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博泰斗、人稱鑒定國寶的“國寶”、當代著名學者,史學家、文物鑒定家史樹青先生,不幸于2007年11月7日凌晨1點因心臟衰竭逝世,走完了他86年的人生旅程。
史老生前曾任中國歷史博物館研究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南開大學歷史系兼職教授、北京大學考古系研究生導師、中國收藏家協會會長、《收藏家》雜志主編等職,是全國政協第七、八屆委員,全國政協教育文化委員會委員,北京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史老是河北樂亭人,1922年8月16日生于書香門第。其幼承家學,先后師從古典目錄學家余嘉錫、古文字學家于省吾、史學家陳垣諸先生。1945年畢業于北平輔仁大學中文系、同校文科研究所史學組研究生,隨即投身文博事業。1947年始任北平歷史博物館干事,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國家文物局咨議委員會委員等職。其后60年間,參與籌建中國歷史博物館,負責文物藏品征集保管工作,為國尋寶護寶,恪盡職守,殫精竭慮,征集了大量的文物珍品。經眼鑒定國內外文物逾百萬件。與啟功、徐邦達、楊仁愷并稱中國四大權威鑒定專家。他一生工書法、精鑒賞,他不僅考古鑒定成就卓著,蜚聲中外,而且在文獻、目錄學造詣上亦堪稱當世無雙。
其主要著作有《長沙仰天湖出土楚簡研究》、《祖國悠久歷史文化的瑰寶》、《樓蘭文書殘紙》、《書畫鑒真》、《鑒古一得》、《鑒寶心得》、《小莽蒼蒼齋清代學者法書選》、《中國大百科全書·文物卷》(合著)、《中國文物精華大全》(合著)、《應縣木塔遼代秘藏》(合著)、《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法書大觀》(主編)等,另有《舊稿詩詞集》、《書畫過目叢考》、《金石拓本題跋集》等書稿,尚待整理編輯。
我與史老相識交游二十多年,應屬忘年交。史老長我二十多歲,對我厚愛有加,有求必應。我從他身上看到了老一輩文物工作者對事業的忠誠與獻身精神,有了效仿“思齊”的榜樣,得到了人生至高境界的啟迪,吸取了他們老一代學者的傳統美德。但是,限于條件,我始終未敢啟齒,“拜師”做他的入室弟子。2007年秋冬我正忙于裝修房子搬家,電腦未聯網,電話須另裝,直到春節前始知史老已仙逝,追悔莫及!我原曾有意為史老整理書稿并對其藏書分類編目盡點心力,然而尚未行心,卻已成無花之果。徒留無盡的遺憾與哀傷!
我與史老有緣
1984年秋,我赴京為蒲松齡紀念館征集文獻資料時初識史老。那天上午,通過全副武裝的門衛盤查后,我在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的大辦公室內見到了史老。當時他正在為年輕人講解文物鑒定問題,我不便打擾,就在稍遠處等候。看上去他雖已年過花甲,卻精神矍鑠;中等微胖的身軀,著一套淺色中山裝,花白的平頭襯著團方形的臉龐;嘴唇微翹,雙目炯炯,平和慈善,侃侃而談。當他知道有人來訪時,即停止講解,支走了身邊的年輕人,熱情地接待了我。等我自報家門并說到先祖曾居住北直永平府昌黎縣團林社時,史老高興地說:“咱們不光是老鄉,還是鄰莊呢。”一句話拉近了我們的距離。當知道我的來意(是想請教了解清代工筆重彩畫《聊齋圖說》的情況)后,他便如數家珍的詳細介紹起了這部繪制于清光緒八至二十年間,原藏于皇宮的48冊大幅冊頁書畫珍品,后遭遇庚子年八國聯軍掠劫,流落海外半個世紀,又失而復得的經歷及其前世今生。