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貫索文昌,一代文人有厄!

【內(nèi)容摘要】本文分析了《水滸傳》中三個知識分子吳用、王倫、黃文炳的命運與經(jīng)歷，探討他們悲劇命運與讀書人身份的關(guān)系，探究時代與社會對他們命運的影響，政治對它們生存的裹挾與傾軋。從中看出元明亂世的知識分子的性格以及他們的命運和社會地位。

【關(guān)鍵詞】《水滸傳》 知識分子 吳用 王倫 黃文炳

想在《水滸傳》里找出幾個讀書人大概和想從沙中淘金子一樣困難。試圖在其中找出幾個典型并加以研究，粗看起來沒有到什么意義。但是，從另一方面看來，從《水滸傳》這個武力和暴力的世界中勾勒出知識分子的命運與地位，討論他們悲劇命運與讀書人身份的關(guān)系，探究武力社會對他們命運的影響，政治對他們生存的裹挾與傾軋，可以讓我們更加清楚地認(rèn)識到元明亂世的知識分子的性格以及他們的命運和社會地位。

《水滸傳》寫的雖然是北宋時代的社會與政治，但是，由于作者所處的時代是元末明初，我們可以大致斷定，《水滸傳》中涉及的時代背景，在很大程度上摻入了元末明初的社會風(fēng)貌。元末明初的社會是一個大動蕩的社會，由于朝代的變遷，元代知識分子長期受到的壓抑暫時被減輕了，知識分子對新朝充滿了期望，滿懷信心地想在新朝大展身手，為新朝的文化建設(shè)作出自己的貢獻(xiàn)。換代之后，朱元璋即位，以四書五經(jīng)、八股文取士，以富貴功名使士人榮身，重新建立了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基礎(chǔ)，由此，廣大知識分子瘋狂追求功名，紛紛應(yīng)舉。然而，朝廷對于知識分子的吸納畢竟有限，也有自己的選擇標(biāo)準(zhǔn)，有些人掌握了一定文化，進(jìn)入了政府體制，如《水滸》中的陸謙、黃文炳，有的做官不成，又弄得無家無業(yè)，就成了游民知識分子，如吳用。同時，“隨著城市商業(yè)經(jīng)濟(jì)的繁榮，市民階層的壯大，思想控制的松動以及王陽明心學(xué)的流行”①，使這些人有了更多的人生選擇。這些人可能浪蕩江湖，也可能參與造反活動。梁山上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軍師吳用，原頭領(lǐng)王倫，就是這樣的代表。在這樣的社會里，知識分子的命運必然充滿了詭異與不確定性，他們的道路注定是坎坷不平的。《儒林外史》中王冕評價當(dāng)時的文化環(huán)境，說了一句“你看貫索文昌，一代文人有厄！”②庶幾可以作為元明知識分子命運的注腳。

在這樣的情況下，“知識階級常分類為兩個集團(tuán)，一是幫助新皇帝而為謀士，一是幫助舊皇帝成為孤臣逆子”③，這兩類人在《水滸傳》中都可以見到，前者如梁山上的吳用，后者如黃蜂刺黃文炳，另外還有一個想當(dāng)?shù)弁醵鴼飧盘〉耐鮽悺１疚脑囍攸c論述吳用、王倫、黃文炳這三個讀書人，詳加論述之。

吳 用

吳用第一次出場是在第十四回：“赤發(fā)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rèn)義東溪村”，書中這樣寫道：“看那人時，似秀才打扮：戴一頂桶子樣抹眉梁頭巾，穿一領(lǐng)皂沿邊麻布寬衫，腰系一條茶褐鑾帶，下面絲鞋凈襪，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須長。”這顯然是一副標(biāo)準(zhǔn)的讀書人打扮。作者尚覺得渲染不夠，又加了一首《臨江仙》的贊詞：“萬卷經(jīng)書曾讀過，平生極巧心靈，六韜三略究來精，胸中藏戰(zhàn)將，腹內(nèi)隱雄兵。謀略敢欺諸葛亮，陳平豈敵才能。略施小計鬼神驚，自稱吳學(xué)究，人號智多星。”直接把他比作能臣陳平、諸葛亮。但是，隨后作者便揭示出吳用的身份不過是一介村夫子。作為一個村學(xué)究，擁有如此高的稱贊，似乎有些過譽，但仔細(xì)想來，卻是作者刻意的安排。村塾夫子的地位，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擁有不同一般的地位。他們飽讀詩書，卻與功名無關(guān)（有的無心，有的無力），生活蕭疏，心懷曠朗，以教授村童為業(yè)，有明顯的草根特色、民間情懷。同時，由于封建社會文化知識普及不夠，作為知識擁有者的村學(xué)究便擁有了一種特權(quán)。他既可以與地方官員稱兄道弟，又可以成為村落律法的制定與執(zhí)行者，一句話，他是傳統(tǒng)文化在村落基層的傳播者，也是村落大事的決策者。吳用便是如此，他既可以給劉唐、雷橫那樣的潑皮勸架，又可以和保正晁蓋商議劫生辰綱那樣的大事。劫生辰綱這場大事全是吳用一手策劃，且看他如何安排參加人員，如何說三阮撞籌，如何定下妙計，麻翻楊志等人，這顯然不是一般村塾中的迂夫子做得出來的。即使王倫這位山大王也沒有如此膽略。智劫生辰綱這一事件，奠定了吳用在整部小說中的民間智者形象。

