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評點文體的獨立:從子史之評到文學之評

摘要：中國古代小說評點的文體，在魏晉六朝、唐代和北宋，都有小說評點的異體。至南宋末期，劉辰翁對《世說新語》的評點，標志著古代小說評點的文體獨立。劉辰翁的《世說新語》評點，擺脫了史傳規(guī)范和儒家倫理價值相結(jié)合的標準，是以小說作為一種獨立于史學的門類來進行評點，評點內(nèi)容多為作品的情感、人物語言特點、形象描繪、情節(jié)等，且語言大多略帶幽默淺俗明快之語言，沒有正統(tǒng)史傳或詩文評點中的學究氣，具備濃厚的文學性。

關鍵詞：劉辰翁；世說新語；小說評點；文體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1)01－0141－12

一

中國古代小說的批評形態(tài)，宋以前是片言只語地夾雜在子史的論述中，沒有自己的獨立品格；中國古代小說批評獨立文體的發(fā)生，始于南宋，即劉辰翁開創(chuàng)的《世說新語》之小說評點文體。此后，小說評點發(fā)展為“古代小說批評的主導形態(tài)，不僅數(shù)量繁多，且名家名作不絕，可以說，小說評點中的理論思想是古代小說理論批評的主體。”

對于評點的界定，學界有多種說法，但最為符合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實際的說法是：“評點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一種重要形式，與‘話’、‘品’等一起共同構成古代文學批評的形式體系。這種批評形式有其獨特性，其中最為重要的是批評文字與所評作品融為一體，故只有與作品連為一體的批評才稱之為評點，其形式包括序跋、讀法、眉批、旁批、夾批、總批和圈點。”依照此界定來清理小說評點文體的發(fā)生，南宋劉辰翁評點《世說新語》之前的魏晉六朝、唐代和北宋，都有小說評點的異體。

魏晉六朝的小說批評，按照當前所劃定的先唐小說范疇而言，除開散見于子史著作中關于混沌小說的論述外，還有較為專門的小說序言等，但是這些序言如果按照魏晉六朝人的小說觀念而言則非小說批評，而是以子書或史書為對象的批評，如干寶的《搜神記》等。然而，在這些子史批評的叢圍中，出現(xiàn)了小說評點的異體。如梁代蕭綺“搜檢殘遺”而輯集晉王嘉志怪小說《拾遺記》的過程中，在部分正文之后綴上一段自己的言論，題之為“錄日”。蕭綺“錄日”的內(nèi)容依然局限于發(fā)明《拾遺記》中故事的子、史功能，而非文學批評，更非文學性的小說評點，但蕭綺所輯集的《拾遺記》仍是一部較早在“小說”故事中進行評論的文本。此后的唐五代，小說中多有此種現(xiàn)象。唐傳奇雖然已是文體自覺之小說，但是附麗于小說的“評點”更多的是“史性”，而非文學性，如皇甫枚《三水小牘》中《殷保晦妻封氏罵賊死》后“三水人日”有“以余有春秋學，命筆削以備史官之闕”的自白。然與蕭綺的“錄日”或在文中或在文尾等不同的是，皇甫枚的“三水人日”俱在小說之尾，類似后來評點中的“尾評”或“總評”。又，李公佐《南柯太守傳》的文末附有李肇的贊，李肇之贊是針對《南柯太守傳》故事的倫理意義而作的評論，以李肇之贊附于李公佐之傳奇文尾，實則也是小說“評點”之一種。

宋前的這些小說“評點”之異體，到北宋則進一步走向小說評點的規(guī)范化，集中表現(xiàn)在北宋劉斧撰輯的類書《青瑣高議》中對小說的“評點”。《青瑣高議》一書中對小說的評語共有17處，劉斧在“評點”時，分別使用了“議曰”與“評曰”兩個術語，與皇甫枚《三水小牘》的“三水人日”一樣附于文尾。和宋前小說“評點”一樣，劉斧所評多為小說故事與人物的倫理價值判斷，很少涉及小說藝術，因此，小說學史往往忽視了其存在。實質(zhì)上，這些對小說故事與人物的倫理價值判斷的“評點”，在宋代這一個小說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自覺的時代，可以看作是對小說功能的發(fā)明與實踐。如《青瑣高議》“前集”卷一《孫氏記》的結(jié)尾議日：“婦人女子有節(jié)義，皆可記也。如孫氏，近世亦稀有也。為婦則壁立不可亂，俾夫能改過立世，終為命婦也，宜也。”《青瑣高議》“前集”卷一《善政》的結(jié)尾評日：“善政之服猛虎也如此。不獨古之虎出境，故知文公之鱷去惡溪，非虛言也。神明之政，何代無之?”《青瑣高議》“后集”卷三《程說》的結(jié)尾議曰：“程說與余先子嘗同官府，都下寓居，又與比鄰，故得其詳也。觀陰司決遣，其實甚明，起之殺趙降人，誠可寒心，陰報果如此，安可為不善乎?”此種“評點”的主觀性，或如張潮《虞初新志·凡例》所言：“觸目賞心，漫附數(shù)言于篇末；揮毫拍案，忽加贅語于幅余。或評其事而慷慨激昂，或賞其文而咨嗟唱嘆。敢謂發(fā)明，聊抒興趣；既自怡悅，愿共討論。”而其內(nèi)在意義，正與曾造《類說序》中所謂小說“可以資治體，助名教，供談笑，廣見聞”的功用相符。當然，這些“評點”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性之小說評點，從文學性的角度而言，實在當推南宋劉辰翁的《世說新語》評點為中國第一部真正的小說評點著作。

