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論語》中的“君子不器”

一

《論語·為政》：“子曰：‘君子不器’?！薄墩撜Z》中的“君子”有兩種含義，一種是指道德品質意義上的“君子”，另一種則是指身份和社會地位意義上的“君子”。這句話中的“君子”顯然是指前者，因為這句話蘊含著某種道德上的訓誡?！墩撜Z》中的“器”一共出現過六次，歷史上各家對“器”的解釋存在著很大的爭論。本文試在前人的基礎上通過對其他“器”的解釋，推斷出“君子不器”的內含思想。所涉及的語句分列如下：

子曰：“君子不器。”(《為政》)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被蛟唬骸肮苤賰€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八佾》)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痹唬骸昂纹饕?”曰：“瑚璉也?！?《公冶長》)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子路》)

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衛靈公》)

二

除了第五句的“器”，其余的器都是用來形容人的。根據楊伯峻、錢穆、李澤厚先生的翻譯，五個“器”有三種意思——器具或工具、器量、按照各人才德分配任務。意思很簡單，但僅從字面理解太過淺顯，其背后所蘊含的哲理是很深刻的。

“君子不器”的解釋，歷史上有多種爭論?！墩撜Z》何晏注：“包曰：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無所不施?！毙蟔爵《注疏》：“子曰君子不器。正義曰，此章明君子之德也。器者物象之名，形器既成，各周其用，若舟楫為濟川，車輿以行路，反之則不能。君子之德則不如器物各守一用，言見機而作，無所不施也?！敝祆洹墩撜Z集注》：“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悟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清代學者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對這句話作出了較為詳細的解釋：“正義曰，《說文》：‘器，皿也’，《周書·寶典》：‘物周為器’?？钻俗?，周用之為器，言器能周人之用也。施，猶行也。君子道無所不行。故《禮·學記》言：‘大道不器?！嵶ⅲ褐^圣人之道，不如器施于一物。如者，似也。”我們可以做一下歸結，作為一個君子不應該像器皿那樣只有一種用途，應該多才多藝，通曉多種技能。這種解釋一直持續到現在，當今很多譯本都采用這種說法，而且學者在對“君子不器”作專題研究的同時，對其他幾個“器”的研究相對少些。需要指出的是當代學者對“器”進行釋義時，往往與《易·系辭上》“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中的“器”相聯系，這個是不可靠的，歷史上對于孔子作《系辭傳》多有懷疑，且有很多論證，顧頡剛、郭沫若等大家都撰述過相關文章。因此與《系辭傳》中的“器”相比較是不確切的。如要探尋“君子不器”本意，就應該從《論語》中探尋，幾個“器”的含義相聯系才能正確把握“君子不器”的本來意義。

這里首先探討“管仲之器小哉”中“器”的含義。歷史上多解釋為器量狹小。何晏《論語集解》注曰：“言其器量小也”，陸德明《經典釋文》中釋為：“器量，音亮”，皇侃《論語義疏》：“器者，謂管仲器量小也，不大也”，朱熹《論語集注》：“器小，言其不知圣賢大學之道，故局量褊淺，規模卑陋。”《論語戴氏注》云：“器小，言易盈也。管仲相桓公，但成霸業而已，未致太平?？鹬畷?，桓公震而矜之，叛者九圍，故孔子雖大其功而又惜其器小?！?/p>

時至今日，各個譯本中，也都將其釋為“器量狹小”、“度量狹小”。如《辭源》中就為此專列一條，解釋說：“器；度量?！辈⒁墩撜Z》中的這句話作例證。筆者認為釋為“器量狹小”是不確切的。《論語·八佾》中所評價管仲的兩件具體事情，都是指仁禮之事，而不是指度量氣量。第一件事評論管仲不知節儉，另外一件說他不知禮，并沒有涉及氣量的問題。云“管仲器小”并不是說他才能不足，而是仁禮修行不夠。《孟子·公孫丑上》載：

公孫丑問曰：“夫子當路于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

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

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p>

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不悅。曰：“爾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于是?”日：“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愿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

此處言“功烈，如彼其卑也”，筆者認為并不是言管仲無能?！妒酚洝诽饭唬骸肮苤伲浪^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在這里管仲世稱賢臣，可知其能力很高。此外《春秋繁露·精華篇》載：“齊桓仗賢相之能，用大國之資，即位五年，不能致一諸侯。于柯之盟，見其大信，一年而近國之君畢至……至于救邢、衛之事，見存亡繼絕之義，而明年遠國之君畢至……其后振而衿功，自足而不修德，故楚人滅弦而志弗憂，江、黃伐陳而不往救，損人之國而執其大夫，不救陳之患而責陳不離，不復安鄭而必欲迫之以兵，功未良成而志已滿矣。故曰：管仲之器小哉。此之謂也。”齊國未取得最后的功業，并不是管仲能力不足，而是齊桓公修德禮不足，終致九國離叛。而且這也反映出管仲相齊未能充分踐行儒家的仁禮道德?！盾髯印ね踔啤吩疲骸俺珊?、嗣公，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取民也。子產，取民者也，未及為政也。管仲，為政者也，未及修禮也。故修禮者王，為政者強，取民者安，聚斂者亡。”管仲可以為政，這足以表明其能力在一般人之上?！拔醇靶薅Y”這亦可說明管仲在道德踐行上的不足。

