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編號:1002-3712(2011)04-0123-07
摘要:《醒世姻緣傳》詈詞的濫用程度超過了《金瓶梅詞話》,較為充分地反映了明清時期長篇白話小說的世俗化、生活化特征。本文以靜態描述的方式對《醒世姻緣傳》的詈詞進行分類考察,為進一步分析探討該小說詈詞的地域性、時代性、民俗性、藝術性以及作家的創作個性打下基礎。
關鍵詞:醒世姻緣傳;詈詞;分類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在明清時期的白話小說作品中,罵詈是一種十分普遍的文化現象。明末清初用山東方言寫成的長篇白話小說《醒世姻緣傳》(以下或簡稱“《醒》書”),詈詞的使用更是達到了空前泛濫的程度 ① 。對《醒》書中的詈詞進行多方面、多角度的研究,不僅有助于進一步理解這一古典名著的語用狀況,而且能幫助我們認識和了解《醒世姻緣傳》所反映的當時社會的世俗文化特色。筆者此前曾對《醒》書中的詈詞及其使用頻率作過一番統計,今在此基礎上進行詈詞的分類考察。
對《醒》書中的詈詞進行分類考察,目的在于厘清這些詈詞的語義、語源和語用關系,為進一步分析探討《醒》書中詈詞的地域性、時代性、民俗性、藝術性以及作家的創作個性打下基礎。由于篇幅的原因,本文只從語言的道德含義出發對《醒》書中詈詞的類別進行靜態描述,闡釋其基本語義及某些詈詞在一定語境中使用時所體現的意義,不涉及語源問題和藝術、文化特色方面的探討。
一、與低賤的身份、職業有關的詈詞
中國封建時代的意識形態十分注重倫理綱常觀念,社會生活中的各色人等按照其政治、經濟地位來進行區別,可謂階級分明,等級森嚴。由于長期以來形成的等級觀念在人們心目中根深蒂固,反映官尊民卑、富尊貧卑、長尊幼卑等社會觀念的詈詞,在《醒》書中數量眾多。
下面從6個方面對這類詈詞進行分類描述。(本文的例句全部選自李國慶校注的《醒世姻緣傳》一書,中華書局2005年9月第1版。例句中斜線前的數字為《醒》書的回數,后面的數字為該版本的頁數)
1.1奴才、小廝、賤~、窮~
“奴才”指賣身為奴之人。明清時期社會中的奴婢階層沒有任何權利和人格尊嚴,以“奴才”作詈詞,既可喻人身份低賤,也用于斥責對方行為下賤。
例1 扯淡的奴才!俺換了俺晁家的谷去,沒換你這扯淡的奴才的谷! (32/418晁思才罵晁鳳)
例2 我把你這狠奴才!我要不替狄家除了這一害,你那軟膿匝血的公公漢子,他也沒本事處治你!(60/767相大妗子罵薛素姐)
例3 尖嘴小廝,做弄的我差一點兒沒把俺婆子打殺,叫我丈母當日打了
一頓。(66/849張茂實罵狄希陳)
“小廝”本指男性仆役,引申為對男子的賤稱。“小廝”一詞有時并不用于真正的斥罵,而是用作表示疼愛的語境之中,特別是長輩對晚輩的場合。在這樣的語境中,其含義就由“男性仆役”變成了“男性兒童”。如:
例4 這小廝沒家教,只是慣了他。(40/513薛教授對小冬哥)
“賤”常斥指對方地位低下,如賤民、賤人。其中賤人本無男女之別,自宋代以來專用以貶斥女性。在《醒》書中,“賤”常用作詞頭組成合成詞,用以指斥對方德行。
例5 那忘恩負義的賤雜種羔子,不消說,我啃他一萬口肉!
(86/1107薛素姐罵狄希陳)
因窮而受罵,《醒》書中有“窮光棍”、“窮鬼”、“窮花子”、“窮酸乞臉”等合成詈詞,反映的是當時社會對窮人的輕賤心態。如:
例6 但不瞞姜爺說,嘗時是窮光棍,自己吊著鍋子底,認他回去,與他甚么吃?(46/597魏三對姜副使)
例7 看你這個窮花子一片刁詞!(10/132縣尹罵老計)
例8 若黑越越的窮酸乞臉,倒不要他了。(8/105珍哥對曲九州)
1.2強人、強盜、光棍、積棍、兇棍、兇徒、賊、賊人
“強人”即強盜。“強人”、“強盜”也常用于妻妾罵丈夫的場合,用以形容丈夫為人強橫無理。
例9 鄉約地方救人!強盜白日進院!(20/262季春江婆子罵晁思才等)
例10 狠強人!眼里有疔瘡,拿著我放不在心上!