我正聽得入迷,史老卻話題一轉,說:“走,咱們再去看實物。”我緊隨其后,以為要到文物庫房,然而他竟帶我從后廊乘電梯直上了展廳。在清代文物展區,我一眼便看到了墻上懸掛的聊齋先生畫像,那是60年代初故宮博物院為修復聊齋生前畫像時復制的一幅半身放大畫像。其對面的玻璃展柜中即陳列著清代工筆重彩畫《聊齋圖說》原件。據史老介紹,展出的這一冊是全書中的第三冊,因為前二冊在1958年4月19日原蘇聯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將其移交歸還中國駐原蘇聯大使館時就已缺失。全書48冊僅剩46冊,當時分裝15箱,連同木刻片斷《劉知遠諸宮調》42頁一起回歸,先由北京圖書館收藏,至1959年撥交中國歷史博物館。
《聊齋圖說》每冊外以錦緞裝裱、用紅木鑲邊,其裝幀形式為冊葉。翻開內為兩幀,左為說文,右為繪圖,每幀縱近50厘米、橫近40厘米,四周裱以湖藍色綾邊。就近細看,展出的第三冊翻開頁內容是《畫皮》篇。右幀畫中王生在屋外偷窺窗內青面獠牙的厲鬼正在用彩筆描繪人皮;左幀說文分上下兩部分,上為隸書詩一首,占約1/3幅,下為小楷縮寫的聊齋原文。史老先以五言斷句讀詩,到第二句時我聽著不對勁,便大著膽子小聲道:“史老,好像是七言。”史老不無肯定地點頭說:“對,對,是七言。”他重讀完七絕詩后,示意我讀下文。看著滿紙工正勻稱的小字楷書文言文,竟無一處句逗,而我剛調進文博單位一年,從事藏品的征集管理半年多,眼下正為創編分類法用力,尚未來得及通讀細研聊齋原著,心中無數。我遲疑的目光遇到了史老信任的眼神,頓時有了勇氣。便硬著頭皮,小心謹慎地邊讀邊試著斷句,直到讀完最后一句。“不錯,不錯。”聽到史老贊許的話語,我忐忑不安的心緒才得以緩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搓著雙手沁出的汗液,靦腆的實話實說:“我學歷太低,只讀到初中畢業。”而史老卻用手拍著我的肩膀親切地說:“不一樣,不一樣。”我心頭一熱,猛然醒悟,剛才史老分明是在以詩文測試我的古漢語水平。他的鼓勵,對我日后的提高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促進作用。
此后數年間,我曾多次去過北京。只要有可能,我都去拜訪史老。每次去不僅個人受益提高,而且對我的征集工作幫助極大。譬如上面提到的清代工筆重彩畫《聊齋圖說》版本,對于蒲松齡紀念館來說,它既是聊齋學研究的重要文獻,更是展出陳列難得的史料。然而由于它的唯一性,要想得到原件是絕無可能的。即使是復制件,也不容易得到。我曾幾次向中國歷史博物館提出復制請求,得到的答復是經館長批準,只能提供一幅照片。后經我軟磨硬泡,再加史老出面幫助,竟成功得到了其中第三冊全部原大彩照的復制件包括圖文共三十多幅,且只收了千元的制作工本費(還另加給一幅《聊齋志異》德文舊譯本的彩色封面照片)。當我背回這批沉甸甸的成果時,甭提心里有多高興了。
有一次與史老探討聊齋文獻時,得知以前故宮博物院曾撥交中國歷史博物館一批清末宮廷園林懸掛的繪有聊齋故事人物的紗燈片(多箱),我感嘆道:“若蒲松齡紀念館能得到幾箱作展品多好啊!”史老略一沉思,拉起我就走。他陪我乘車徑到沙灘紅樓國家文物局文物管理處面求領導能幫助協調解決。后又陪我到歷史博物館保管部找有關保管員問這批紗燈片的下落,而她竟以“不知情”搪塞了事。看到史老生氣的樣子,我怕傷他身體,便勸他息怒。真未想到,我隨口一句感慨話,卻激發了史老為地方基層小館著想的熱心,可見其博大之胸懷。