三

此外，筆者也認為《公冶長》篇中對于子貢的評價也恰恰表明了孔子要求君子在有卓越才能的同時，要不斷加強道德修養，這里不妨再將原文列出來：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唬骸纹饕?’曰：‘瑚璉也。”’

瑚璉乃是宗廟祭器，這已無需爭論。歷史上各家對于子貢有褒有貶?；寿┝x疏云：“瑚璉者，宗廟寶器，可盛黍稷也，言子貢是器中貴者也?；蛟疲骸硬黄?，器者用必偏’，瑚璉雖貴而為用不周，亦言乃是貴器，亦用偏也。刑《注疏》：“此章名子貢之德也?！敝祆洹墩撜Z集注》：“器者，有用之成材……子貢雖未至于不器，然亦器之貴者輿?”劉寶楠《論語正義》：“夫子言：‘賜也達，可使從政?！室宰趶R貴器比之。言汝器若瑚璉者，則可薦鬼神，羞王公矣?！毙痰淖⑨屖潜容^準確的，瑚璉乃是宗廟神圣祭器，孔子將子貢比作瑚璉是對他的贊揚，在肯定他的才能的同時也是對他道德的肯定?！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份d：“田常欲作亂于齊，憚高、國、鮑、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魯?？鬃勇勚?，謂門弟子曰：‘夫魯，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二三子何為莫出?’子路請出，孔子止之。子張、子石請行，孔子弗許。子貢請行，孔子許之?！庇衷疲骸白迂曇怀?，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能夠使五國有變，不是僅憑一張嘴能實現的，若說子貢具有一般專才似太過貶低，太史公的記載表明子貢是有雄才大略的，而且子貢在道德修養上也是值得稱贊的，《孟子》中有多處記載：

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

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人揖于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后歸。子貢反，筑室于場，獨居三年，然后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

四

子貢是非常注重道德修養的，“筑室于場，獨居三年”，這足見子貢在踐行倫理道德時所秉持的信念。所以說孔子并不貶低他的弟子成為“器”，而是要求在有多方面才能的情況下，不斷提高自己的道德修養，從而提升到一個新的層次?？鬃邮且粋€積極人世者，所注重的不僅是一材一藝，一功一利，更多的還在于仁禮道德。這就為我們理解“君子不器”提供了很好的鑒證。孔子的“君子不器”與其說是主張多才多藝，不如說是倡導提高道德水平和境界。但不幸的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前一方面的意思不斷受人為的強化，而后一方面的含義則越來越被人們所忽視了。

清人李光地似乎看出了其中的問題，在其《論語札記》中寫道：“器者，以一能成名之謂。如子路之治賦，冉有之為宰，公西華之治賓客，以至子貢之瑚璉皆是也。君子之學，德成而上，藝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顏子視聽言動之間，曾子容貌辭氣顏色之際，而皋夔稷契伊傅周召之功勛德業在焉，此之謂不器。若以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為不器，是猶未離乎器者矣?！苯鼇?，西方學者對這句話的傳統解釋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美國哲學家芬格雷特(Herbert Fingarette)認為，“禮”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君子不器”的實際含義是教導人們不要成為只具有一般用途的器具，而要把自己培養成為一件超乎日用的“圣器”(the HolyVessel)，即“禮器”。因此，他認為孔子把子貢喻為作為一種禮器的“瑚璉”是對他的極高評價。筆者同意芬格雷特的觀點，在上面也論證過“不器”的真正含義。在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禮器”在中國文化中的獨特內涵，因為“禮器”一般都兼具了實用和非實用兩種功用，從中表達了儒家不脫離日常生活又超越日常生活的人生哲學。實際上，“君子不器”的理念也并非中國文化所獨有，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因為在任何一種文化中既需要工具合理性，又離不開價值合理性。例如，在古代希臘，柏拉圖在探討“教育是什么”的問題時，針對有人把教育看成是在經商、航海等方面的訓練提出反對意見，認為應當把教育看作從小在道德上的培養，知道如何正義地統治和被統治，只有這種培養，才能稱之為教育。從中可以看出，為了強調“道”之教育的重要性，柏氏竟然將“器”之教育逐出了“教育”的領地。亞里士多德也曾經不止一次地講過，我們不僅應該知道如何生活，而且還應該追求好(亦作“善”)的生活。例如，在談到城邦的起源時，亞氏說：“當多個村落為了滿足生活需要，以及為了生活得美好結合成一個完全的共同體，大到足以自足或近于自足時，城邦就產生了?！边@里的“美好的生活”就是指一種道德的生活。在另一個地方，他更加明確地說：“一個城邦共同體不能僅僅以生活為目的，而更應該謀求優良的生活”。因此，他批判那些把聚斂財富作為自己生活的唯一目標的人，原因就在于“他們僅知道生活而不去追求美好的生活。”或許，我們從這些希臘先哲的話語中也不難讀出“君子不器”的精神和意味。古代的先哲們在進行授藝的同時，很重視道德修養，孔子不反對成為“器”，他們反對的是僅僅成為“器”。忽略道德構建的人，是不能稱為君子的’，這就是孔子的“君子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