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蒲松齡“載筆以耕,賣文為活”,終身清貧,賦稅是他要面對的痛苦事情。面對沉重的賦稅和租吏的催逼,雖然蒲松齡心中有不滿,但“片紙不入公門”的處世原則,加之“抗糧”事件的影響,促使他采取不抗爭的策略。同時,賦稅在其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中也有所反映,《促織》篇就是其中的代表。
關鍵詞:蒲松齡;困頓;賦稅;促織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1)01-0114-07
蒲松齡是中國優秀的短篇小說家,但與其身后的榮耀相比,蒲松齡生前卻是“載筆以耕,賣文為活”,度過了清貧的一生。生活的清貧,加之沉重的賦稅負擔,使得蒲松齡心力憔悴。他曾在《錢糧比較說》中身有體會地描述了當時賦稅重壓下的民眾生活及其帶來的社會問題。
自順治十八年以后,錢糧稍急,州縣勤于催科,或五日一比,或三日一比,于是無日不比,無日不打矣。在受比者,去鄉村或百里,或百五十里,于是在官之日反多,而至鄉耀糧賣布之日反少矣。
當時催科的對象不僅僅限于“耀糧賣布”的下層民眾,連功名在身的社會精英也不能幸免。同是順治十八年,發生了一件轟動全國的大事:“六月己卯,江蘇巡撫朱國治疏言蘇省逋賦紳衿一萬三千五百十七人,下部斥黜有差。”江寧巡撫朱國治把拖欠賦稅的江南紳衿一萬三千人,選冊上報,加以“抗糧”罪名,這些錢糧未完的秀才、舉人、進士,全被革去功名。“抗糧”事件的發生,使得當時的士子們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們十年寒窗,歷盡艱辛才取得的功名,在賦稅面前變的不堪一擊,簡直不值分文了,這迫使他們對賦稅更加重視。
這樣的事件,對功名心甚重,一生都在科舉道路上苦苦掙扎的蒲松齡來說,當然有深刻的影響。使得蒲松齡一方面十分關注沉重賦稅給民眾生活帶來的災難,一方面不斷表達出對沉重繁多的賦稅和無情催逼租吏的不滿。
一、蒲松齡在文學創作中描述民眾遭受的賦稅壓迫
面對催科,民眾生活的壓力巨大,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首當其沖,賦稅給他們帶來了無盡的痛苦。“到處十室五室空,官家追呼猶未至!甕中儋石已無多,留納官糧省催科。”蒲松齡在其詩中多有反映。《災民謠》:
雨不落,秋無禾;無禾猶可,征疏奈何?吏到門,怒且呵。寧鬻子,免風波。縱不雨,死無他,勿訴公堂長官訶!其《田家苦》:
稻糧易餐,征疏最難。瘡未全醫,肉已盡剜。在家兒女賣吳越,鄰婦夜夜哭霜月。我方踟躕懷百憂,租吏登門如怒牛。縣牒丹書照紅眼,隳哭叫號聲啕嘍。小男酒漿羅堂上,歸謀老婦相對愁。欲賣園中棗,田宅賤于草。欲貸豪家錢,債卷無署
旱災使得莊家顆粒無收,但賦稅并沒有因此而減少,為了完稅,人們絞盡腦汁,把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想到了,棗、田宅、甚至是高利貸,最后把家中的黃牛賣了,“莫管來年耕不耕,免去眼前遭兵火”!也顧不得明年的生計,且度過眼前這一關。迫于無奈,“鬻子”這樣的慘劇也經常上演,“男子攜筐妻負雛,女兒賣別哭嗚嗚”,“何處能求辟谷方?沿門乞食盡逃亡。可憐翁媼無生計,又賣小男易斗糠。”殘酷的現實面前,賣兒度日成為一種無奈的選擇。
屋漏偏逢雨,官府以征收賦稅之名,借勢逞兇,使人們雪上加霜。《聊齋志異·潞令》篇,講述潞城令宋國英,“貪暴不仁,催科尤酷,斃杖下者,狼藉于庭”,“蒞任百日,誅五十八人矣”。通過觸目驚心的場面,官府在收稅虛偽外表下貪暴殘酷之態盡顯無遺。同時官府還巧立名目,來獲取更多的不義之財。《聊齋志異·韓方》篇記載:“甲戌、乙亥之間,當事者使民捐谷,具疏謂民樂輸。于是各州縣如數取盈,甚費敲撲”,官吏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巧立名目,隨意增加賦稅的種類,還美其名曰“樂輸”,甚至無視“郡北七邑被水”的災難,魚肉鄉民。