當時史老在北京分兩處居住,一是他的故居,東堂子胡同55號,二是他與夫人的居處中央民族學院宿舍。每周除了白天他到單位上班外,晚上則兩處各住幾次。因常去,史老都把生活規律與電話告訴我,故也好找。有次上午我到單位拜訪他,一直談到11點多,剛要告辭,突然有人來找史老,說《文物報》(當時屬河南省文物局)因改刊為《中國文物報》(屬國家文物局),領導有安排,中午請他去赴宴。史老堅辭,而來人不走。無奈史老給我使了個眼色,佯稱先要方便一下,我便隨他去了衛生間。史老讓我趕緊跟他走,急匆匆出門乘車直奔東堂子胡同。到家后,史老親自給我做飯,怕我不好意思吃,多次用衛生筷為我夾菜,說諸如此類的宴請他經常逃避,無可奈何。飯后又帶我到后院書房看書,真開眼,可謂牙簽滿屋書充棟,幾無落腳之處。史老隨手打開一扇墻櫥門,從中抽出一冊泛黃的線裝書遞過來,我一看竟是清代山東壽光聞人李象先的親筆文稿。便脫口而出道:“真難得,《聊齋志異》中的《李象先》篇,即記其前生當世逸聞及其弟之隱疾故事。”史老一聽,滿意地說:“好,好,記性不錯。”史老對我親如家人,又勝過親人。而每次見面他都會用各種方法測試我的進步,促使我分秒必爭,朝暮藏修,至今仍不敢懈怠。
史老為我題畫
1986年夏天,史老來函說,他的朋友、文物收藏家、鑒定家錢容之先生要來瞻仰聊齋故居,讓我幫助安排錢老的食宿日程諸項。錢老如約來淄,我全程陪同導游。當時這位七旬老人身體還算硬朗,不顧天氣炎熱單身出門。我把他安排到緊鄰蒲家莊的礦務局北大井招待所,并叮囑服務員多加關照。我早晚負責接送,一路為他打著扇子,臺階和坎坷不平處都攙扶之,邊走邊解答他的提問,老人非常滿意。因為他早就聽過收藏家周殿侯老先生與史老對我的評價,所以交談都推心置腹,毫無掩飾。錢老是山西人,在北京多年,家藏頗富。“文革”中他受到沖擊,家中多幅古代書畫曾被康生占有,后雖追回部分,亦都捐獻故宮博物院。他還為家鄉山西汾酒廠捐贈了一個展館的文物藏品。見聊齋正房的展品中缺乏古瓷、銅器,他表示要無償捐贈部分藏品。我及時通報館領導,向錢老表示感謝。
錢老回京后即無償捐贈蒲松齡紀念館各類文物藏品二十多件。另外贈我一冊新版《〈文心雕龍〉拾遺》,還為我刻了一枚名章。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史老來函致謝,同時附寄一幅他題詩題跋的錢老所畫仿宋人《竹石圖》條幅。史老在畫幅右上角用小楷題詩云:“畫竹從來祖湖州,北地應推李薊秋。三兩新枝倚瘦石,千秋一派延風流。”詩后題跋曰:“容之先生新篁秀石圖,似海儒仁兄方家雅正。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史樹青題。”此處“似”字表“奉贈”意,即“奉”。而“仁兄”顯然是敬稱,尤其長敬小更為謙恭。史老乃文博大家,對于區區小輩何至謙虛如此?這正體現了他的“虛懷”,也為后輩樹立了榜樣。因為史老的齋稱為“竹影書屋”,“竹”為中國傳統文人之象征,不僅有高節,而且有虛懷,所以他時時處處都顯露出“竹”的優秀品德。我早在認識史老前就自取室名為“竹韻齋”,查閱《歷代室名別號索引》書中自秦漢至清無一重名者。巧合的是史老的“竹影書屋”與我的“竹韻齋”竟如此相近,可謂一脈相承。其詩中含義也許是史老對后輩的殷切期望吧。
史老為我題辭
1993年初冬,中國書籍出版社責編章宏偉先生通知我赴京校改拙著《蒲松齡生平著述考辨》書稿印前清樣。居京期間,我曾幾次拜訪過史老。一次是陪同楊學浩君向史老請教學習書法的門徑,地點是在史老與夫人居住的民族學院宿舍樓。當時史老遞給我一份正在校改的《當代名家百梅圖卷序》文稿打印件,說這是炎黃藝術館長黃胄請他專為萃集原國務院副總理谷牧捐贈的當代畫壇名家法繪梅花圖卷百幅擬印畫冊寫的序。我見史老序文中多駢儷句式,有幾處標點用的逗號,似不如改為分號更妥貼。史老立即遞筆讓我就手改正之。其后再到他東堂子胡同故居拜訪時,他便拿出新出的序文樣稿說:“你看,標點已按你的意見改正了。”僅此可見史老謙虛嚴謹的治學態度以及對后輩學子的高度信任感。
