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編號:1002-3712(2011)04-0015-07
摘要:蒲松齡不像其他士子那樣尊崇儒家經典《詩經》,而是在其《聊齋志異》、書信等作品中引用《詩經》語句多表現世俗之事、世俗之情,這種詮釋消解了《詩經》的神圣性,還原了《詩經》的世俗性。蒲松齡對經典的這種態度,決定了寫作的時文難以合乎時文模仿圣賢語氣、代圣賢立言、從經典中尋求治國安民之道的標準,是他屢試不第的深層原因。
關鍵詞:蒲松齡;詩經;世俗性;時文;屢試不第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詩經》是儒家經典之一,又是一部詩歌總集,還是歷代科舉考試必考內容之一,兼具經學與文學兩重屬性。自漢代起,《詩經》詮釋即有經學詮釋與文學詮釋之分。明清兩代要求士子根據經典中的語句,模仿圣賢語氣,代圣賢立言。士子對經典的認識與態度,影響著所作時文是否合乎規范標準,關系著他是否被錄取。本文擬論述蒲松齡對《詩經》的態度,并以此探討他屢試不第的深層原因。
一、蒲松齡對《詩經》神圣性的消解與世俗性還原
《詩經》,尤其是《國風》中的許多作品,多描寫野夫小女的普通生活,抒發勞子思婦的內心情懷,本是世俗人生與世俗生活的反映。周統治者本來用以觀風知俗,維護統治。漢儒曲意附會,將本是匹夫匹婦之詩附著于文王后妃、王公貴族,《詩三百》一躍而為治國的經典,其世俗性被遮蔽。直到南宋朱熹才第一次提出“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 [1] (《序》);又說“風者,民俗歌謠之詩也” [1] (P1)。而其說在當時信者半,疑者半。清前期,認為《詩經》,尤其是《國風》是世俗男女道其世俗情懷、寫其日常生活的闡述漸多,此時對《詩經》“道性情”的認識已不同于明清之際的“萬古之性情”等,而是主道人之常情。如姜宸英曰“古(按:指《詩經》時代)之為詩,征人、思婦、田野之農夫皆優為之” [2] (P276),唐夢賚曰“十五國之征夫思婦歌哭怨憤之聲,所謂率其意而為之者” [3] (P300)。正是在這一思潮下,蒲松齡以世俗詮釋《詩經》,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詩經》的神圣性,還原了《詩經》的世俗性。
蒲松齡一生困于場屋,生活蹭蹬,對儒家代表人物文王、周公、孔、孟等頗有微詞,在《逃學傳》中借書塾學子之口批判他們:“暴怨那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顏、曾,河南伊川,新安晦庵,一個個造孽無邊,流毒不淺!” [4] (P1743)對儒家傳統中的圣人如此,對儒家經典《詩經》的態度可想而知。蒲松齡寫作《聊齋志異》、書信等喜歡引用《詩經》語句、典故,有時像前人那樣創造出優美的意境,如《宦娘》全篇構思即構筑在《周南·關雎》“琴瑟友之”的意蘊上;但更多的不是視《詩經》為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典,而是打破其神圣光環,引用其語句表達世俗之事、世俗之情,用以表現詼諧幽默滑稽乃至男女猥褻之事。
“瓜瓞”出自《大雅·綿》“綿綿瓜瓞”一語,比喻周民族繁衍興旺,代代不絕;“熊羆”出自《小雅·斯干》“為熊為羆”一語,象征周王室多子多孫。這兩個意象都與周王室有關,蒲松齡將之用于普通百姓、世俗人情。《六月為沈德甫與王圣俞啟》最后祝愿:“百歲鸞鳳,投深情于魚水;萬年瓜瓞,綿后福于熊羆!” [4] (P219)在《與某親家啟》中化用《鄭風·雞鳴》、《周南·關雎》中的語句表達兩家相敬合好之情與繁育男丁之愿:“雞鳴昧旦,遙開昌后之基;鳩集河洲,早兆宜男之瑞!” [4] (P230)在撰寫這類民間書信時,蒲松齡有時以游戲的心態為之,如《野人曹芳者,其侄女議婚于李氏,覆啟已倩人寫成矣,但其上只“允親”二字,意甚其無文,托余再寫數行,以壯觀瞻。