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雜纂這一文體,雖不符合現代小說的文體規范,但在古代,卻一直被認為是隸屬于小說的,是符合古代文言小說概念的獨特的文體之一。《聊齋志異》中,有兩篇作品中引入了雜纂這種文體,顯示出對雜纂這一文體的繼承與發展,也充分體現了《聊齋志異》集文言小說之大成的特色。
關鍵詞:聊齋志異;雜纂;繼承與發展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1)01-0013-08
《聊齋志異》是中國古代文言小說集大成之作,這已經成為學術界的共識。但是,這里所說的小說,卻往往是以現今作為敘事文學的小說文體來作為參照物的。我們現在所說的小說,須有人物形象,有故事情節,有場景描述等等。但在中國古代,小說這一文體概念的外延極為寬廣,它還包含著許多并沒有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且現代人并不認為是小說的一些文體。對這些文體,《聊齋志異》也多有繼承和發展。雜纂就是其中的一種。
《聊齋志異》中有兩篇作品涉及到雜纂。一篇是《沂水秀才》,一篇是《阿寶》。
《沂水秀才》一篇,篇幅很簡短,原文如下:
沂水某秀才,課業山中。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長袖拂榻,相將坐,衣軟無聲。少間,一美人起,以白綾巾展幾上,上有草書三四行,亦未嘗審其何詞。一美人置白金一鋌,可三四兩許;秀才掇內袖中。美人取巾,握手笑出,曰:“俗不可耐!”秀才捫金,則烏有矣。
麗人在坐,投以芳澤,置不顧;而金是取,是乞兒相也,尚可耐哉!狐子可兒,雅態可想。友人言此,并思不可耐事,附志之:對酸俗客。市井人作文語。富貴態狀。秀才裝名士。信口謊言不掩。揖坐苦讓上下。任憨兒登筵抓肴果。財奴哭窮。歪詩文強人觀聽。醉人歪纏。旁觀諂態。語次頻稱貴戚。歪科甲談時文。假人余威裝模樣。體氣苦逼人語。漢人作滿洲調。市井惡謔。《聊齋志異》中的《阿寶》篇末有一段“集癡類十”,原文如下:
集癡類十:“窖鏹食貧,對客輒夸兒慧,愛兒不忍教讀,諱病恐人知,出資賺人嫖,竊赴飲會賺人賭,倩人作文欺父兄,父子帳目太清,家庭用機械,喜子弟善賭。”
《沂水秀才》最后“附志之”的“不可耐事”一段與《阿寶》篇末的“集癡類十”一段,即為古代的雜纂這一文體格式。
雜纂是古代源遠流長的一種文體。其來源雖然現在尚不是很確定,但其起源應該是比較早的。趙景深先生曾經考證到,東晉裴啟的古小說集《語林》有一條云:“桓玄字信道,沛國龍元人也,晉時為郡公,與荊州刺史殷仲堪話次,二人……危言,玄日,‘矛頭淅米劍頭炊,百歲老翁攀枯枝。’堪曰:‘井上轆轤臥小兒。’晉末安帝時人。”對此,趙先生認為:“……這一節可以算是《雜纂》的始祖了。”
最早成為一種獨立的雜纂文體的作品,當是唐代的《義山雜纂》,或稱《李義山雜纂》,或直接稱為《雜纂》。李義山,一般認為即是晚唐的李商隱。李商隱(約公元813-858),字義山,號玉溪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在中國文學史上,李商隱以“詠史”、“無題”詩著名,他因牛、李黨爭的連累,受到排擠而潦倒終生。其撰《雜纂》或同其境遇有關,然具體撰于何年、何地,卻未能確考。魯迅先生在提到《義山雜纂》時,還對作者提出了質疑:“中和年間有李就今,字袞求,為臨晉令,亦號義山,能詩。初舉時恒游倡家,見孫綮《北里志》。則《雜纂》之作,或出此人,未必定屬商隱,然他無顯證,未能定也。”但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我們仍認為《義山雜纂》的作者為李商隱較為妥當。