離京前我到歷史博物館向史老告別,同時說明拙著定稿情況。他一直很關心我的論著成果,很贊同我提出的“文學名人紀念館具有文物保管部門、專業圖書館、情報資料機構職能”的觀點。他答應為即將出版的拙著題辭并同意為另幾部待出的拙著稿題簽,令我感激不已。
回淄后即接到史老的掛號函,內中用宣紙以小楷題書七絕二首,詩云:“舊夢蒲仙尚可尋,一燈風雨十年心。許多勝義分明在,考辨成書值萬金。”“想見聊齋奮筆時,寓言妙造幾人知?存真去偽多高論,抱槧懷鉛又一癡。”詩后記云:“小詩奉題《蒲松齡生平著述考辨》,一九九三年十月,史樹青未定稿。”下鈐印章兩枚。另用小幅宣紙為余幾部待出的拙著稿分別以橫豎兩種格式題簽。
看到史老精美的小楷墨寶,寓意深邃的詩句,想見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在百忙之中撥冗凝思,認真書寫的神態,似在目前。我激情涌動,熱淚盈眶,用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此時的心境。
史老首次來淄
1999年5月初,應山東省郵政局和淄博市人民政府的邀請,史老來淄博參加了“蒲松齡暨《聊齋志異》郵票選題論證會”。會議前后,史老抽暇參觀了我市部分博物館、紀念館、圖書館、文管所及文物店,鑒定了一批珍貴文物書畫藏品,并揮毫題留了數幅難得的詩文墨寶。
此前史老未曾來過淄博,過去我雖多次邀請過他,出于對漁洋、聊齋先生的崇敬,他也很想來,然因太忙而未果。直到這次會議前我與市政府及有關部門領導登府面請,終使夙愿得償。鑒于年近八旬的史老曾在“文革”中遭難身心受損,后又患腦血管疾病,因而來淄博前先經醫院檢查并配備了藥品,且安排夫人一同隨行。盡管如此,我仍不敢大意,天天攙扶左右,唯恐累著他,出現意外。
在王士禛紀念館,連續看完所有的展室已近兩小時,再攙著老人沿崎嶇陡峭的假山臺階登上高高的接待室,我已是氣喘吁吁,而史老卻依然興致極高。雖然夫人一再勸其喝口水暫歇一霎,但是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情,即刻提筆,憑記憶題寫了他50年前上大學時所作的《初學漁洋詩,和〈秋柳〉》。其詩云:“人間何地息驚魂,春色遙分自薊門。簇簇成行初入畫,盈盈一水又留痕。迷巢歸燕覓前社,逐隊流鷹識舊村。等是繁華共點綴,隋堤漢苑莫輕論。”
在古齊都臨淄,史老很關心殉馬坑的馬骨保護問題,邊看邊詢問管理保護措施。他對齊國故城陳列的出土文物看得異常仔細,高度評價了齊文化的博大精深。史老看到古車博物館的精美陳列,贊不絕口,欣然允諾揮毫寫下了“太公蔭遠,車駕肥輕”的題辭。
蒲松齡紀念館書畫展室展出的清代工筆重彩畫《聊齋圖說》原大彩照,即十幾年前史老出面幫我從中國歷史博物館復制的。他重睹舊物,頗為興奮。當劉統愛館長問及郭沫若當年為蒲松齡故居所題“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的對聯能否會有第二幅真品時(因郭老女兒郭平英發現嘉德拍賣會上出現同樣一幅),史老說有可能,這叫“雙胞胎”、“三胞胎”、“五胞胎”,書畫家從自己多幅重樣的作品中選出一件最滿意的,而同樣內容、同樣形式的多余作品保存下來或送別人,是很常見的現象。他在聊齋先生畫像前滿懷深情地吟詩曰:“淄川源遠憶前賢,白發而今到柳泉。筆下鬼狐皆立傳,一生低首拜留仙。”