余因就兩字湊成數句,笑而付之》化用《關雎》、《邶風·谷風》、《小雅·斯干》等詩語句:“貳好協鳩鳴,冰媒合而百年托愛;允臧葉鳳卜,鴛牒下而千里承歡。……乃弗嫌于葑菲,遂永結于絲蘿;惟愿琴瑟鳴歡,兼祝熊羆吉兆!” [4] (P234)從題目的敘述來看,蒲松齡將《詩經》中的那些語句、意象只是作為可資炫耀文采的素材,而非神圣的經典。原本被視為描寫周民族、周王、后妃、士大夫的語句,經蒲松齡的化用用以表達日常生活中親戚朋友之間的私情之誼,這樣,這些詩從“圣經”的神壇跌落至尋常百姓家,神圣性消失殆盡。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化用《詩經》語句還時涉猥褻,更顯出對《詩經》神圣性的消解。如“桑中之約”出自《鄘風·桑中》,《詩序》以為這是一首“刺奔” [5] (P314)之詩,朱熹認同此觀點 [1] (P21)。蒲松齡并不嫌其淫褻,拋棄譏刺之說,取詩本義,用于指代男女之會:
湖州宗湘若……越陌往覘,則有男女野合。一笑將返。……女子亦起。細審之,雅甚娟好。心悅之,欲就綢繆,實慚鄙惡。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樂乎?”女笑不語。(《荷花三娘子》) [6] (P679)
一夕,劉(子固)醉歸,室暗無人,方自挑燈,而阿繡至。劉挽問:“何之?”笑曰:“醉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盤詰,誰作桑中逃耶?”劉笑捧其頰。(《阿繡》) [6] (P993)
這里,“桑中之游”出自常人之口,“桑中之逃”出自狐女之口,都意涉男女情事,但不見蒲松齡有什么譏刺之意,反而持欣賞態度。這樣,傳統視野中的“刺奔”之詩,蒲松齡用來傳達男女之情,完全舍棄了該詩負荷的教化倫理重擔,回歸于該詩本義。《大雅·卷阿》舊說是召康公作 [5] (P545),詩中的“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比喻“藹藹王多吉士”,這本是一首主題嚴肅的詩,“鳳凰于飛”事關宏大,但蒲松齡不以之為意,用來比喻夫妻新婚洞房之樂:“徐(繼長)神昏眩亂,但欲速寢。酒數行,堅辭不任。乃使小鬟引夫婦入幃,館同爰止。”(《蕭七》) [6] (P806)《秦風·黃鳥》借黃鳥起興刺秦穆公以良人為殉,朱熹詮說《小雅·黃鳥》是“民適異國,不得其所,故作此詩” [1] (P84),兩詩都蘊含悲憤之情,蒲松齡卻把兩詩中的語句揉合成戲語,頗涉猥褻:
適芳云姊妹赴鄰女之約,王得間,急引明珰,綢繆備至。當晚,覺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陰盡腫。……(芳云)乃探衣而咒曰:“黃鳥黃鳥,無止于楚!”王不覺大笑,笑已而瘳。(《仙人島》) [6] (P946-947)
《秦風·黃鳥》中有“交交黃鳥,止于楚”句,《小雅·黃鳥》中有“黃鳥黃鳥,無集于谷”句,蒲松齡雜糅兩詩語句成“黃鳥黃鳥,無止于楚”而生新意:“黃鳥”借喻男子生殖器,“楚”取“痛楚”之意。經過這一嫁接雜糅、借喻活用,原來兩詩中含有的悲憤之情蕩然無存,唯有詼諧滑稽而又猥褻之意。“琴瑟之好”本指文王與后妃之間關系融洽和諧,后來也用于普通民眾,蒲松齡更進一步,常用來表現狐與人、鬼與人之間的情誼,把原詩的莊重神圣消解得無影無蹤:
拆視,得書云:“……君似征人,妾作蕩婦,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謂非琴瑟哉?(《羅剎海市》)” [6] (P469)
女勤儉,有順德,琴瑟甚篤。(《紅玉》) [6] (P270)