二

說劉辰翁的《世說新語》評點是第一部真正的小說評點著作的價值標準，是因為其評點中體現(xiàn)的文學性轉(zhuǎn)折。文學性是指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本體規(guī)定性，西方主流文論觀點認為，文學性體現(xiàn)在文本語言的突出與綜合、文本敘事的虛構、文本功能的審美性和文本的繼承性等方面。中國古代文論中對文學文本的文學性界定大體也符合這幾個方面，如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傅序》云：“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梁元帝《金樓子·立言篇》下云：“今之儒，博窮于史，但能識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謂之學；至如不便為詩如閻纂，善為章奏如伯松，若是之流，泛謂之筆；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蕭統(tǒng)的《文選》選文的標準也是“贊論之綜揖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中國古代的小說雖然有自己發(fā)展的獨特性，但是對小說作為一種文學文體的批評必然要以文學性為標準，而不是以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價值觀念和史傳的實錄為標準，只有這樣才能揭示作為文學文體的小說的本體性。因而，當以文學性為標準去衡量中國古代小說中的評點時，可以發(fā)現(xiàn)，劉辰翁是第一個真正從文學性出發(fā)進行小說評點的批評家。

劉辰翁的小說評點的文學性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三個方面。其一，劉辰翁對《世說新語》的評點擺脫了史傳規(guī)范和儒家倫理價值相結(jié)合的標準，是以小說作為一種獨立于史學的門類來進行評點的。劉辰翁一生，不僅在詩、文、小說領域有評點流傳，在史學領域也有評點留存。我們可以從劉辰翁在小說與史學這兩個領域的相關評語來為例對比，從中可發(fā)現(xiàn)劉辰翁已經(jīng)擺脫了小說為史學附庸的觀念。劉辰翁《班馬異同評》卷五評《留侯世家》云：“(良)從滄海得力士，已怪。百二十斤椎舉于曠野之外，而正中副車，雖炮架不如也。如此大索而不能得良，非自免并隱力士，此大怪事。卒歸圯上老父，又極從容，如同時親見。乃今人以為小說不足信者，即子房時時自道，容猶疑之者矣。”又，劉辰翁《班馬異同評》卷二十六譽《史記·司馬相如傳》中司馬相如琴挑文君之故事的敘事云：“賦成而王卒，而困，是臨邛令哀故人之困。豈無他料理，顧相與設畫，次第出此言，是一段小說耳。子長以奇著之，如聞如見，乃并與其精神意氣，隱微曲折盡就，蓋至俚褻，而尤可觀。使后人為之，則穢矣。”劉辰翁之所以說《史記》中此種故事為小說，就是因為他理解了小說與史書在虛構與征實上的本質(zhì)性區(qū)別。而評點《世說新語》，劉辰翁更是自覺的以之為小說。劉辰翁評點《世說新語·尤悔》中故事“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耶!’”云：“此等較有俯仰，大勝史筆。”此評以把“史筆”敘事與小說敘事斷然區(qū)別。又評《世說新語·容止》中曹操殺使的故事云：“謂追殺此使，乃小說常情。”在《世說新語·簡傲》中“王子猷作桓車騎騎兵參軍”故事的眉端批道：“亦似小說書袋子。”《世說新語·假譎》中袁紹遣人刺殺曹操的故事云：“小說多巧。”此等正是把《世說新語》完全看做小說了，而在古人的小說觀念中，小說是非史傳實錄追求的可以虛構的文本，因而史傳因與儒家倫理價值相結(jié)合產(chǎn)生的“勸善懲惡”的史意功能就無須在劉辰翁的小說評點中突顯，也就使評點可以更多地取向文學性了。

