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編號:1002-3712(2011)04-0082-08
摘要:《聊齋志異·青蛙神》與《格林童話·青蛙王子》中都出現(xiàn)了青蛙意象,細讀之下,東西方的青蛙意象體現(xiàn)出的價值觀念既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同之點。本文即針對《青蛙神》與《青蛙王子》中青蛙意象之異同作一點初步比較。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青蛙神;格林童話;青蛙王子;比較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biāo)識碼:A
《聊齋志異》是成書于十七世紀(jì)中國的一部志怪小說集,《格林童話》是出版于十九世紀(jì)德國的一部童話故事集。兩部書在各自國家及世界范圍內(nèi)都有極大的知名度,而這兩部作品本身也有可比較之處。下面就《青蛙神》和《青蛙王子》進行簡要的比較論述。
《青蛙神》講的是楚人薛昆生娶了青蛙神的女兒十娘,經(jīng)過一番曲折最終白頭到老的故事?!肚嗤芡踝印分v的則是一個被施了詛咒變成青蛙的王子,在邂逅了小公主之后,借著公主的幫助解除咒語恢復(fù)人身,最終與公主喜結(jié)連理,一起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
這兩個故事中都有青蛙意象,這是兩篇故事最明顯的相同點。但是,細究起來,兩篇故事中的青蛙意象卻又不盡相同?!肚嗤苌瘛分械那嗤苌窨粗辛搜ド?,要把女兒嫁給他,這里的青蛙神是向人靠攏,體現(xiàn)出由神(或物)到人的傾向。而《青蛙王子》里卻是王子被施了詛咒變成了青蛙,體現(xiàn)出由人到物的傾向。這兩種不同的傾向與兩個國度的文化傳統(tǒng)有密切的關(guān)系。
人們一般會用“博大精深”來形容中國文化,但這種“博大精深”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就是“駁雜”。在中國思想領(lǐng)域,儒釋道各家思想互相交織,共同影響著中國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活方式。
道教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與儒家的積極入世思想以及佛家的祈求再世報償?shù)慕塘x相比,道教更側(cè)重于祈求自然生命的改良與永久,更加注重活在當(dāng)下,強調(diào)現(xiàn)世成仙。這種眷戀俗世的思想在《青蛙神》中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青蛙神的“向人性”。
這種向人性突出地表現(xiàn)在青蛙神對薛家這門親事的重視上。青蛙神在薛家公子薛昆生很小的時候就想讓他做自家的女婿,但是被薛翁以“子尚幼”為由給拒絕了。碰了軟釘子的青蛙神并沒有放棄,而是等到薛昆生到了適婚年齡之后,直接讓兩個年輕人見面。薛昆生愛慕蛙神的女兒十娘,默認了親事。青蛙神于是趁熱打鐵,在薛家父母提出異議前把女兒送到薛家,薛家最終只能讓薛昆生與十娘完婚。
結(jié)婚之后的薛昆生和十娘與其他普通的年輕夫婦一樣,不時地鬧點兒矛盾。值得注意的是,青蛙神對待女兒與女婿發(fā)生沖突后的態(tài)度,尤其是在第二次沖突中,青蛙神的態(tài)度頗值得玩味。這一次是由于十娘與薛昆生結(jié)婚后“日輒凝妝坐,不操女紅。昆生衣履,一委諸母”,致使薛母發(fā)牢騷說:“兒既娶,仍累媼!人家婦事姑,吾家姑事婦!”這頓牢騷引起了十娘的不滿,她很生氣地說:“兒婦朝侍食,暮問寢,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傭錢,自作苦耳!”這種頂撞婆婆的行為可以算得上“忤逆不孝”。但是礙于十娘的特殊身份,薛母只能是“漸沮自哭”,這讓薛昆生大為光火,于是憤而出妻。而岳家作為蛙神也不是好惹的,一把火將薛家燒得罄盡。這讓薛昆生忍無可忍,于是到神廟中指責(zé)青蛙神:“養(yǎng)女不能奉翁姑,略無庭訓(xùn),而曲護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婦人耶?且盎盂相敲,皆臣所為,無所涉于父母。刀鋸斧鉞,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居室,聊以相報。”說罷,“負薪殿下,爇火欲舉”。對于女婿的這種激烈言行,青蛙神沒有再施懲罰,而是“至夜,神示夢于近村,使為婿家營宅……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謝過,言詞溫婉,轉(zhuǎn)身向昆生展笑”。顯然,青蛙神認識到了這次沖突源于自家女兒的行為失當(dāng),因此在知道事情真相之后就及時彌補了薛家的損失,并沒有為了維護神的面子而濫施懲戒,驕縱女兒。