《義山雜纂》,“書皆集俚俗常談鄙事,以類相從,雖止于瑣綴,而頗亦穿世務之幽隱,蓋不特聊資笑噱而已。”它一共分為四十四個條目,每一條目之下匯聚了一些與這一條目含義相關的句子,而這些句子往往是對現實生活中一些事情或現象的簡要概括,具有較強的警示或啟示作用。如《必不來》:“窮措大喚妓女。醉客逃席。把棒喚狗。客作偷物請假。追王侯家人。”又如《煞風景》:“松下喝道。看花淚下。苔上鋪席。斫卻垂楊。花下曬棍。游春重載。石筍系馬。月下把火。步行將軍。背山起高樓。果園種菜。花架下養雞鴨。妓筵說俗事。”再如《養男訓誨》:“一目習祖業。二立言不回。三知禮義廉恥。四精修六藝。五談對明敏。六知尊卑威儀。七忠良恭儉。八孝敬慈惠。九博學廣覽。十與賢者交游。十一不事嬉游。十二有守。十三遇事有知識。”
《義山雜纂》問世之后,頗受到后世一些文人的關注。從唐至清,現已陸續發現了六種《義山雜纂》的續作、仿作,它們分別是:宋代王君玉的《雜纂續》、蘇軾的《雜纂二續》,明代黃允交的《雜纂三續》,清代康熙年間石成金的《纂得確》、韋光黻的《雜纂新續》以及顧祿的《廣雜纂》。這七種作品,內容、體例及格調大體一致,一脈相承,在古代形成了一種獨具特色的文體形式。后人借用他們的書名,稱這種文體為“雜纂”。
雜纂不僅作為獨立的一種文體形式受到古代文人的重視,而且也融進了其他的一些文體中,成為它們的有機組成部分。除了上引《聊齋志異》中的兩例外,其他小說中也多有這種現象。如明末話本小說集《歡喜冤家》第二十回《楊玉京假恤孤憐寡》,寫大騙子楊玉京,書房里擺得卻十分雅致,香爐、花瓶、瑤琴、古劍,無所不有,四壁張掛的都是精致的楷書書法,上面所寫的均是雜纂的內容,分為“書畫金湯善趣”、“惡魔”、“落劫”、“宜稱十二事”、“屈辱十八事”、“閑人忙事”、“得人惜二十七事”、“敗人意九十事”、“殺風景四十八事”九條,洋洋灑灑,有一千四五百字。優雅的擺設裝飾以及清談韻語,和其主人騙財騙色的行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揭露了楊玉京的虛偽與奸詐。如果沒有這些雅物、雅語的反襯,楊玉京這一騙子形象就不會這么豐滿生動。
那么,雜纂應該屬于那一類文體呢?它與小說有何關系?因為雜纂的內容只是一些類似格言警句的語句的輯錄,并沒有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和今人作為敘事文學的小說相去甚遠,故而現代的研究者多稱之為古代筆記小品,也有的直接稱之為語錄體或格言體。但在古代的有關文獻中,卻多把它列入小說家類,因為雜纂的內容與古人所謂的“叢殘小語”的小說觀念正好吻合。《義山雜纂》,最早著錄于南宋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入子部小說家類,一卷,并云:“唐李商隱義山撰。俚俗常談鄙事,可資戲笑,以類相從。今世所稱‘殺風景’,蓋出于此。又有別本稍多,皆后人附益。”元初馬端臨的《文獻通考》也將其錄入小說家類,并引巽嚴李氏日:“用諸酒杯流行之際,可謂善謔。其言雖不雅馴,然所訶誚多中俗病。聞者或足以為戒。不但為笑也。”