其二，劉辰翁評點的文學性取向表現(xiàn)在其內(nèi)容多為作品的情感、人物語言特點、形象描繪、情節(jié)等，甚至涉及了小說與生活的關系。比如，他評作品的敘述語言說：“清言”、“高簡”；評作品中人物的口語特色謂：“家翁語”、“婦人語”、“市井笑語”；評人物語言的感情色采云：“注情語”、“正復淚謝”、“語甚可悲”；評人物形象則言“極得情態(tài)”、“風致”、“意態(tài)”、“神情自近，愈見其真”、“使人想見其良”等等。這些評點所注目的正是小說的細節(jié)描寫，而非正統(tǒng)詩文、史書等評點倫理價值判斷和文獻史料的注釋。另外，劉辰翁小說評點的文學性追求，與他的詩文評點的文學性追求是相輝映的。劉辰翁注詩，受嚴羽的影響，關注詩歌本體的藝術性，而非詩典與詩意。劉辰翁注詩的這種審美追求大體可以概括為兩個標準，一是“可評不可注”。劉將孫在《集千家注批點杜詩》序言中說：“注杜詩如注莊子，蓋謂眾人事，眼前語，一出盡變言外意，意外事，一語而破無盡之書，一字而含無涯之昧，或可評不可注，或不必注，或不當注，舉之不可偏，執(zhí)之不可著，常辭不極于情，故事不給于貫也。然詎能爾爾。是本凈其繁蕪，可以使讀者得于神，而批評全摽掇，足使靈悟，固草堂集之郭象本矣。”劉將孫之“可評不可注”說，正是劉辰翁批評觀念的高度概括。所謂“評”是興發(fā)之際的審美感受，而“注”則是“深求而強附，句句字字必附會時事曲折”，是對文本一種脫離審美愉悅的非文學性的功能建構。因而，劉辰翁有了第二個評點標準：“各隨所得，會意更佳。”如劉辰翁《劉玉田選杜詩》中云：“凡大人語，不拘一義，亦其通脫透活自然，觀詩者各隨所得，各自有用……用是此語本無交涉，而見聞各異，但覺聞者會意更佳，因此可見杜詩之妙，亦可為讀杜詩之法。”胡應麟在《詩藪·雜編》卷五中對劉辰翁的詩注也有類似的概括，曰：“千家注杜，猶五臣注《選》。辰翁評杜，猶郭象注莊，即與作者意不盡符，而玄理拔驪黃牝牡之外。”又稱其評曰：“含蓄遠致，令人意消。”事實上劉辰翁也正是這樣子去實施的，如《須溪集》卷六評柳子厚《晨起詣超師院讀經(jīng)》詩云：“妙處有不可言。”評《王右丞輞川集·辛夷塢》云：“其意亦欲不著一字，漸可語禪”。評杜甫《成都府》云：“語次寫景，注者屑屑附會可厭。”評杜甫《漫興》云：“平常景，多少幽意，為小儒牽強見事，讀之可惜；野人漫興，深人情盡。豈復有能證者。”評杜甫《白水縣崔少府十九翁高齊三十韻》云：“豈有解詩專作寓言，使人生厭也。”評王維《雜詩》“家住孟津河”句云：“與時有汶陽，人皆費解說。”由此也可說明劉辰翁的評點的文學性追求并非單一表現(xiàn)在小說評點上，而是基于劉辰翁對文學的本體性認知而在文學領域的自覺實踐。

其三，劉辰翁評點所采用的語言大多是略帶幽默味的淺俗明快之語言，沒有正統(tǒng)史傳或詩文評點中的學究氣。如，《世說新語·容止》中：“周伯仁道桓茂倫：‘嵌崎歷落可笑人’。”劉辰翁批曰：“太白全用此語，似竊似偷。”《世說新語·任誕》中洪喬寄書事，劉辰翁評曰：“大無賴。”此種明白且風趣評點語言比比皆是，其作用就是能在淺俗易懂且令人發(fā)笑的輕快語調(diào)中促進讀者的閱讀興趣，使讀者盡快地領略《世說新語》辭簡旨深的藝術韻味。因此，陳眉公譽劉辰翁之評點道：“須溪筆端有臨濟擇眼法，有陽長生還魂丹，有麻姑搔背爪。”當然，劉辰翁這種評點的風格，也是時代發(fā)展的需求，“南宋以來的文學評點以選評為一體，以實用性、通俗性為歸趨，在宋以來的文學批評中可謂別開生面，贏得了讀者和批評者的廣泛注目。尤其在通俗小說領域，這種批評方式和批評特性深深地契合于通俗小說的文體特性和傳播方式。”《世說新語》在宋代的傳播之廣，亦可看作“通俗”小說之一種，所以近人葉德輝《書林清話》亦言：“劉辰翁，字會孟，一生評點之書甚多。同時方虛谷回，亦好評點唐宋人說部詩集。坊估刻以射利，士林靡然向風。”而一旦為“坊估刻以射利”，劉辰翁和方回輩的小說評點也就必然要圍繞讀者的閱讀興趣而展開了，從而也就能引導讀者更好地欣賞、鑒別如《世說新語》等小說的藝術美感。