(79/1021童寄姐罵狄希陳)
“光棍”指不務正業的潑皮無賴。“積棍”,意為多年的光棍。“兇棍”,指無理行兇的光棍。“兇徒”,指兇惡的人。
例11 我怎么只打馬夫徒夫?我就打打你這光棍何妨!
(32/415夏驛丞罵晁無晏)
例12 呈為積棍冒認孤子,嚇詐人財事。(47/608敘述)
例13 這伙兇棍,若天爺放過了,叫他們得了意去,這世間還有甚么報應?
(20/263敘述)
例14 誰想晁思才這兩個兇徒算到:“事不宜遲,……方搭配開來許你們分去。” (20/263敘述)
“賊”與“賊人”同義,都指盜賊。
例15 你這就是不長進膿包話!叫人騎著門子罵,說關著門子別理他,叫人聽著,你可是賊呀、你可是忘八呢? (89/1151石巨妻罵石巨)
“賊”在《醒》書中還是最常用的詈詞詞頭,與其他詞語共同構成名詞性詈詞,其作用為強化罵人的惡毒語氣。如:賊奴才、賊強人、賊光棍、賊淫婦、賊老婆、賊賤骨頭、賊忘八、賊狗頭、賊小私窠子、賊雜種、賊殺的、賊砍頭的、賊促壽、賊驢入的、賊頭、賊模賊樣,等等。
1.3囚、囚徒
“囚”與“囚徒”同義,皆指牢獄中的犯人。囚徒意味著有不法行為,被排斥于社會之外,因此被人瞧不起。罵人為囚徒,多斥指對方行為惡劣,幾乎可以坐牢為囚。《醒》書中“囚”前常帶修飾語,如:村囚、狗囚、蠻囚等。
例16 那里的撒野村囚!一個良家的婦女燒香,你敢用言調戲!
(73/942程大姐罵眾光棍)
例17 作死的囚徒!你曾見監里的犯人,夜間有出去睡的么?
(60/775薛素姐罵狄希陳)
例18 作死的狗囚們!睜開狗眼看,這是街道工部相爺!花子們作甚么死哩! (83/1069長班罵眾光棍)
1.4牛鼻子、禿驢、禿婦、禿科子、禿老婆
“牛鼻子”是罵道士的詈詞,因為道士的發髻高高聳起,像牛的鼻子。一說道教的始祖老子曾騎青牛過函谷關,故稱。
唐代以后,隨著以驢入禪的詩作的增多,驢的形象漸漸摻入禪意,其指罵對象常指和尚或僧侶,如以“禿驢”罵和尚,“禿婦”、“禿科子”、“禿老婆”罵尼姑。
例19 象這臭牛鼻子臭禿驢,俺就一萬年沒漢子,俺也不要他!
(8/104珍哥罵計氏)
例20 這白姑子把這五十兩經錢拿回庵去,那里分與甚么眾人!揀了個建醮的良辰,請了那別庵的八位禿婦,連自己師徒共是十人,啟建法事。
(64/826敘述語言)
例21 這個禿科子,倒也收藏的妙!(65/834偷兒罵白姑子)
例22 那姑子可是誰?脫不了咱城里這些禿老婆,你都認的。剛才出去的可是誰?(8/104晁大舍對曲九州)
1.5娼、娼婦、娼妾、妓、婊子、窠子、弟子、沒根基、沒后跟、小婦
此組詈詞除“沒根基”、“沒后跟”外,都是妓女的不同稱呼。“娼”、“娼婦”指妓女;“婊子”為對妓女的蔑稱;“窠子”是私娼的俗稱。以此類詈詞罵人,指斥的是女子低賤或性行為放蕩。“弟子”指妓女,“弟子”常與“孩兒”組合,指娼妓所生的孩子。
例23 聽信那娼婦平地生波,誣枉通奸和尚道士。(10/131老計罵珍哥)
例24 你要是與了婊子去了,你是個有怕懼的,你就該鉆頭覓縫地另尋一套與我。(65/832薛素姐罵狄希陳)
例25 你們搗的那鬼已是都敗露了,調羹那私窠子合小雜種還躲我怎么?
(100/1288薛素姐罵調羹)
例26 這沒天理的狗弟子孩兒!這就可惡的緊了!
(81/1047惠希仁罵劉振白)
“小婦”指妾,小老婆。“沒根基”、“沒后跟”是妾婦因身份低賤而挨罵。如:
例27 不照依銀匠賊老婆生的兒子,雇與我管鋪子;生的丫頭子,賣與我做小婦奴才! (87/1118狄希陳罵童寄姐)
例28 放你家那狗臭屁!你那沒根基、沒后跟的老婆生的,沒有廉恥!