在梁山好漢從散到聚，到最后上山的過程中，吳用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說他是“水泊梁山建設(shè)總設(shè)計師”大概也不為過。此后的火拼王倫、劫江州法場、三打祝家莊、智取大名府等事件，都是吳用設(shè)計。吳用顯然比王倫更有清醒的頭腦，雖然，他為梁山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是，他明白意識到自己在梁山軍事集團(tuán)中的地位，固守自己作為謀事者的軍師職責(zé)，絲毫不逾職行之外，對主人忠于職守，對梁山竭忠盡智。這一點，民國社會學(xué)家薩孟武在《吳用何以只能坐第三把交椅》④中說得明白。他“不是流氓（宋江）”，“也不是地主（盧俊義）”，流氓（游民）借地主的豪富，地主借游民的豪氣，互相憑借，才能結(jié)成權(quán)勢，而一旦結(jié)成權(quán)勢，對于知識分子，不是壓迫，就是利用，吳用也莫能外。因為熟讀史書，所以他對“君臣名位”等封建倫常有異于常人的敏感。他敏銳地認(rèn)識到梁山好漢在排座次之后，宋江與諸人已經(jīng)由兄弟關(guān)系，轉(zhuǎn)變?yōu)樯舷录夑P(guān)系。他的表現(xiàn)也就轉(zhuǎn)為臣子對君主的審慎了。這與李逵武松等人不同，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適應(yīng)這種由權(quán)力帶來的關(guān)系變化。李逵時時說破宋江心中心思，時時逾越上下級的關(guān)系，總讓宋江下不來臺。而吳用則恪守封建知識分子的政治倫理——忠。所以，他始終受宋江的恩寵，也沒有李逵那樣被宋江毒死的命運。

但是，吳用畢竟是村學(xué)究出身，是一個深受封建忠義倫理影響的知識分子。他最后的選擇是自縊梁山，用他那個階層特有的忠誠與卑微，為煙消云散的昔日世界殉了葬。

王 倫

王倫的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書中，是第十四回，柴進(jìn)收容林沖時所言：“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里扎駐，為頭的喚作‘白衣秀士’王倫”，“……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羅，打家劫舍，多有做下彌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災(zāi)避難”。從這里我們可以獲得兩個信息：一是王倫的氣魄實在小。他的隊伍不過七八百人，只是一支很小的隊伍，干得也不過是“打家劫舍”之類的小事，與宋江一輩席卷半個中國的豪舉根本不能相比。二是王倫并非不能容人，他也收容了大量“做下彌天大罪的人”，但這些人顯然氣派太小，不足以對王倫的權(quán)威構(gòu)成威脅。待到林沖謁見王倫，作者特意給了王一段心理活動描寫“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里落草，續(xù)后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dāng)。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只平常。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著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nèi)绾斡瓟常坎蝗糁皇且还郑茀s事故，發(fā)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⑤這段心理實在是細(xì)致入微，搔到王倫心中癢處。王倫氣量之小，在這幾句話中顯露無遺。

其實此時上山的林沖，只有安身的本能需求，未必有取而代之的欲望與野心，但王倫的心思卻未必如此。王倫最可笑的行止在于他既沒有雄心，也沒有大量，他安于現(xiàn)狀，只求做個一方山頭的小頭目，而沒有與趙氏政權(quán)對峙的野心。這倒也罷了，他又心氣狹小，不能見到有比自己水準(zhǔn)更高，名望更大的人出現(xiàn)在面前。作者又安排了一首詩挑明：未同豪氣豈相求，縱遇英雄不肯留。秀士自來多嫉妒，豹頭空嘆覓封侯。這種嫉妒在廟堂則為黃文炳，在山野則為王倫。秀士的嫉妒在知識界或可以成為“文人相輕”的話題，但在梁山之上，便成了英雄前途的攔路石，也是王倫最終覆滅的導(dǎo)火索。

林沖再三忍耐，才在梁山勉強扎駐下來。及至晁蓋一伙上山，王倫的嫉賢妒能、不能容人發(fā)展到了頂峰。王倫推托道：“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終于激起了林沖忍耐已久的憤怒，提刀火并了王倫。

王倫的自取滅亡原因有二：其一，王倫是個朽儒，陳腐的思維觀念使他把梁山作一家一姓的獨裁天地，嫉賢妒能，排斥豪杰；其二，他既無雄才，又無大能，本不是做寨主的材料，卻拼命占居要位，留下這種人，沒用而有害。在面對強于自己、高于自己的人才時，他又觸犯了江湖好漢心中最根本的倫理底線——義。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古老的平均分享思想是水滸好漢的處事準(zhǔn)則。所謂“好漢見好漢，惺惺惜惺惺”，王倫為了自己的小算盤，不惜打破這條江湖鐵律，觸犯了好漢心中的倫理底線，終于招來了殺身之禍。

