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一向被認為是花妖神怪之小說,多是神人婚戀之題。本文即從文化傳統與接受反應的視角重新審視,以《黃英》一篇細析,打破婚戀之舊解邊界,對之進行文化洞觀和符號詮釋。小說文本在此意義上,超越婚戀單純的話語體系和外在形式,從而伸入到更加具體而真實的歷史情境。
關鍵詞:黃英;婚戀;文化傳統;接受反應;符號詮釋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1)01-0052-06
蒲松齡《聊齋志異》多是花妖狐魅的異聞奇事,其中又多為愛情婚戀的主題。幾百年來,小說故事令觀者觸之感念、學者探詢冥會,其中展示的物情、世態往往深入人心,影響巨大。《黃英》一篇,有馬子才、黃英之結合,此是愛情婚戀的主題;有黃英、陶弟(三郎)形象之塑造,此是花精的人物屬類,是合于“志異”的創作主旨。然就其故事梗概與主題理路的全體觀之,似又未可以奇聞異事簡單定類。細加推察,若從文化傳統的視角對此文本作出詮釋,則可見出作者費心經營之著墨處,倒顯然不僅在愛情婚戀的主旨上,更在對明末清初之時代風潮和士人心態的隱喻式呈現與寄托。本文擬從此視角作出詮釋,就教方家。
一、文化傳統與接受反應的視角
蒲松齡藉《黃英》一篇,著意探究清初以降士人意識在傳統自然經濟形態、商品經濟發展新形態的觀念矛盾觸撞中的文化省思和可能前景。臺灣學者李亦園受杜維明之思考路徑(對中國上層士大夫或士紳階層精致文化構成的“大傳統”文化模型)的啟示,以垂直立場考察“文化中國”的構成,提出與上層文化相對應的下層民間文化,和上層文化共同構成整體中國文化。因之,與上層士紳的“大傳統”文化相對應,也應有一種“小傳統”的文化模型。下面即借這一概念對小說的文化內涵進行申說。
古代的中國社會,士農工商,界明畛別,其中“士”占據“文化中國”的主流地位,士是儒家文化思想的荷載主體,社會權力系統、價值標準、審美理想盡由其出。《黃英》主人公馬子才,即此代表。馬生自謂“雅士”,“世好菊,至才尤甚”。他對財富的審視以及價值立場,益顯儒家之精神。《論語·雍也》中孔子贊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這種安貧樂道的儒家精神駕馭了士子相當長的歷史時期而從未改變,亦成為社會群體價值趨向及選擇的中樞。唐宋間的社會,士聲莫與隆比。白居易詩《琵琶行》中,琵琶女傾訴其人生遭際,當其美貌風姿之時,她所附慕的對象不是擁有萬貫家財之商賈,而是讀書科考的相公士子;當其年長色衰,不得已才嫁作商賈婦。從這一事例可以知曉士商在社會生活地位上的顯著巨差。自明代中后期商品經濟初現,人心與社會思想發生變化,士階層的社會地位和士意識的松動亦隨之應變。《警世通言》中“千古女俠”杜十娘被逼而死的故事,實質是以太學生李甲為代表的士子和以孫富為代表的商富針鋒相對、互相較量的殘酷結局。這一過程中,商人憑借積累的巨萬資財逐漸占據越來越多的社會實體資源,又進而浸入傳統思想意識領域,欲與士意識為代表的正統形態分庭抗禮。延至清初,蒲松齡生活之季,商品經濟仍在緩慢發展。即便如此,蒲松齡仍以犀利之目光,銳利之思索,敏感覺出此一問題意識:以社會論,他關注士、商階層及其存在價值如何共處,如何汲取各自優長,而在社會中各為其職;以人生論,他以個人(即未中舉之士子)為立場,注目人生的經營,由物質而精神,由現實而理想,充溢人生關懷之意味;以文化論,可借李亦園先生所謂“大傳統”、“小傳統”的概念,小說文本已有明確指向:代表士意識的“大傳統”顯然受到商意識及其廣泛存在于民間生產生活等意識形態為代表的“小傳統”的巨大沖擊與挑戰。作為關注時代思索生存的作家,這樣的問題是不容回避的,時至今日,人們仍在質詢此一問題。