淄博市博物館舊藏百余幅古代書畫作品,未曾經專家鑒定過。館領導邀請史老鑒定,他未拒絕,因離京前他就表示希望能為淄博做點貢獻,有所發現,有所發明。第一次只鑒定了近半數,為爭取時間,第二次加速流水作業,即多人取、送、展、卷,各環節依次進行,史老只管鑒定作者、年代、真偽并評價等級,讓專人記錄之。有時剛展開作品上半部,史老便能說出其作者、年代,等展開全幅看落款、印章,竟然一點不差。眾人無不稱奇、佩服不已。夜深了,我漸感疲憊,但史老卻毫無倦容。鑒定接近尾聲,史老剛打開一幅長卷的卷首,突然眼前一亮,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連聲說道:“太好了!太好了!”大家被老人的情緒所感染,急于知道作品的內容、價值和作者是誰。史老告訴大家,這是明代大書畫家、吳派領袖文征明的《西苑詩》手稿真跡,僅這明代裝裱價值就很高。展看卷尾跋語、落款,的確是文征明84歲時手書作品。史老認為,此卷是目前國內所存文征明《西苑詩》手卷中最完美的一幅,價值頗高,是國家級文物,屬重大發現,可以影印出版。
史老離開淄博的當天上午,還用很工整的楷書在市圖書館的冊葉上題寫了這次鑒定、發現文征明親筆《西苑詩》長卷的過程。其記云:“余應邀參加蒲松齡暨《聊齋志異》郵票選題評論會,得觀淄博市圖書館所藏書畫。客中少暇,眼福不淺也。其中董其昌、黃衍相、趙執信、劉墉、左宗棠諸家遺墨已屬精品,最后于無意中發現明代大書畫家、吳派領袖文征明《西苑詩》長卷,為文氏親歷北京名勝古跡之作,自萬歲山至太液池,多處景觀皆入詩詠。是卷詩文雅淡,書法精美,為文氏晚年得力之作。不意垂老獲此奇跡,真一生之大幸也!語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誠焉,此言之可信也。是卷人間稀有,當什襲保藏,影印出版,以享社會,亦名跡共賞之意云。一九九九年五月六日書于淄博客舍。史樹青題(鈐印)。”
史老在臨行前的早晨,單獨送我一幅墨寶,說是昨晚睡前完成的。他在兩平尺宣紙上用三行中楷書詩一首,其后用四行小楷寫跋語兩則。字體工整,極為認真,應屬史老書法中的精品。詩云:“頤情玄覽興偏長,談藝時過春草堂。金椀玉魚仍尚在,法書名畫細評量。收藏鑒賞多名士,去偽存真費主張。珍重炎黃文物在,輝煌國史再弘揚。”跋一稱:“昔為天津市文物局所編《文物鑒定手冊》題詩。論鑒賞收藏之趣,全在‘去粗取精’、‘去偽存真’二句。”跋二曰:“一九九九年五月小住淄博,承海儒先生熱情接待,導游名勝古跡,夙愿得償,為平生一大快事。茲錄舊作,請正并以志別。史樹青倚裝書于客舍燈下。”下鈐印章兩枚,白文印為“史樹青印”,朱文印為“畏吾村民”。這是史老的情義,更是對我的激勵。
為讓史老與夫人從北京站順利回家,我事先電話聯系了原楊尚昆主席辦公室的朋友,他答應開轎車直接進站從火車上接史老與夫人并保證安全送回家中。在送史老去火車站的路上,談起這次淄博之行,史老很滿意,然而我卻依依難舍,禁不住眼淚直流。史老知道我的心情,邊勸邊說:“我們還會見面的。”史老返京即給我寄來近著《書畫鑒真》一冊。他在扉頁右側用工整小楷題書:“海儒先生教正,一九九九年五月,史樹青拜贈(鈐印)。”
其后不久,我應約陪同市圖書館長張永平與其特藏部的負責人帶著文征明《西苑詩》手跡長卷赴京,又見到了史老。他曾對在場的幾位歷博的老同事風趣地說:“按說要看這件國寶,得用美元買門票!”大家看后都贊不絕口,史老說:“若能影印出版,完全可用作國禮送外賓。”我隨即聯系了文物出版社蘇士澍社長。蘇先生接待我們并看過文氏手跡長卷后,曾與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啟功先生通過電話,當啟老聽說是史老鑒定過的真跡后,便表示沒問題,可以影印出版,蘇先生當即答應以最優惠的待遇辦理全套業務,并安排攝影者擬購最好的膠片。然而對于經費問題張館長卻不能當場拍板,只有回淄博后才能商定。因此錯過了時機,終未辦成。