《宋史·藝文志》小說家類,同時著錄有李商隱《雜纂》一卷和李義山《雜藁》一卷,通常疑為一書。另外,古代著名的一些文言小說集如《說郛》、《古今說海》、《唐人說薈》、《五朝小說大觀》等也多收錄此書。《雜纂續》和《雜纂二續》也均收錄于《說郛》、《五朝小說》、《五朝小說大觀》、《古今說海》等多種古代文言小說集。《雜纂三續》,收錄于《明人百家小說一百八種》、《續說郛》、《五朝小說》、《五朝小說大觀》、《古今說海》等古代文言小說集。清代的三種雜纂《纂得確》、《雜纂新續》以及《廣雜纂》也是被當成小說來看待。近現代的古代小說研究者也有將雜纂這種文體歸入文言小說一類的,如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第十篇將《義山雜纂》及其仿作列為“雜俎”,寧稼雨先生的《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也將它們列入古代雜俎小說類。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作為文言小說的《聊齋志異》和雜纂這一文體有著極為密切的血緣關系,它們同為文言小說這一大家族中的成員。《聊齋志異》對雜纂這一文體的吸收,實際上是對古代豐富多彩的文言小說文體形式的繼承和發展,是其集文言小說之大成的具體表現。
《聊齋志異》不僅在小說的文體形式上對雜纂有所繼承和發展,而且在具體的條目和內容上也多有繼承和發展。
《聊齋志異》中所涉及到的雜纂條目雖然只有兩類,即“不可耐事”和“癡類”,但這兩類條目在古代的雜纂作品中卻常常可以見到。
“不可耐事”:如《義山雜纂》中有《煞風景》、《難容》、《不達時宜》、《少知塵俗》,《雜纂續》中有《凡惡》、《不數料》、《難忍耐》,《雜纂二續》中有《叵耐》,《雜纂三續》中有《殺風景》、《悶損人》、《叵耐》、《強陪奉》、《不達時宜》,《雜纂新續》中有《過不得》、《難忍耐》等。這些均是與“不可耐”意義相近的一些條目。
“癡類”:如《義山雜纂》中有《無所知》、《癡頑》、《愚昧》、《時人漸癲狂》,《雜纂續》中有《左科》等。這些則是與“癡類”意義相近的一些條目。
《聊齋志異》中的兩類條目和傳統的雜纂相比,也有自己的特色。如:傳統雜纂中的“不可耐事”,所包含的范圍比較寬泛,涉及面廣,而蒲松齡所列的“不可耐事”則是集中于一個“俗”字,而且是與《沂水秀才》正文的內容密切相關的。如果說,正文所描述的故事只是一個點的話,那么,附錄部分就是面。作品是以點帶面,在讓讀者初識了沂水秀才的“俗不可耐”之后,又通過附錄的十七則其它“俗不可耐”之事,為讀者打開了一個更為廣闊的聯想空間,使得這篇簡短的文言小說的內涵更為豐厚,讓人讀了以后回味無窮。
在條目之下的具體內容上,《聊齋志異》對前代的雜纂也多有相承之處:
“對酸俗客”,類似于:《義山雜纂·不可過》中的“對粗俗人久坐”,《雜纂三續·悶損人》中的“遇村老訴家務”、“陪俗士久譚”等。
“市井人作文語”,類似于:《義山雜纂·難容》中的“吏人學文語”、“仆人學措大體段”,《雜纂三續·難理會》中的“謬漢做文章”,《勸不得》中的“俗漢作詩”等。
“富貴態狀”,類似于:《義山雜纂·無所知》中的“家貧學人富”,《癡頑》中的“家貧強作富貴相”,《纂得確·定然貧》中的“學富貴人家體面”等。
“旁觀諂態”,類似于:《雜纂三續·俄模樣》中的“諂吏遇上司”等。
“醉人歪纏”,類似于:《義山雜纂·悶損人》中的“被醉人纏住不放”,《雜纂二續·強陪奉》中的“不飲酒見醉漢”等。