具體到小說的文本世界,主人公馬生思想幾近迂腐,作者卻出于“同情之理解”,依然贊賞其高潔狷介之情懷,故有安排黃英相嫁之情節,最終境遇可謂完美。然而馬生不必親自市菊,而有陶弟之助,他仍可“四體不勤”,儼然一派高士之風。這恰恰暗示了:于當時的社會情境中,士意識的天然優越感仍在讀書人心目中根深蒂固地存在著。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商富的意識理念雖行于世,但亦無足撼動士意識的大廈根基。這可以進一步理解為小說溫和的結尾所蘊含的社會真實情狀和意義世界。
至于陶生之死的情節,作者創作的原意已無所知。若從接受反應文論的視角觀察,結合清初歷史實際的狀況,應可如此論析:陶生形象,兼具商才、士魂。他善種菊而市,順應時代之潮而經營之,循而有致,置地筑屋,可謂經營有成者;他風姿灑落,談言騷雅,愛結交,又好酒,儼然六朝間名士遺韻在世,可謂士生風流者。二種精神融合為一,實是作者主觀理想上之人物也。但其化菊而死的結局,似乎隱喻著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作者并不看好此類人物的命運前景。細加尋繹小說文本,陶生因酒化菊,而馬生拔之,繼觀其變,此中別有深意:“大傳統”文化對“小傳統”文化強調的就是絕對控制、不容改變。清初之季商品經濟雖有發展,然其極緩慢而不充分,如陶生等兼具士商之才和商意識的新生文化形態十分脆弱易損,尚無真正對抗“大傳統”文化的能力。陶生之死,正暗合了“大傳統”文化權力的施行及其理想人格于現實社會中不得善始善終。這也是小說中唯一的悲劇性要素。作者以醉死世惜,“未必不自以為快也”之論,實亦具“同情的了解”之心,以為生于醉,死于醉,將生命托之于醉態,化之為菊,復以酒培溉滋養,已然具有了某種形上意味:也許理想的終究應歸于理想,而與現實無涉。
以接受反應批評的視角論,歷史僅僅存在于人的觀念中,只有為人所理解所接受的歷史,而無存在于人的觀念認識之外的歷史。所以文學的意義存在于現實主體和歷史文本的對話及其闡釋之中。對于文學文本的接受,讀者的“期待視野”決定了文學文本的接受態度和程度。主體認識必將滲入文本,提供新視角,從而打開與時代狀況相適應的詮釋空間和意義世界。基于此,《黃英》所包含的深刻的問題意識和意義世界至今讀來仍覺涵詠不盡。蒲松齡在小說文本中提供的故事原型,將之放在文化結構中考察,實是叩問大小傳統文化于社會運行中如何和諧均衡地演進、相處;討究士商人格道德理想于社會歷史中相互浸潤補益,而發展成一種社會合格合理的社會新階層;期冀基于傳統士子身份立場的個體知識分子,能夠俯躬形而下的現實生活之經營,進而求解帶有形而上意味的精神超越之途。綜合來看,作者是基于一己之人生遭際,敘寫馬生與二陶之遇合,既有撫慰寬懷之心,更具鉤沉天下儒生逸士的生存和精神雙重困境的焦慮寄懷,若從文化的意味上來研討,小說的意義當更為深巨。
二、符號批評視野中的角色分析
蒲松齡在小說中設置陶氏姐弟兩個角色,兼及男女之性,在我看來,當有作者的深意存在。如果和陶淵明這一文化符號在清初之季的理解接受聯系在一起,作者這樣的安排就會有更加豐富的解釋,茲述如下:
陶氏姐弟可以看作陶淵明的文化符號在小說文本中的代言者。陶淵明作為歷史人物,早已過世,所以安排為“花精”的身份,姐弟二人實一淵明;陶淵明是東晉以來漸而為天下士子的典則懿范,實則是讀書士生的文化偶像了。陶淵明文化精神得以物化的最直接對象就是菊與酒,斯二者是后代解讀其高士名節的文化符號。“黃英”者,黃花;黃花者,菊也。淵明“采菊”之詠,在中國大傳統文化的語境中,已非簡單的風雅作品,亦非他個人的人生行為,而是形上化為整體文化傳統中的大事件,它所蘊含的象征意義尤其影響巨大。小說中,“黃英”正應和了陶淵明“采菊”的文化象征性。陶淵明好酒,喜邀飲,有“停云”、“飲酒”諸篇。酒飲在傳統文化中博大深廣,擇要而言,實在是寄托了傳統士大夫求醉而達于沉醉人生的情感體驗。酒作媒介,抵達充滿理想的沉醉境界,為歷代士子共若鶩而趨之。小說中,陶三郎(弟)喜交好酒,略具淵明風神,實也是陶淵明的轉世化身了。陶淵明的兩大象征符號,菊屬黃英,酒屬三郎(陶弟),分而有之。菊屬花,女子如花,女屬陰,性柔、潛隱,理論,具有形上意味,故此類皆屬黃英;酒為飲,男子具飲,男屬陽,性剛、顯明,實踐,具有形下意味,故此類皆屬陶三郎(弟)。如黃英曾說:“屋不厭卑,而院宜得廣。”屋室可低陋,蒔菊之院宜廣大,在此隱喻的是精神世界之高遠闊大。至于“妾非貪鄙,一旦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此處立言甚中世風,其言外意既豐且厚。她不以富而富,以為淵明正視聽,破淆亂,合理的“欲”和“私”以及物質享有均應肯定接受,并且以正當手段大膽求取。日本學者溝口雄三曾言及,明末清初的思想界出現了“一、肯定欲望的開始公開提了出來;二、‘私’的主張得到了肯定”這樣的新變化。這是對儒家道統的劇烈轉位和顛覆。而至蒲松齡生活的時代,思想史領域的上述變遷早已融入當時士子的社會交往和生活態度中了。黃英的說法,正反映出這一事實。陶三郎喜酒善飲,醉后常常化菊,隱喻了士子們常常借助飲酒而回歸到生命沉醉的本原狀態。他又善種菊而市,經營有方又兼善理財,已與傳統高士的風流逸想相去甚遠。這其中的豐富處,應當包含著陶淵明這一文化符號在清初的再理解和接受訊息。以接受反應的視角觀之,陶淵明這一文化偶像的精神性繼承已經物化、消解為菊和酒兩種符碼,加上時代的具體環境和思想風氣的變遷,使得作者在小說文本中賦予陶淵明以嶄新的時代意涵。在小說的敘述中,作者重新編碼,建構起陶氏姐弟合二為一的陶淵明新形象,即接受視野中的陶淵明文化符碼形象。主體認識切入歷史形象,顯然源自作者強烈的文化省察意識。僅就蒲松齡處理陶淵明形象化身為姐弟二角色,當可作清初思想界豐富變化的一管之窺。若引申而言,以馬生為代表的傳統士生,面對淵明形象重構后之二姐弟的接受選擇和態度看,其意屬黃英,且終無意而害死陶弟的結果,即從思想文化的大視角推思,似乎暗示了在歷史的變遷中,任何新鮮的思想、意識、事物的接受與改造,適宜柔緩、潛隱、漸進而改良的方式理路為可取,反之,迅烈、高張、激進而革命的途徑為所棄。這種選擇也恰恰符合了國人傳統心理狀態的實況。也許文化發展、人心移易不是朝夕之間即可蹴就,而宜厚積累,循序而動,潤物無聲,水到渠成。這樣的啟示,似乎已是蒲松齡的內在選擇(屬黃英而死陶弟)之義了。
總之,《黃英》一篇,文簡意豐,別饒蘊藉,上述兩點實是小說大千世界的其中一角。相信,在文化的大視角、接受反應與符號詮釋的宏闊視野之中,文本世界的豐富內蘊還會得到更加淋漓顯豁的呈現與詮釋。
(責任編輯 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