(48/624薛素姐罵狄希陳)
1.6戲子
“戲子”,舊稱職業戲曲演員,含輕視意。以“戲子”罵人,斥人低賤。
例29 只怕不早決斷了這事,不止于和尚道士要來,忘八戲子都要來哩!
(9/111老計對晁大舍)
二、與牲畜、妖魔鬼怪或無生命物有關的詈詞
人是世間萬物的主宰,以牲畜、妖魔鬼怪或無生命物來稱呼他人,將其開除“人籍”,表示的是對他人強烈的蔑視和貶斥。
2.1不是人、不是人養的、不成了人、算不的人、當不的人、沒人樣、不吃人飯
這一組詈詞是直接指斥對方喪失人格而不配做“人”的。
例30 俺姐夫已就不是人了,你只合他一般見識,是待怎么?
(63/812薛如卞罵狄希陳)
例31 只怕他養女吊婦的,不成了人,所以只得管教他過來。
(63/814薛素姐罵狄希陳)
例32 你要還象剛才這般沒人樣、放潑降人、有天沒日頭的,可說這是山高皇帝遠的去處。(95/1226童寄姐罵薛素姐)
2.2畜生、畜物、畜類、禽獸、孽畜
這一組詈詞指斥人為禽獸,也用于強調被罵者“不是人”。
例33 你這畜生!合人頑也要差不多的就罷,豈可頑得這般著相?
(62/802狄員外罵狄希陳)
例34 如此畜類,就如狼虎蛇蝎一樣,見了就殺,先下手為強!
(97/1255周景揚罵薛素姐)
例35 我把這個忤逆禽獸!你老子病了這兩三個月,你是通不到跟前問他一聲。(41/529魏才罵小獻寶)
2.3烏龜、忘八(羔子)、八老、鱉胎子、鴨、雞、兔、狗、狗彘、驢、牛、團臍、肥蟲蟻、蛆、狨
以動物名稱罵人是漢語詈詞的一個大類。通篇粗言俗語的《金瓶梅詞話》,此類詈詞僅限于“咬蟲、狗、豬狗、猴兒、猴子、猢猻、鴨”等動物類別。比較而言,《醒》書中以動物致詈的詈詞更為豐富多樣。
“烏龜”、“忘八”含義較為豐富,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與“性”有關,用于奚落妻子有外遇而不敢出頭干涉的男人。王八,即鱉。古人認為,龜、鱉沒有雄性,雌龜須與蛇交配而孕,故“忘八羔子”、“鱉胎子”都有“雜種”之義。另一類是“忘八”,即忘卻“禮、義、廉、恥、孝、悌、忠、信”八字,這里的“忘八”是不知廉恥之意。
例36 濃包忘八!渾帳烏龜!一身怎當二役?(3/39珍哥罵晁大舍)
例37 好低心的忘八羔子!哄著我去,是待安著甚么心哩!
(85/1100薛素姐罵狄希陳)
“八老”,妓院中的仆役,指烏龜、王八。如:
例38 再要娶娼根,必定做八老!(51/666敘述)
漢語詈詞中,以“雞”、“鴨”、“兔”罵人時多與性有關。“雞”指稱妓女;“鴨”指稱男妓;古人認為兔無雄性,望月而孕,故“兔”的言外之意是罵人不夫而孕。《醒》書中,“雞”、“鴨”、“兔”與其他動物詈詞一樣,只是著眼于被罵者的行為、品格與此種動物劣性或形貌的相似之處。如:
例39 素姐本等不待下氣,只是叫寄姐斗敗了的雞,不敢展翅,見景識景,叫童奶奶也跟著稱呼“姥姥”。(100/1288敘述)
例40 晁大舍攜著重資,將著得意心的愛妾,乘著半間屋大的官轎,跟隨著狼虎的家人,熟鴨子般的丫頭仆婦。(8/96敘述)
例41 程犯人釜魚漏網 施囚婦狡兔投羅(51/655回目)
《醒》書中“狗”的使用十分頻繁。有時用為掛在嘴邊的詈詞,即口頭語。如:
例42 狗!是什么不是!我只說是爺兒們不看長!