這三點基本可以概括劉辰翁小說評點的文學性追求，也可以說明劉辰翁的《世說新語》評點是第一部真正的小說評點。而劉辰翁的評點，無論是詩文評點還是小說評點，都為明人所接受并模仿。以詩評為例，據(jù)洪業(yè)《杜詩引得序》對歷代杜詩注本的統(tǒng)計，“元明二代所翻刻之杜集惟帶有劉評者為最多”，且“明人之作，大略步元人之后塵，以領會篇意，評論工拙為多。”引用劉辰翁評語700余條、涉及詩人40余人的《唐詩品匯》，正可以為此證明。因而錢謙益《注杜詩·略例》說：“宋人之宗黃魯直，元人及近時之宗劉辰翁，皆奉為律令，莫敢異議。”至于小說評點，明人許自昌《樗齋漫錄》在評論李卓吾的《水滸傳》評點時認為他就是對劉辰翁的小說評點模仿，而署名李卓吾的《水滸傳》評點正是自劉辰翁之后的早期的小說正式評點。因而，劉辰翁《世說新語》文學性評點的示范意義可以說是不言而喻的了。

三

劉辰翁《世說新語》評點的文學性追求，并不是憑空形成的，既有時代的原因，也有個體的文學素養(yǎng)準備，還有評點對象本身的文學性三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世說新語》的文體風格和藝術成就為其成為小說評點對象提供了本體條件。《世說新語》是一部記載魏晉名士言行逸事的志人小說，其記人以精警雋永的語言點染出魏晉時人的風貌，如胡應麟譽之為：“讀其語言，晉人面目氣韻恍然生動，而簡約玄淡，真致不窮，古今絕唱也。”凌瀠初則認為：“諸書不可有評，評者為疣贅，為指枝，獨《世說》單詞片語，本是譚資，月旦陽秋，不妨饒舌。況劉會孟譚言微中，王敬美剔垢磨瑕，諸家指陳，皆是發(fā)明余蘊，不侯參考，頗亦有功。”且《世說新語》在宋代頗盛行于世。此可由《世說新語》在宋代有較多版本看出，據(jù)北宋末南宋初汪藻《世說敘錄》所載，僅北宋《世說新語》就有晁(文元)氏本、錢(文僖)氏本、晏(元獻)氏本、王(仲至)氏本、黃(魯直)氏本、李氏本、韋氏本、舅氏本、顏氏本、張氏本、趙氏本、邵氏本等共12種版本，惜今皆亡佚。流傳較早的《世說新語》刻本亦當是南宋刻本，現(xiàn)在所知的有三種：一為宋高宗紹興八年董弅刻本，一為宋孝宗淳熙十五年陸游刻本，一為宋孝宗淳熙十六年湘中刻本。董本為三卷三十六篇本，后附汪藻所撰《世說敘錄》兩卷，并有董弅題跋云：“余家舊藏，蓋得之王原叔家。后得晏元獻公手自校本，盡去重復，其注亦小加剪截，最為善本。……然字有論舛，語有難解，以它書證之，間有可是正處，而《注》亦比晏本時為增損。至于所疑，則不敢妄下雌黃，姑亦傳疑，以俟通博。”陸游刻《世說新語》亦有跋日：“郡中舊有《南史劉賓客集》版，皆廢于火，《世說》亦不復在。游到官，始重刻之，以存故事。”由此可見，有宋一代《世說新語》為當世之通行讀物。