“任憨兒登筵抓肴果”,類似于:《義山雜纂·不達時宜》中的“將男女赴筵”等。
“市井惡謔”,類似于:《義山雜纂·不忍聞》中的“市井穢語”,《雜纂三續·惡模樣》中的“學市井聲態”等。
“歪科甲談時文”,類似于:《雜纂三續·叵耐》中的“庸人彈射文章”,《旁不忿》中的“謬漢譏駁好詩文”,《不達時宜》中的“強評前輩文字”等。
“語次頻稱貴戚”,類似于:《雜纂續·凡惡》中的“說大官是親情”,《雜纂三續·不識羞》中的“倚親族貴勢凌人”,《雜纂新續·不識羞》中的“拉富貴作親戚”,《纂得確·壞模樣》中的“亂認富貴人為親友”,《定然貧》中的“攀高貴親友”等。
“愛兒不忍教讀”,類似于:《義山雜纂·枉屈》中的“男女長成不教”,《雜纂三續·少道理》中的“縱子弟游閑”等。
“倩人作文欺父兄”,類似于:《雜纂三續·未足信》中的“子弟向父兄言勤學”等。
“家庭用機械”,類似于:《義山雜纂·須貧》中的“多作淫巧”等。
“喜子弟善賭”,類似于:《雜纂續·少思算》中的“癡兒使爺錢”、“借錢當賭”等。…
當然,《聊齋志異》中的雜纂部分也有體現作者所處時代鮮明特色的一些內容。
如“漢人做滿洲調”。何為“滿洲調”?分析者說法不同,我想應該是指當時帶有濃厚的滿洲語口音的官方話吧。“漢人做滿洲調”,是指漢人模仿滿洲人的腔調說官話,以顯示自己高人一等。這就像現今內地人模仿港臺腔一樣。蒲松齡認為這是一種裝腔作勢的酸俗之舉。
現今保留的蒲松齡的一幅畫像,其上有蒲松齡親筆題跋兩則,其一為:“癸巳九月,筠囑江南朱湘鱗為余肖此像,作世俗裝,實非本意。恐為百世后所怪笑也。松齡又志”。“作世俗裝”,是指畫中的蒲松齡著清代生員衣頂一事。蒲松齡認為,留下這樣一幅服飾打扮的畫像,會被后人譏笑。
“做滿洲調”,“作世俗裝”,相互映襯,可以看出蒲松齡對當時一些庸俗世風的態度。
又如“市井惡謔”一句,也反映了蒲松齡對當時惡俗世風的看法。蒲松齡對一些惡俗世風十分厭惡,在《聊齋志異》中有不少篇章表現了對惡俗世風的諷刺勸誡,如《霍生》、《戲縊》等。
蒲松齡的雜文《為人要則》中,有“戒戲”一則,原文如下:
《詩》云:“朋友攸攝,攝以威儀。”蓋友必敬,而始能久。每見今之交好者相逢,嘲罵喧闐,滿屋鄙俚之語,不堪聽聞。彼輕之,我重之,彼重之,我益甚之,卒之激羞成怒,銜怨不解,遂有以數十年童稚之交,一旦而成切齒之恨者,豈不可笑之甚哉!市井之詞,固涉惡道,尖巧之語,亦屬輕薄。一笑哄堂,自覺快意,不知人能勝我,則反復益苦,人不能勝我,則慚恨不解。以此為戒,不惟交道可全,亦免禍之一端也。印證“戒戲”以及《戲縊》、《霍生》等內容,可以看到,“市井惡謔”雖是《沂水秀才》中簡單的一個詞語,但卻包含著蒲松齡對世俗民風的極大關注以及豐富的教育思想。
《聊齋志異》中對雜纂的引入,顯示出蒲松齡對古代小說豐富多彩的文體形態的熟諳和創造性的運用與發展。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蒲松齡能夠以一人之一部作品引領清代文言小說的創作走向高潮,使古代源遠流長的文言小說在唐代出現第一次創作高潮并經宋元的極度衰竭之后,在清代重現其創作的輝煌,原因固然很多,但天才作家的出現對文學發展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卻是絕對不能令人忽視的。
(責任編輯 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