蒲松齡對《詩經》語句的化用,用原本有著莊嚴使命的語句表達世俗之情,并時帶詼諧、猥褻,是對《詩經》神圣經典地位的動搖與詩中所寫“后妃”、“圣人”的世俗化還原,是將他們向平凡百姓拉攏靠近的大膽嘗試。這從根本上消解了“《詩》之為經”的神圣性,有利于回歸《詩經》的本來面貌。蒲松齡以世俗詮釋《詩經》,有助于揭開籠罩在《詩經》外圍的神圣光環,張開心眼,窺清《詩》之為詩的廬山真面目,因此,應在《詩經》文學詮釋中占有一席之地。
二、蒲松齡屢試不第的深層原因
蒲松齡一生熱衷科舉,緣于他對科舉考試的認識。他執著于科舉考試,并非全為了經濟的改善,而是要以科舉高中這種形式實現自我價值,從中贏得“上品”的地位和社會的承認。在蒲松齡看來,科舉制是使天下讀書人得到社會承認、實現仕途理想的最公平、最光明的大道 [7]。他在《葉生》《司文郎》《賈奉雉》等作品中諷刺科舉的黑暗與弊端,一方面是基于自己屢試不第的憤慨,一方面是借此引起最高統治者及社會有志之士的重視與思考,改革科舉考試弊端,為國為民選拔具有真才實學之人,使天下廣大有才之士都能高中及第,實現自己的價值。正因基于對科舉考試上述認識,蒲松齡在揭露痛斥科舉考試種種弊端的同時,又抱著希望屢屢趕赴闈場,以企得中。
蒲松齡屢試不第的原因,學界多有探討與論述,認為既有科場黑暗等客觀原因,也有蒲松齡文風不投時好、做人不善鉆營與治舉子業用心不專等自身原因 [8]。這些研究從不同角度揭示了其中原因,自有其根據。但尚沒有學者從蒲松齡對科舉考試的主要科目《四書》《五經》的態度這一角度去闡發,因為這種態度決定著思維,進而影響時文的寫作。
清代科舉考試多承明制,專取《四書》《五經》命題試士。考《四書》《五經》,是任取經書中的一段話,讓士子據以揣摩圣賢語氣,代圣賢立言,發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大道。只有尊崇圣賢、醉心經典,思維與圣賢合拍,才可能寫出思想純正的佳文妙章。蒲松齡恰恰不具備此種思維意識,而是如前所述,詆毀周、孔,譏斥朱熹,消解、顛覆經書的神圣性。這種意識與時文寫作的要求標準南轅北轍,捍格不入,這致使蒲松齡很難寫出合乎規范、質量上乘的時文,也就難以取悅主考官,及第高中。這一點從他19歲時參加山東秀才考試的應試文即可見端倪。當時的主考官是頗負詩名施閏章,第一道考題是“蚤起”,出自《孟子》,要求自然是讓士子模仿孟子語氣,寫出“修齊治平”之理。但蒲松齡卻刻畫批判了世人追逐名利的丑態,寫了“一篇體裁不對、內容不對、主題不對的小說” [9]。然而這樣的文風、內容頗合詩人身份的施閏章口味,因而深受其推崇。施閏章評該文“觀書如月,運筆如風”,定蒲松齡為山東秀才第一名。據此,有學者認為施閏章的賞識助長了蒲松齡這種應試作風 [9]。其實,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蒲松齡自己對圣賢及儒家經典的認識與科舉考試的要求嚴重背離,這種背離致其所作時文迥異于合乎取士標準的“場中文”。
屢試不第,并沒有促使蒲松齡思考自身原因,而是讓他看到了科舉的弊端。從蒲松齡的許多作品來看,蒲松齡對自己的才華是相當自信的,自己屢試不第是因為評卷人“眼盲”“鼻盲”。蒲松齡常以小說中的人物自況,如《葉生》中的葉生,“文章辭賦,冠絕當時;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場” [6] (P84)。這也是蒲松齡夫子自道。蒲松齡的小說、詩詞、駢文、俚曲等都享譽鄉里。但與葉生一樣,最終連舉人也沒有得中。葉生最終抑郁而死。死后的葉生通過幻形將生前制藝傳授給知己之子,使其連試皆捷,進入仕途。葉生說他這樣做是為了“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 [6] (P84)《葉生》篇末“異史氏曰”表現了蒲松齡將自己的考場失意歸咎于世無知音:
頻居康了之中,則須發之條條可丑;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爾;顛倒逸群之物,伯樂伊誰?[6] (P85)