通過以上闡釋可以看出,故事中的青蛙神是如此地凡人化。他不僅把女兒嫁給了凡人,還能在盡量不動用神力的前提下,較為公平合理地處理小夫妻之間的矛盾。這種描寫有些違背神仙慣常的強勢形象,但故事似乎正是想通過這樣一種有點兒有違常理的描寫來凸顯神仙對人間的眷顧。
相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珍視現(xiàn)世生活的思想觀念,西方文化卻認為人生來都是有罪的,人們當(dāng)下的生活就是在贖罪。“原罪”觀作為基督教的一個基本理念,也成為西方文化的基石。所謂“原罪”,亦即人類的第一罪,也就是人類的共同祖先亞當(dāng)與夏娃犯下的罪。根據(jù)《圣經(jīng)》的記載,這個第一罪就是亞當(dāng)與夏娃接受蛇的引誘而吃了“辨識善惡樹”上的果子,而這正是上帝所禁止的。于是作為懲罰,人類始祖被逐出樂園,開始了艱難的塵世生活。相對于中國宗教中的多神狀況,西方基督教是一神的宗教,這就決定了西方宗教信仰的絕對性,這種絕對性使得西方文學(xué)中隱含的宗教意味比中國文學(xué)更為濃厚,“原罪觀”也就在文學(xué)中有了更廣泛的反映。
《格林童話·青蛙王子》中英俊的王子被惡毒的巫婆施了咒語變成了丑陋的青蛙,在骯臟的深水潭里過活。與以往錦衣玉食的生活相比,深水潭里的生活被形容為“地獄”肯定不為過。但縱使王子遭受了眾多苦難,故事自始至終卻沒有提到王子是因為什么受到詛咒。我們在此或可認為這是西方宗教中的“原罪”意識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反映,即王子一生下來就有罪,于是巫婆罰他離開王宮這個伊甸園,來到深水潭所代表的人間受苦。
《青蛙王子》給我們提供了《格林童話》中的一個故事模式,即王子、公主受難,然后出現(xiàn)一個善良的人為他們解開咒語,還王子、公主以自由。這種模式的出現(xiàn)與基督教所倡導(dǎo)的消解罪孽的途徑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
基督教認為,人在自由意志的驅(qū)使下觸犯了上帝的禁律,即犯了罪,這種罪是人終其一生都擺脫不了的,只有死亡可以使其消解。上帝為了解救人類,讓他的獨子耶穌來到人間,替人類遭受懲罰,把人們從罪惡與死亡的束縛中解脫出來。這是上帝出于慈愛與正義送給人類的禮物,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這份禮物,只有虔誠信仰上帝的人才能得到這份恩賜。只有全身心地信仰上帝的人,上帝才會把他置于保護之下,從而使其脫離罪惡。這體現(xiàn)了人與神之間的一種契約關(guān)系??傊?,在基督教的思想體系中,“惡”來源于人的原始基因,并且人自身不能消除惡;只有通過信仰基督,才能潔凈靈魂,得到上帝的救贖,從而達到“善”的目的。
從上述基督教的救贖方法來反觀《青蛙王子》中王子被公主救助的過程,可以看出:王子在受詛咒變成青蛙之后,處于一種對自我處境無能為力的狀態(tài),他只能相信并堅守著會有一個公主來拯救自己。終于,公主的金球落到了深水潭里,王子的守望得到了回應(yīng)。在這個故事中,王子的堅守象征著對神的忠誠信仰,為王子解開咒語的公主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看作是神的化身。正是由于王子堅定的信念才等到了公主的到來,即由于王子對上帝的忠誠,最終使自己脫離苦海,獲得重生,得到生命的終極救贖。