王倫這種嫉賢妒能，固然與人性的通病有關(guān)，但與他小知識分子的性格也不無關(guān)系。作為一個在封建教化、科舉制度傾扎下，心理變態(tài)，思想異化，人格畸形，品行扭曲的舊式讀書人，我們在唾棄的同時，也應(yīng)加上幾分同情。

黃文炳

黃文炳綽號黃蜂刺，大概是《水滸》中最為卑劣的人之一。而《水滸》中最為不堪的人，如黃文炳、陸虞候，幾乎都是讀書人，實在讓人深思。

黃文炳第一次出場，是在潯陽樓頭，宋江題反詩后⑥。文中寫道：“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城子，喚做無為軍，卻是個野去處。因有個閑住通判，姓黃，雙名文炳。這這人雖讀經(jīng)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賢能，一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xiāng)里害人。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dāng)朝蔡太師兒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請訪知府，指望他引出職，再欲做官。”這里透露給讀者兩個信息：一是黃文炳是個“在閑通判”，住的是“野去處”，久不得志，讀書人的價值沒有實現(xiàn)；二是黃文炳是個“心地褊窄，只要嫉賢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的人（這一點和王倫很像）。

黃見到宋詩后，“大驚”，憑著讀書人敏銳的政治嗅覺，意識到這是一次自己往上爬的好機(jī)會。接下來他的處理可謂不動聲色：他仔細(xì)抄下詩句，又認(rèn)真問清題詩人的體貌特征，最后吩咐酒保不要將詩刮去，其心思之縝密，不弱于吳用。次日，他在蔡九知府面前巧用引申構(gòu)陷捏造的手段，騙知府下令捉拿宋江，的確不負(fù)黃蜂刺的綽號。到當(dāng)梁山好漢設(shè)計救人，偽造印信時，黃文炳的一身“才干”才顯露無遺。試想好漢們的偽信作偽水準(zhǔn)如何之高，連蔡知府都被騙過，卻被黃文炳認(rèn)出“這封書不是真的”。魯迅曾經(jīng)頗為悲觀的將讀書人分為“幫閑的”與“幫忙的”，那些“幫閑的”，就是圍繞在權(quán)勢者前后的惡奴，為虎作倀的師爺。作為一個讀書人，不把學(xué)問用到正道上，而是將其用在鉆營害人上，黃文炳是作者塑造的一個集封建幫閑惡德于一身的人物形象。他為了私人的前程，全然不顧他人性命，難怪宋江嘆道：“你既讀圣賢之書，如何要做這等毒害的事？”黃文炳終究未曾想到的是，他縱然聰明，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終于禍及自身，被梁山好漢活剮而死。

寫到這里，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王倫和黃文炳兩個人物，實際是作者特意設(shè)置安排的，這兩個人實則是一個。只是由于所處的空間不同，他們的表現(xiàn)就各有異處。王倫若考上科舉，進(jìn)入體制，那便是黃文炳，黃文炳若無緣廟堂，流落民間，那就成為王倫，所不同者，一在朝而一在野耳。兩人都長期不得志，讀書人“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抱負(fù)不能得到抒發(fā)，他們也做不到像吳用那樣“村學(xué)究”式的疏曠清醒，兩人都心地狹窄、嫉賢妒能，黃還要加上一條“阿諛讒佞”。王倫縱然不堪，卻沒有害人之心，而黃文炳卻完全是那種在官僚體制影響下，喪失良知，連廉恥都已不顧的小人。

《水滸》中的知識分子大致是以上三類，他們分別是以吳用為代表的反對者的謀士；以王倫為代表的嫉賢妒能的小頭目；以黃文炳為代表的舊皇帝的孤臣逆子。這三者構(gòu)成了整個封建社會末路時期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在嚴(yán)酷的社會傾軋下，其中最為卑劣的留在舊勢力身邊，為虎作倀，做著升遷的美夢；舊勢力中被擠出勢力階層的則流落民間，并試圖把一家一姓的獨裁延續(xù)到民間，黃文炳與王倫是其中的代表；另一類既無心功名，也不想進(jìn)入體制，而是選擇了另一條路：反抗，吳用是其中的代表。由于知識分子與生俱來的弱視，他們又最終被整個社會吞沒了。這三者無論好壞優(yōu)劣，最后的結(jié)果不是殉主就是橫死，他們悲慘的遭遇，正是反映了宋元明知識分子的尷尬處境。

【注釋】

① 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第四卷，明代文學(xué)緒論.

② 吳敬梓.《儒林外史·楔子》.

③ 薩孟武.《吳用何以只能做第三把交椅》，《水滸傳與中國社會》，第161頁，北京出版社2005.

④ 上揭書，第162頁.

⑤ 第十一回《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

⑥ 孫勇進(jìn)〈漫話水滸〉說黃文炳作為官府中人，見到反對朝廷的文字，理應(yīng)有所警惕，黃的行為是正當(dāng)?shù)摹１疚牟桓移埻J(rèn)為黃明顯知道這是醉酒之人的牢騷，不該將此構(gòu)陷為反詩.

（作者單位：浙江省紹興市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