其次，當時的文學評點藝術已經(jīng)發(fā)展成熟。評點的發(fā)生過程，黃宗羲《南雷文定》“凡例”有一個總結(jié)，云：“文章行世，從來有批評而無圈點，自《正宗》《軌范》肇其端，相沿以至荊川《文編》、鹿門《八家》。一篇之中，其精神筋骨所在，點出以便讀者，非以為優(yōu)劣也。”有宋一代，呂祖謙《古文關鍵》是一部評點形態(tài)較為完備的總集，無名氏之舊跋云：“《古文關鍵》一冊，乃前賢所集古文字之可為人法者，東萊先生批注詳明。”該書收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蘇詢、蘇軾、張來之文共60余篇；書首是總論；有看文字法(看韓文法，看柳文法等)、論作文法、論文字病(如“深、晦、怪、冗、弱、澀、虛、直、疏、碎、緩、暗。塵俗、熟爛、輕易、排事。說不透、意未盡、泛面切”)；每篇文章前有總提，文內(nèi)有旁批。而謝枋得的《文章軌范》則是影響最大的古文選本，元人程端禮《讀書分年日程》卷二《批點韓文凡例》稱謝氏的標注方式為“廣疊山法”，說它使“篇法、章法、句法、字法備見”。謝枋得在對文中字句警語作圈點的同時，又在字句旁標上“承上接下不斷”、“文婉曲有味”、“好句法”等批語，以促進讀者對文章的深入體會。又，與劉辰翁同時同里的劉應登亦曾校刊過《世說新語》。劉應登校刊本今已無存，但明凌漾初刻套色印本《世說新語》已將其的批注轉(zhuǎn)錄，以黃色印于天頭。據(jù)凌瀠初所錄，劉應登的批注大體有三方面內(nèi)容：一為疏通文意。如《言語篇》第六十四則“劉尹與桓宣武共聽講《禮記》”，有云“此未關至極，自是金華殿之語”，注曰：“言其講說可聽而未列至處耳。”二為訓釋詞語。如《德行篇》第四十二則“王仆射在江州”，有云“時人謂為試守孝子”，注曰：“謂未測其父存亡而先為喪容，故曰‘試守’。”三為校勘文字。如《德行篇》第三十一則“庾公乘馬有的盧”，有云“當害其生”，注曰“生字作主”。劉應登的批注雖不是從文學性的角度入手的，但也可看出其時評點形態(tài)的完善。

最后，作為評點者的劉辰翁，自己具有相當深厚的學養(yǎng)和文學素養(yǎng)。劉辰翁是進士出身，做過濂溪書遼院長。其文學成就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詞作上，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曾評價劉辰翁詞的藝術性，云：“須溪詞，風格道上似稼軒，情辭跌宕似遺山，有時意筆俱化，純?nèi)翁炷撸鼓苈运破鹿Ｍ毜街帲芤灾袖h達意，以中聲赴節(jié)。世或目為別調(diào)，非知人之言也。”揭示了劉辰翁擅各家之長而有自己特點的詞學成就，也揭示了他獨到的審美能力。劉辰翁選擇對《世說新語》進行評點，正是他這種獨到的審美能力的體現(xiàn)。大體而言，劉辰翁選擇《世說新語》進行文學性評點并能取得“得風氣之先”的成就，主要就是這四個方面的原因了。

總體來說，劉辰翁的小說評點的小說學史意義在于，“一方面加強評點中主體意識的介入與理論個性的張揚，一方面則企望化初期詩文評點中科場味甚濃的批評模式，為不拘一格、隨意生發(fā)的理論創(chuàng)造。因此，辰翁的小說評點，在保存并發(fā)揚初期評點那直覺體驗、即興隨筆式的基本體制的同時，加強了藝術規(guī)律的解釋和審美鑒賞的發(fā)揮”，一方面則奠定了后世小說評點的文體規(guī)范，從文體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來看，劉辰翁的小說評點有眉批、夾批等，后世的小說評點家包括金圣嘆、張竹坡、毛宗崗父子等的小說批評莫不遵循于他。此外，劉辰翁的《世說新語》評點，不僅說明在劉辰翁的認識中《世說新語》是被當做小說來看待，更能夠說明宋人小說觀念和小說批評的自覺。

同時，由于劉辰翁評點《世說新語》多措意于文學性，故對劉孝標注之繁瑣征引或許有所刊落，因此，后人對此頗有微詞。如清錢曾《讀書敏求記》卷三“雜家類”曾批評劉辰翁《世說新語》評本云：“宋刊《世說》三卷，劉辰翁批點刊行，元板分為八卷。……說詩至嚴滄浪而詩亡，論文至劉須溪而文喪。此書須溪淆亂卷帙，妄為批點，殆將喪斯文之一端也歟!”如錢曾這樣的批評當然是與劉辰翁評點的文學性追求是相反的，他們是站在史學和史料學的價值角度立論的，事實上，劉辰翁的評點如果與錢曾的要求相符，那將是中國小說學史上的一大遺憾。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