與《青蛙王子》中體現(xiàn)出的基督教的救贖理念不同,中國志怪小說《青蛙神》體現(xiàn)出的則是儒家傳統(tǒng)的消解惡的觀念。儒家基本認可“人之初,性本善”。也可以這樣說,儒家認為惡不是來源于人的本性,而是來自于后來的欲望。因此,消解惡的辦法就是提高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從而達到善的境界??鬃訉ⅰ叭省弊鳛榈赖滦摒B(yǎng)的最高境界,而如何做到“仁”,孔子認為要“克己復(fù)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1] (P106),即將道德修養(yǎng)與遵守禮制相結(jié)合。宋代理學(xué)家認為人們要趨善去惡,就得“存天理,滅人欲”;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緊緊閉門,自就身上仔細體認,覺得才有私意,便克去” [2] (P1044)。總之,儒家基本上是通過修身求己的方法來消除惡的。簡單地說,就是通過人內(nèi)心的道德修養(yǎng)使自身符合禮制與“天理”的雙重要求。
《青蛙神》中的薛昆生與十娘結(jié)婚后,少年任氣的性格沒有改變,他不僅隨意踐踏庭院中的青蛙,甚至明明知道作為“蛙女”的十娘怕蛇,還“戲函小蛇,紿使(十娘)啟之”。種種惡作劇使十娘不堪忍受,最終憤而離家。從觀念上來說,薛昆生的這些惡作劇不符合中國傳統(tǒng)家庭倫理道德中夫妻之間要相敬如賓的禮制要求,是朱熹所貶斥的“人欲”的表現(xiàn)。薛昆生面對嬌妻離去的現(xiàn)實,也開始了心靈反思。“昆生懷念十娘,頗自悔”。后來知道十娘要另嫁袁氏,自己也就謀婚他姓。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歷相數(shù)家,并無如十娘者,于是益思十娘”。當(dāng)看到袁氏正積極籌備與十娘的婚事時,薛昆生終于達到悔恨的極點——“心愧憤不能自已,廢食成疾”。薛昆生的自悔與愧憤可以看做是他對以往所做壞事的修身自省,是其主動向禮與理的趨歸。薛昆生的懺悔打動了十娘,十娘不顧父親的反對又回到薛家,薛昆生也由此得到了“救贖”。與青蛙王子漫無目的地等待某位公主來解救不同,薛昆生與十娘能夠姻緣再續(xù),很大一部分是由于薛昆生自我反省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相較于青蛙王子的被動等待,薛昆生是用自己的主動自省換來了美好生活的延續(xù)。
由于《青蛙神》與《青蛙王子》這兩個故事的作者生活在差異巨大的文化背景之下,因此兩個故事中有很多、甚至很大的不同并不足為奇。但是,在閱讀過程中筆者也發(fā)現(xiàn),《青蛙神》與《青蛙王子》在兩性觀念上卻存在著較大的相似度,即兩部作品都在宣揚一種帶著封建教誨意義的兩性觀。
父權(quán)與夫權(quán)是壓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女性頭上的兩座大山,“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是封建宗法家庭對女性的嚴苛要求。在這種要求之下,女性的獨立人格被壓抑,自由意志被剝奪,終其一生,都要生活在父親、丈夫甚至兒子的男權(quán)陰影之下。
父權(quán)的力量最顯著地體現(xiàn)在父親對女兒婚姻大事的決斷上。《青蛙神》中的十娘完全按照父親的安排嫁給了薛昆生,即使她與未來的丈夫只有一面之交,對他的脾氣性格一無所知。
結(jié)婚后的女子落入夫權(quán)的統(tǒng)治范圍之內(nèi),妻子要對丈夫絕對順從,否則就有被驅(qū)逐的危險。十娘與薛昆生結(jié)婚后,薛家多了許多青蛙,它們可以算作是十娘的“親眷”,薛家人都應(yīng)該對它們禮遇有加。但是薛昆生卻不時地傷害青蛙,更過分的是他還故意在十娘面前提及十娘極力避諱的“蛙”字,這讓十娘忍無可忍,曾向薛昆生表達內(nèi)心的不滿。但薛昆生不僅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還把十娘對薛家的貢獻一筆抹煞:“吾正嫌所增污穢,不堪貽子孫。”這句話實在是讓人心寒。從這些情節(jié)可以看出,薛昆生對十娘沒有最基本的尊重,在他眼中,妻子完全沒有人格尊嚴,妻子的自尊是可以被丈夫隨意踐踏的。