二、蒲松齡在文學創作中表達了對沉重賦稅和租吏催逼的不滿
蒲松齡對官吏借收稅之名,為非作歹、魚肉鄉里的行為深惡痛絕,并冠以“流毒”之名。《田家苦》中蒲松齡把登門催稅的官吏比作發怒的公牛。《聊齋志異·夢狼》篇,作者借異史氏之口說:“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顧其后耳;蘇而使之自顧,鬼神之教微矣哉!”發出了官虎吏狼的感嘆。官吏催稅已經到保。千思萬轉仍不果,計賣黃犢尚差可。——莫管來年耕不耕,免去眼前遭兵火!了嚴重影響社會正常秩序的地步了,使蒲松齡認識到“官宰半強寇,不操矛弧者耶”,官吏其實跟強盜已經沒什么兩樣了。
《聊齋志異》的名篇《促織》更是形象地反映了這種混亂的狀況。“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皇帝一時的心血來潮,就命民間進貢促織,這正中了貪官污吏的下懷,他們乘機上下其手,大發橫財。而像蒲松齡一樣,“操童子業,久不售”的成名,就理所應當地成為他們的首選目標。“為人迂訥”的成名“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產累盡”。但官府并不因此而罷休,仍嚴限追比,旬日,成名便被“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并蟲不能行捉矣。轉側床頭,惟思自盡”。故事發展至此,作者對統治者橫征暴斂的控訴還未結束,又巧妙的加上成名在駝背巫的指引下覓得一促織,但被兒子偷看而闖禍投井的情節。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躑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期至矣!翁歸,自與汝復算耳!”兒涕而出。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日將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懾然。喜置榻上,半夜復蘇。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成名兒子因好奇而偷看,不小心弄死了促織,這對于已經千瘡百孔的家庭來說無異于是晴天霹靂,就連九歲的兒子也意識到后果的嚴重,以投井這樣極端的方式來贖罪。成名夫妻見“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寫出了復雜而細致的心理描寫。
其實這樣題材早在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中卷二十四“斗物”條就已經出現:
我朝宣宗最嫻此戲。曾詔蘇州知府況鐘進千個。一時語云:促織瞿瞿叫,宣德皇帝要。此語至今猶傳。
蒲松齡把“苛政猛于虎”刻畫的入木三分,得益于前人的創作,但更多的是他將自己的生活感受融入于文學創作之中,是自己辛酸的真實寫照。
三、蒲松齡對賦稅問題關注是基于自己的生活遭遇和感受
蒲松齡的清貧從分家就開始了,其在《述劉氏行實》中記載,因其妻劉氏“最溫謹”,“姑董謂其有赤子之心,頗加憐愛,到處逢人稱道之”。但為妯娌所嫉,“時以虛舟之觸為姑罪,呶呶者競長舌無巳時”。蒲槃實在忍無可忍,在“此鳥可久居哉!”的無奈聲中給兒子們分了家。但家分的又極不公平,“兄弟皆得夏屋,爨舍閑房皆具;松齡獨異:居惟農場老屋三問,曠無四壁,小樹叢叢,蓬蒿滿之”,甚至連門都沒有,只好“假伯兄一白板扉,大如掌,聊分外內”。可以說蒲松齡很早就已經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
