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中的情愛描寫千姿百態,除了青年男女之間忠貞不渝的愛情,還有同性之間的戀情,本文以《黃九郎》、《俠女》等篇為例,探析《聊齋志異》的同性戀觀,作者蒲松齡不批判、不褒揚,從文學的角度出發,以寫實、高超的筆觸描繪了同性戀的客觀存在,使我們看到更豐富更復雜的眾生相,這正是蒲松齡作為現實主義作家的本色。
關鍵詞:聊齋志異;同性戀;社會風尚;客觀寫實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1)01-0065-08
愛情是《聊齋志異》的重要主題之一,一部《聊齋志異》可謂寫盡形形色色的愛恨悲歡。有至死不渝的隔世姻緣,如《聶小倩》、《晚霞》、《連城》等,也有“忘為異類”的相知相惜,如《黃英》、《綠衣女》、《香玉》等,還有“色授魂與,猶勝于顛倒衣裳”的精神之戀《嬌娜》,這些曲折各異的情緣無不叫人稱道,令人心向神往,問世以來有著數不勝數的品評。但在《聊齋》的情愛畫廊中還有一類情感形態也不應該被忽視,它們同樣是作者的價值觀念、思想情趣的反映,也是封建社會風情畫卷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那就是對同性戀形態的描寫。《聊齋》中涉及到同性戀的篇章不在少數,《俠女》、《韋公子》、《金和尚》、《人妖》、《商三官》、《男妾》等等,甚至還有體現女性之間的兩情相悅的《封三娘》和《嫦娥》,其中最淋漓盡致刻畫男同性戀的故事當屬《黃九郎》。
一、蒲松齡的同性戀小說創作的時代背景
在此,筆者主要探討《聊齋志異》中男性之間的同性戀問題。男同性戀又稱男風,我國古已有之,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二)記:“雜說孌童始于黃帝……”,這恐怕是同性戀在史料中留下的最早記載。事實上,男風的蹤跡一直不絕于史書。三十六記里的“美人計”其實并不是指美女,而是晉獻公送給虞國的美少年,“美人”們獻媚離間了虞侯和他的重臣,最終幫助晉國滅虞。還有電影《夜宴》里反復吟唱的《越女詞》:“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其實并非男女之間的情歌,而是越人船工對鄂君子皙表達愛慕所唱,鄂君回答:“乃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真是憐愛至極,可見當時人們對男性之間的愛戀是寬容甚至追捧的,連下等人都敢向王公貴族示愛。后來又有了“分桃”、“斷袖”等典故,民間漸漸以此喻男風。此后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男風隨著統治者的態度時盛時衰,至明末又盛行一時。《陶庵夢憶》的作者晚明名士張岱在自己的墓志銘中大大方方地寫道:“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可見美婢和孌童是相提并論的,與琴棋書畫一道幾乎成了士人生活情趣和品位實力的象征。還有湯顯祖的《牡丹亭》第二十三出《冥判》,以很輕松幽默的筆調,寫出了酷好男風的李猴兒在冥間所受到的喜劇性的發落,史稱湯顯祖在現實生活中對同性戀的態度也是開明贊許的。小說家馮夢龍對同性戀的態度則更勝一籌,他所編著的《情史》中專列“情外”一類,搜集了自古以來各種文獻中所載的同性戀故事,并加以評點:“男女并稱,所由來矣。其偏嗜者,亦交譏而未見勝也。世故有癖好若此者,情豈獨在內哉?”分明將同性戀與異性戀相提并論,認為兩者之間不存在優劣或正常與反常的區別,這幾乎是近現代的同性戀理論了,不能不令人敬佩。