《司文郎》表面看來是譏刺科場閱卷官一竅不通,有眼無珠,而實際暗諷高中者之無才,還是對自己才華的自信、自戀與自憐。這一思想在《賈奉雉》中表現得更加明顯。賈奉雉“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 [6] (P1353)。但在異人的控制下,從落卷中“集其阘茸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 [6] (P1353),考試時以此應答“竟中經魁” [6] (P1354)。這種令賈奉雉“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人” [6] (P1354)的拙劣文章卻能中舉,使得賈奉雉“真無顏出見同人……遁跡山丘,與世長絕” [6] (P1354)。《葉生》《司文郎》《賈奉雉》分別創作于蒲松齡人生的早、中、晚期,可以代表他的一生思想。這中間貫穿一條線索,那就是對自己才華、文章的自信和對閱卷考官的指責與不信任。當然,科舉考試確有賄賂考官現象,但許多杰出之士還是能從中脫穎而出。如果將其擴大,將不中的原因完全歸咎于此,而不從自身找原因,不去尋索自己所作之文與科舉考試要求標準之間的差異,勢必導致內心的憤懣;而這種憤懣適合于寫出批判現實黑暗、流傳千古的作品,卻會加劇思維遠離時文創作所需要的思維。如此,要想寫出高水平的時文,不亦難乎?
清人王培荀極為欣賞、揄揚蒲松齡時文的出諸想像、形象傳神,但也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恰是蒲松齡屢試不第的原因:
作文空諸所有,一縷清思為題,曲曲傳神寫照,時文中白描高手也。施愚山評其文謂“剝膚規骨”。場中文多取癡肥,故終身不遇。[10] (P20)
所謂“癡肥”,應是指“場中文”因代圣賢立言而呈現出的拙憨之態,不具備蒲松齡時文那種清思婉轉、“空諸所有”、“傳神寫照”的靈性,但這種風格卻合乎科舉考試的要求規范。
清代雖發生了多起科場案件,有其黑暗的一方面,但許多名臣,如林則徐、阮元等,起自科舉,如果將蒲松齡屢試不第歸罪于清代科場黑暗,顯然有點屈冤清代科舉考試,而有為蒲松齡頌諛之嫌。“自身思想”、“與代圣賢立言的偏差”、“和科舉命題意圖的嚴重不符” [8]等蒲松齡屢試不第原因,皆可追溯于蒲松齡蔑污圣賢、視儒家經典為世俗性文字的思想意識。這種思想意識正是蒲松齡屢試不第的深層原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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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李來芳、譚立忠、王聿亮.從申論考試看蒲松齡為何屢不中舉[J].蒲松齡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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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培荀.鄉園憶舊錄[M].蒲澤校點.濟南:齊魯書社,1993.
(責任編輯 李漢舉)
收稿日期:2011-07-13
作者簡介:李兆祿(1971-),男,山東惠民人,文學博士,副教授,濱州學院學報編輯部,黃河三角洲文化研究所研究人員,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與區域文化研究。
基金項目:濱州學院立項項目“清代《詩經》文學詮釋史論”(2009Y0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