后來劉統愛任市圖書館館長期間,主編出版了《淄博市圖書館藏書畫集》(2003年11月,中國新聞出版社),將史老鑒定過的包括文征明手書《西苑詩》長卷在內的部分古代書畫收錄其中。該書不僅以史老墨跡作封面題簽,而且還將其“題記”置于卷首,并將史老囑我所撰《明·文征明手書〈西苑詩〉長卷校點與說明》殿后(該稿原擬用于《收藏家》雜志,因等《西苑詩》手卷照片而延誤未果)。這也總算實現了史老鑒定這批古代書畫后為之“題記”中所言:“當什襲保藏,影印出版,以享社會,亦名跡共賞之意”的心愿。
史老書我撰聯
1997年12月13日,我的摯友、著名書法家韓紹玉先生不幸英年早逝(55歲)。其生前躺在病床上出版的最后一部專著《韓紹玉墨跡》,是請史老題的簽。史老知我還未見該書時,便用掛號給我寄來一冊。書由北京體育大學出版社出版,為大八開珍藏版,加厚銅版紙,近70頁,重重的一大冊。其封面用史老豎行題簽加落款與印章,左下為紹玉半身生活照。首頁是王光英先生署名的為紹玉題“風逸云收,霞推月上”辭句。第二頁即史老題詩,其云:“真書行草墨痕香,不寫芭蕉為惜涼。逸少風規應未遠,清音妙句韻尤長。”詩后落款為“小詩奉題紹玉先生墨跡,丙子秋日,史樹青(鈐印)。”書內收錄紹玉先生精選的近年所書詩詞、聯句等各種不同裝裱形式的墨寶,可謂琳瑯滿目,動人心魄。史老早就對我稱贊過紹玉書法好,故終為其題簽題詩以彰之。
后來隨著工作漸忙且年齡漸大,我很少再赴京面見史老,多以電話問候或寄賀年卡祝福之。他喬遷新居后還告訴我新電話號碼,一直保持著聯系。2004年我去天津師大參加“中國古典文獻學與研究生教育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本想抽空赴京去看望史老,因時間安排太緊未能去成,失去了與史老見面的最后一次機會。有次在電話中他說自己年紀大了,字不如以前寫的好了。談到為拙著所題詩時,他讓我再為之復印一張,我即寄去兩冊拙著給他。史老書法在收藏界頗受推崇,然而他卻很少寫,更不像有些名家靠老資格賣字。我曾提醒他,有人想求墨寶,詢問潤格,但他都不予理會,無動于衷。
前幾年我為評價聊齋先生業績與影響,曾撰過一幅對聯曰:“聊齋巨著傳天下;柳泉美名貫古今。”史老認為很好,愿意書之。不幾天就掛號寄來,一看,力透紙背,根本不像八旬老人的筆跡。其在下聯落款:“楊海儒撰,史樹青書。”下鈐印章兩枚。我原擬裝裱后將來掛于新居,時值蒲家莊聊齋園內“俚曲茶座”戲臺上正缺楹聯,來人協商后,便取史老墨寶復印并選木材刻制,懸掛于戲臺口兩側。同時我還為他們提供了史老詠聊齋的詩墨,以石刻紀念之。
回憶我與史老二十多年的交情,純屬君子之交,清淡如水,絕無絲毫的利益牽涉。他對我關懷備至,卻無求于我。他給予我的幫助、教益與啟迪,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其價值的。愚以為,他之所以如此待我的原因,即希望我能見賢思齊,循著他的足跡,一脈相承地干好文博事業。可以告慰史老的是,我在職期間已超越了自我,并全力投入到工作中。剩余的時光,我愿為弘揚國學而努力奮斗,直至人生終點。
謹以拙稿奉獻讀者,同時亦寄托對史老的深切懷念之情。
(責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