文人雅士的趣味喜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社會大眾的品位追求,就像今天我們所說的名人效應,因而明末清初上層社會的同性戀之風對眾多普通讀書人是不可能沒有影響的,或者熱衷,或者批判,或者泰然處之,不褒不貶。蒲松齡自然也不例外。
二、以《黃九郎》為例,分析蒲松齡對同性戀的細致刻畫
蒲松齡是怎樣看的呢?他有為數不少的篇章涉及到了男風,尤其《黃九郎》一篇對男風的描寫貫穿始終,也可以說其故事情節所體現的正是男風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存在形態的縮影,從文中我們也不難看清蒲松齡所持的態度。小說中開篇就點明主人公之一的何子蕭“素有斷袖之癖”,初次只打個照面就對“風采過于姝麗”的黃九郎一見鐘情,再遇則“握手送之”,三遇便強留黃“引與同衾”。面對何子蕭的親昵,黃九郎雖惱怒,卻并沒有馬上離去。日后又主動來探訪,幾經反復,兩人終于發展為同性戀關系。這邊何子蕭是苦苦追求,那廂黃九郎是半推半就,雖然黃九郎口口聲聲說“親愛何必在此?”但這已經遠遠不是正常男性間交往了。幾日不見九郎,何子蕭竟衣帶漸寬,“淚涔涔隨聲零落”,如果對女子的話,我們可以說“雅是情種”(王漁洋語),可偏偏是對一個七尺男兒!這不,連但名倫也擱筆皺眉:“遂欲喪軀,竟至于此,非‘名士’不能如是。”可見,當時太多名士有此雅興了,這不但明倫也承認這是一種本能的“欲望”。黃九郎的反應則更是“動人”,他柔聲細語地說我是怕相愛有害于你啊,如果你喜歡,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真是比女人還溫柔體貼,蒲翁的筆觸到底是細膩入微,令人折服。
此后兩人“燕會無虛夕”,何子蕭則日漸虛弱,黃九郎倒是說了實話的:“我實狐,久恐不為君福。”熱戀中的何子蕭卻是死也不信,于是一路往黃泉奔去。何子蕭死了,黃九郎大哭而去,倒也不能說無情。這要是發生在異性之間,是至死不渝的愛情,但擱在兩個男人間,就總讓人覺得別扭,但這偏就是當時的客觀存在,歷史上的實例比比皆是,只是我們不能理解他們的“偏好”罷了。故事到此自然不會結束,這不何子蕭又借他的朋友某太史公的尸身還了魂,這太史之軀何子蕭之魂再見到黃九郎時仍想再續前世之緣,這里寫得有趣,差點讓人相信了他們的易世之戀。但作者筆鋒一轉——九郎沉思半天,卻是要給太史做媒,就是他以前提過的那位“美無倫”的表妹,當初的何子蕭是“微笑不答”,而今這位“轉世”的何子蕭不僅不再推辭,還急著和佳人見面。這里有一個細節不能忽視,何子蕭雖借太史的身軀轉世,實則還是同一個人,但原先作者稱他為“生”,而之后卻稱他為“公”,這里暗示了人物不僅發生了外貌身份的變化,更重要的是思想價值觀念也變了。果然,公和三娘相見,初次便急急求歡,無半點名士的禮儀風度,也遠非《聊齋》中其它愛情篇章所描寫的那些情人間寬衣解帶的兩情相悅、深情款款,三娘幾乎是無奈相從,在她身上我們看不到半點歡愛的快樂。
三娘這一人物的出現幾乎號情愛無關,她更像一個陪襯,作者以她來襯托“昔之名士,今之太史”雙性戀狀態。何子蕭這前后性取向的轉變正是男風于時相存的普遍狀態,很多有男風傾向的士人通常并不排斥女性,畢竟家族的傳宗接代還要靠女性來維系。其實這也正是男風得以長期存在的主要原因,因為它沒有子嗣的問題,不會危及封建社會宗族的血統和延續。三娘還引申出了黃九郎的“能力”,她推薦九郎給太史公解難:“聞撫公溺聲歌而比頑童,此皆九兄所長也。投所好而獻之。怨可消,仇亦可復。”而黃九郎終如公所愿,獻身于先前與公有過節的撫公,(撫公)“自得九郎,動息不相離,侍妾十余,視作塵土。”這就是男風的魅力,隔世的仇怨都可以輕松消解。最后撫公自然是死路一條,九郎滿載金銀財寶回到太史公(何子蕭)這里。從此一家富貴,也沒人知道九郎是狐,故事以大團圓告終。
