對花木,我更喜歡藤蔓。
在所有的生命形態里,我覺得都有蔓。先有藤然后有蔓。
無論時事如何滄桑,人間煙火如何旺盛,人的心中總是要長出許多柔嫩、修長的藤與蔓。
(責任編輯:羊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