(15/194晁夫人罵晁思孝)
有直斥別人為“狗”的,如:
例43 這們樣的瘋狗,躲著他還怕不得干凈。(89/1151石巨罵薛素姐)
“老狗”則多用來指斥老婦:
例44 老狗!老私窠!我只道你做了千年調,永世用不著兒孫。
(92/1185陳六吉兒媳罵婆婆)
更多的時候,“狗”用作詈詞的詞頭,如:狗臭屁、狗頭、狗寶、狗畜生、狗骨頭、狗客、狗臉、狗毛、狗命、狗眼、狗心,等等。
例45 你拿著我的話當狗臭屁,可吃他這們場虧!
(66/851智姐罵張茂實)
“驢”用作詈詞,多與頑劣、愚笨、固執、膽小等習性相關。如:
例46 正是那淳龐朝氣的時候,生出來的都是好人,夭折去的都是些丑驢歪貨。(23/299敘述)
例47 那晁大舍驢耳朵內曉得甚么叫是忠言!(15/194敘述)
民間認為驢是亂倫雜交的動物,故以“驢”罵人時又多與性亂有關。如:
例48 打那賊驢入的!打殺了,我對著他!(22/296傅惠罵武義)
“牛”作詈詞,或斥人固執,如“牛性”,或斥人粗野,如“野牛”:
例49 監生那個牛性,那肯聽他的好說!(94/1211敘述)
例50 你們耳朵不聾,任憑叫這個野牛在我房里胡說白道的,是何道理!
(44/575薛素姐罵賓相)
“團臍”,雌蟹的腹甲為圓形,俗稱團臍。《醒》書中以“團臍”喻女人,有侮辱之意。
例51 這個團臍,甚么東西!又不風病,非關氣迷。(76/975敘述語言)
“肥蟲蟻”,“蟲蟻”是禽獸的別稱,“肥蟲蟻”則是對有錢人的貶稱。
例52 吃了他幾杯酒,叫他一頓沒下頷的話,哨的把個拿手放了,可惜了這般肥蟲蟻!(14/183眾人)
“蛆”作詈詞,有“蛆心攪/狡肚”、“蛆心蛇眼”等,皆指斥對方心腸惡毒。
例53 好賊蛆心攪肚的忘八羔子!使這們低心,待哄了我去,要斷送我的殘生!(85/1102薛素姐罵狄希陳)
例54 察得呂祥蛆心蛇眼,鼠竊狗偷,搬挑口舌,背主逃拐,又使毒藥害人。(100/1295敘述)
“狨”,猿猴類動物,也指金絲猴。《醒》書中“狨”字組成的詈詞有:“狨氣”,指窩囊氣;“狨腔”,指丑態;“狨將”、“狨官”,指窩囊、不成器的將領、官員,等等。
例55 素姐是個皇帝性兒的人,豈是肯受人這般狨氣?(95/1223敘述)
例56 不知那里弄了這等一個狨將,他在此日日乞哀,說他是撫院老爺標下的甚么中軍。看他的狨腔,一定是個火頭軍。(99/1277土官對探子)
2.4鬼、妖、魔王、閻王、羅剎、夜叉
人類認為自己代表正義,鬼妖代表邪惡。稱人為鬼為妖,則帶有貶損意味。
《醒》書中“鬼”系列詈詞有:病鬼、餓鬼、窮鬼、惡鬼、野鬼、鬼臉、鬼話、鬼混、鬼頭蛤蟆眼、鬼胎等等。
例57 這強魂惡鬼,那牛頭見了他,那牛頭跪著只遞降書。
(64/820白姑子對薛素姐)
例58 狄希陳袖中取出二十文錢來,還了課資,懷著一肚子鬼胎家去。
(65/839敘述)
《醒》書中“妖”多用作詈詞詞頭,如:妖道、妖僧、妖婦、妖狐、妖貨、妖精、妖人、妖徒、妖物、妖怪,等等。其中“妖精”多斥指以姿色迷人的女子。
例59 我剛只來后,家里支使著一群大磐頭丫頭,搽胭抹粉,就是一伙子妖精。
(66/853艾回子對狄希陳)
“魔王”、“閻王”、“羅剎”皆喻非常兇暴的惡人;“夜叉”喻相貌丑陋、兇惡的人,多指兇悍的女子。
例60 薛素姐固是個閻王,這童寄姐也就是個羅剎。(91/1171敘述)
例61 狄希陳離了那夜叉,有了旺氣,賓主也甚是相處得來。
(75/965敘述)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譚 瑩)
收稿日期:2011-09-08
作者簡介:劉艷玲(1970-),女,山東淄博人,淄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社會科學研究中心聊齋文化研究所教授,主要從事明清小說與聊齋文化研究。
①參見劉艷玲《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對〈醒世姻緣傳〉詈詞濫用狀況的考察》,載《現代語文》(文學研究),201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