這樣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作者是褒揚這種情感嗎?非也!作者只是比較客觀地塑造了一個美貌魅惑的男狐形象,講述了他與一個素有斷袖之癖的書生的“情緣”,獻身他人為情人釋怨的插曲恰恰正是男風的戀愛關系不穩定不專一的真實寫照。篇末的“笑判”表明了他的態度:“男女居室,為夫婦之大倫;燥濕互通,乃陰陽之正竅;迎風待月,尚有蕩檢之譏;斷袖分桃,難免掩鼻之丑。……”蒲翁以調侃的語氣說這樣的風氣是反倫常違天理的,是為人不齒的,但最終卻又給予“裘馬甚都”的結局,作者似乎有些自相矛盾。恐怕這正是作者作為現實主義作家的本性,以客觀的筆觸反映社會現實,在他看來當時的世道很多事情就是黑白顛倒的,沒有道理可講。所以篇末蒲翁忿忿地說:“宜斷其鉆刺之根,兼塞其送迎之路。”
三、《俠女》等其它篇章折射出蒲松齡對同性戀的寬容態度
不過蒲松齡對男風雖然不贊同,但也不是深惡痛絕的,且看《俠女》篇末的“異史氏曰”:“人必室有俠女,而后可以蓄孌童也。不然,爾愛其艾嘏,則彼愛爾婁豬矣!”老先生的意思是只要家里的妻子品行好,尤其是像文中俠女那樣果敢決絕,不會受到孌童的誘惑,甚至有解決后患的能力,蓄個把孌童也是可以的。《俠女》一篇原本意在講述窮書生顧生和一個特立獨行、無視封建禮教的復仇女子的一段機緣,其問插入狐少年一節可以說是耐人尋味的插曲。盡管顧生“家綦貧”,一旦結識“姿容甚美,意頗儇佻”的鄰村少年,也會“稍稍稔熟,漸以嘲謔;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連貧寒的書生都有此好,可見男風之盛。更微妙的是顧生與狐少年的私情并不影響他對俠女的傾慕,而俠女也是知道狐少年的存在的,她更寬容,“以君之狎呢,故置之。”若不是狐少年不識趣地屢屢冒犯俠女,想必俠女是不會取他小命的,“此君之孌童也,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一句話了結了顧生的“雅好”,也讓我們看到了字里行間作者對待男風寬容平和的態度。
再看《韋公子》,一個“放縱好淫”的浪蕩公子,喜歡優童羅惠卿,又打他新媳婦的主意,而“惠卿無難色”,當晚就帶媳婦來了,“遂三人共一榻”,“眷愛臻至”,且“謀與俱歸”,韋公子還打算帶他們倆人一同回家。這樣的細節,蒲松齡大大方方地寫出來,毫不避諱,可見當時的上流社會對此風氣是很看得開的。《人妖》更奇絕,“疏狂不羈”的馬生看中寄宿鄰家的美貌女子,在妻子的協助下騙來女子同床,不料女子卻是精通男扮女裝術的“桑沖之徒”,已經糟蹋了多名良家女子。原本是十惡不赦的歹徒,馬生卻憐惜其美沒有告官,反而給他施以宮刑,把他徹底變成了“女人”。從此昔日“采花賊”王二喜變成了馬生的表侄女王二姐,在馬家住了下來,“夜輒引與狎處”,白天則“灑掃執炊,如媵婢然”。這亦婢亦妾的身份竟使得王最終躲過了殺身之禍,且死心塌地跟馬生終老。蒲翁本意不在于刻畫這段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聞,這一點我們從文末的“異史氏日”可解,但故事說明了男妾在當時并不是個別現象,馬生不過是個普通讀書人,做妻子的非但不反對,還成其好事。《男妾》則寫一個官員到揚州買妾,卻買到少年假扮的,進退兩難時,卻被有斷袖之癖的同僚歡天喜地地贖了去。篇末的“異史氏日”做出了客觀中肯的評價:“茍遇知音,即予以南威不易也。何事無知婆子,多作一偽境哉!”不過是興趣喜好不同罷了,無論性別,正所謂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沒什么可以不可以。再看其中所涉及到的女性,她們對男風的態度也是開明的,比如俠女、馬生之妻、三娘等等,都是認可男寵孌童的。而那“無知婆子”,卻多此一舉,實在愚蠢,蒲翁在笑罵中不經意顯示了他作為現實主義作家的本色,雖然托言鬼狐,卻始終關注社會,客觀地再現社會,不隱諱,不曲筆,對一些比較離經叛道的現象也一樣坦然道來,泰然處之,所謂看得開,說得透,寫得實。這正是蒲松齡的高明之處。還有《金和尚》、《商三官》等篇都或多或少地涉及男風,文中不再贅述。