當時齊魯大地又經常出現各種天災人禍。順治九年,“五月壬申雨雹,大者如盂,碎瓦傷人,時正獲麥,晚者災”。康熙七年六月地震,蒲松齡在《聊齋志異·地震》篇記載:“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俄而幾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梁椽柱,錯折有聲”,“見樓閣房舍,仆而復起;墻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側。河水傾潑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順治七年,“是年棲霞民于七聚眾起兵,攻寧海城,知州劉文淇死”。《聊齋志異·野狗》篇也有“于七之亂,殺人如麻”的描述。
除天災人禍之外,蒲松齡的四個子女相繼出生,指食日繁,也加重了他生活的窘迫。其《日中飯》詩就描述了一家人困苦的生活:
黃沙迷眼驕風吹,六月奇熱如籠炊。午時無米煮麥粥,沸湯灼人汗簌簌。兒童不解燠與寒,蟻聚喧嘩滿堂屋。大男揮杓鳴鼎鐺,狼藉流飲聲棖棖,攜盤覓筋相叫爭;小男始學步,翻盆倒盞如惡鷹;弱女踟躕望顏色,老夫感此心煢煢。于今盛夏旱如此,晚禾未種早禾死。到處十室五室空,官家追呼猶未至!甕中儋石已無多,留納官糧省催科。官糧亦完室亦罄,如此蚩蚩將奈何!作為一位父親,卻不能給自己的子女更好的生活,只能眼睜地看著他們如惡鷹般爭著喝粥,可以想象蒲松齡當時心酸、自責的心緒。
可以說生活的重擔壓得蒲松齡沒有喘息的機會。更重要的是清政府為了增加財政收入,對于秀才,只免除徭役,而不免除賦糧。于是賦稅又成為蒲松齡肩上的沉重負擔,是蒲松齡不得不面對的現實,使得原本就清貧的家庭更加不堪重荷。蒲松齡在許多詩中都有對賦稅的描寫,《田間口號》詩寫道:“日望飽雨足秋田,雨足誰知倍黯然。完得官糧新谷盡,來朝依舊是兇年。”即使是豐收的年份,但繁多的賦稅仍然使人度日艱難,甚至把交完官稅,家中還有余糧,當成慶幸的事。“官稅不催,宿糧未盡,又喜妻孥安樂”,雖然還是“終歲不知肉味”,但妻孥還是安樂的,面對生活的重壓,蒲松齡只能這樣在近乎自我欺騙中得到一絲慰藉。當然有交賦稅的艱辛,也有交完賦稅后的輕松,其在《荒園小構落成,有叢柏當門,顏日綠屏齋》其六中就有“完糧過市求梨棗,歸去探懷餌幼孫”之句,解脫后的喜悅溢于言表。但這樣輕松的狀態在蒲松齡艱難的一身中是少之又少的片段。
面對困頓的生活,蒲松齡顯然已經力不從心,只能在自嘲中感嘆自己的落魄。在《除日祭窮神文》一文中他就自嘲窮神與自己步步跟隨,時時不離身,鰾粘膠合,就如纏熱了的情人。其實這并不是蒲松齡的無病呻吟,他確實已經入不敷出了。《金菊對芙蓉(甲寅辭灶作)》中說的“到手金錢,如火燎毛,烘然一焠完之”,確實是當時真實的生活寫照,因為他窮得連祭祀的肉都買不起了,只好寄希望于神靈不會因此而責怪自己。
由此可見,蒲松齡雖然遭受賦稅重壓,但都認真完稅,從未因此而有抗爭之事。這當然有本文開頭所提到的“抗糧”事件的影響。蒲松齡一心想要在科舉上有所作為,為此屢戰屢敗、皓首窮經,甚至希望有官員能舉薦自己。在《上健川汪邑侯啟》中,蒲松齡就希望時任淄川縣令的汪如龍能賞識自己的才華,舉薦自己,“結綠青萍,咸望薛、卞而定價;龍文驥子,一睹伯樂而哀鳴”,并在信的結尾處,他懇切表達希望縣令予以栽培的心愿,“如或青眼窺人,謬荷栽培之眷;萬一藍衫利市,寧忘高厚之恩”。但同時,蒲松齡又遵循“片紙不入公門”的原則,并終身身體力行。縣令汪如龍要招見他,在這能讓命運自己出現轉機的時候,蒲松齡卻以“蹤跡迂疏應勿怪,生平曾不到官衙”為由拒絕了。汪如龍的繼任者張嵋也是個文學愛好者,與蒲松齡的關系更為密切,同樣,張嵋發出邀請時,蒲松齡還是以“半生忍辱,未登長吏之庭;經歲來城,不識公門之路”為由委婉拒絕了。
“片紙不入公門”原則的堅守,加之以“抗糧”事件的刺激,使得蒲松齡雖然對現實沉重賦稅和租吏催逼十分不滿,但還是采取了不抗爭的策略。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