在家庭生活中,兒媳婦更要遵守“三從四德”,對公婆要謙卑恭順,否則就可能觸犯“七出之條”。十娘結(jié)婚后,“日輒凝妝坐,不操女紅,昆生衣履,一委諸母”。這讓薛母也不大滿意,對兒子說:“兒既娶,仍累媼!人家婦事姑,吾家姑事婦!”但實際情況是,自從十娘嫁到薛家后,青蛙神為薛家?guī)砹嗽S多財富,“田增粟,賈增價”,“老幼皆已溫飽”,薛家“以故家日興”。十娘在聽到婆婆的指責(zé)時也曾反駁說:“兒婦朝侍食,暮問寢,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傭錢,自作苦耳!”薛母聽到十娘的搶白后只是“無言,慚沮自哭”,即默認了十娘所說的情況屬實。而薛昆生不問青紅皂白,再次出妻??梢娫谘ド磥?,妻子必須完全服從公婆的意愿,絲毫沒有發(fā)表自己意見的權(quán)利。
從上述幾次家庭沖突可以看出,作為“神女”的十娘在薛家過得并不怎么舒服愜意。然而,十娘兩次被“出”,一次因薛昆生戲函小蛇相戲而主動離開薛家,最終又都是主動地回到了薛家。并且還“一舉兩男”,完成了一個女人對家族的最大使命。這其中固然有“愛”的成分——即十娘對薛昆生的愛情,但故事中也明顯體現(xiàn)出了作者蒲松齡“男性中心論”的觀念。
同樣,《青蛙王子》中公主幫助王子解除了咒語,但是,青蛙王子在被解救過程中的一些做法,幾乎從沒考慮過公主的感受,公主一直處于一種被脅迫的狀態(tài)。開始時,青蛙王子是以幫公主找回掉進深水潭中的金球為條件,迫使公主答應(yīng)他的要求,這頗有點趁人之危的意思。接著青蛙王子又步步緊逼,到宮殿里去找公主讓她履行諾言,并在門口大喊大叫,故意讓公主的父親知道了他和公主之間的契約,從而使公主處于一種騎虎難下的境地??蓱z的公主迫于父親的壓力讓王子進了門,并按照他的指示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整個過程中公主始終處于一種弱勢地位,她的每一步行動都在青蛙王子的算計之內(nèi);同時公主還一直處于恐懼和厭惡之中。但是,青蛙王子對公主的這種狀態(tài)視而不見。換句話說,王子只是把公主當(dāng)做一個幫他解除咒語的工具而已,而工具是沒有感情可言的。試想有哪個女孩愿意和把自己當(dāng)做工具的人共度一生?但公主最后還是和王子結(jié)婚了,只因這是父親的旨意!公主的命運就這樣被兩個男人決定了,她沒有表達自己意愿的權(quán)利。
可見,《青蛙王子》中的公主,一開始是以王子的救贖者的身份存在;在完成解救王子的任務(wù)之后,她又以父親的女兒的身份存在。但她自始至終都沒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她唯一要做和能做的事就是“服從”。在這個故事中,格林兄弟亦以一種男權(quán)話語塑造了一個符合男性理想的女性形象,并以此作為教育兒童的榜樣。
蒲松齡筆下的女性形象被研究者稱為“蒲松齡式女性”,這些女性的存在是為了滿足“落魄文人的白日夢”,即在最大程度上滿足男主角的愿望和要求,是作者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的另類呈現(xiàn)。而格林兄弟塑造的一個個善良美麗的公主,則是基督教所說的“亞當(dāng)?shù)亩嘤嗟睦吖恰钡幕?,她們的生命似乎就是為了等待嫁給一個英俊的王子,幾乎沒有完整的自我意識。這種在對待女性上的相似態(tài)度以及故事中體現(xiàn)出來的那種帶有封建教誨意義的兩性觀念,使得《聊齋志異》與《格林童話》有了穿越時空的對話,也為后學(xué)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研究視野。
綜上所述,《青蛙神》與《青蛙王子》確實存在著不同點和相通之處。通過對這兩則源于不同文化背景的故事的分析比較,或許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看待問題的不同角度。
參考文獻:
[1]論語·顏淵篇第十二[M].長沙:岳麓書社,2000.
[2]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四十一·論語二十三[M].北京:中華書
局,1986.
(責(zé)任編輯 李漢舉)
收稿日期:2011-08-10
作者簡介:劉慧慧(1986-),女,山東聊城人,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9級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生,主要從事元明清小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