四、蒲松齡的觀點帶有時代的烙印。但也充滿人文關懷。并具有一定的唯物精神
明代可以說是男風最盛行的時期,明武宗、萬歷、天啟諸位皇帝都算得上此風中的領軍人物,“上有所好,下必有甚焉”。到了清代,并未因人主的更替而改變,某種程度上士人們對此風尚的堅持似乎也包含對滿清的蔑視—那些只會彎弓射大雕的韃虜們,料他們也不懂得這般風雅。于是,男風至清代仍風行,清初的吳梅村、冒辟疆、袁枚等名士都是此同道中人,“如今世上的人,一百個之中,九十九個有這件毛病。”(李漁《無聲戲》)這種風氣不僅對價值取向,甚至對審美標準都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在人們心目中美男子不再是關云長、岳飛那樣的英武豪放形象,而是清秀細膩的美少年。翻開《聊齋志異》,雖然蒲松齡不惜筆墨刻畫女子的容貌,并不太描寫男子的相貌,但是他所認同的美男子形象與士人所喜好的卻是一致的,都是帶有女性化特征的俊美少年,如前面提到的黃九郎,“年可十五六,風采過于姝麗”,《羅剎海市》里的馬驥,“美風姿,少倜儻,喜歌舞”,還有《胭脂》里的鄂秀才,“世間男子,無其溫婉”,無不纖細、秀氣、文雅。而魁梧威猛的男子漢形象,蒲翁則都賦予了田七郎、大力將軍、苗生等下層勞動者或武夫,可見蒲翁對男性美的理解是與當時的男風時尚合拍的。
蒲松齡曾有一首詩《周小史》,寫給當時很有名的小優周小史:
翩翩小史,鳳舞鸞翔。媚骨隱膩,紅齒含香。晝寢斷衿,似寵圣皇。口啖余桃,以分君王。小語不正,濃笑流芳。刺肌灼膚,亦效秦倡。千載溫柔,從此無鄉。
蒲翁對周小史才藝色相的贊美可謂不惜筆墨,寫得極盡細膩、香艷,“詩中有對周小史才藝姿色的稱揚,又似乎含有幽微的譏誚。‘千載溫柔,從此無鄉’,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褒揚贊美,還是打趣嘲弄?”老先生倒是針對的周小史呢還是那些狎玩他的士人?著實讓人費解。同樣值得注意的是蒲松齡對于女性之間同性戀的描寫則要含蓄典雅得多,涉及的篇章也不多,僅有《封三娘》和《嫦娥》兩篇,女主人公之間的兩情相悅并不成為故事的主線,而且更多是精神上的,唯《嫦娥》中有很小的細節寫到了女性之間肉體的欲念,但也是稍縱即逝的,見筆者拙作《在情和欲之間飛舞一(嫦娥)賞析》(《蒲松齡研究》2007年第3期)。這應該是與其歷史背景有關,從統治階級到社會各階層對女性之間的愛戀是指責、唾棄的,畢竟千百年來的男權社會容不得女子違背人倫,即便是隱隱存在,也不會有人站出來說道,總之是見不得人的,所以蒲松齡自然更不會津津樂道。而且蒲松齡筆下的女子對男風的態度是出奇得一致,她們容忍男人們的這種喜好,也不會為此而爭風吃醋,甚至還會像《人妖》里的馬生之妻那樣去促成丈夫的好事。這個現象值得玩味,其實女人們的態度正是社會的態度,也是作者價值觀的體現。但不管怎樣,蒲松齡對男風不是漠視的,也不一味主觀地批判,他的態度比較契合現今西方的觀念,你可以不贊同,但是不應該歧視,存在即是理由。這正是蒲翁值得致敬的地方。
《聊齋志異》中關于同性戀的描寫豐富了蒲松齡筆下的眾生相,也表現了作者的寫作張力。作為一個讀著四書五經長大,浸淫于科考夢想的封建文人,蒲松齡傳統卻不迂腐、守舊、虛偽,沒有成為封建禮教的衛道士。他關注社會,正視人性,他的字里行間體現了真切的人文關懷,也體現了他所具有的一定程度的唯物主義精神,這恐怕是他自己所始料未及的,也是我們在欣賞其作品時不應該忽視的。難怪《聊齋志異》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被譽為千古絕唱!
(責任編輯 譚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