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菲特抿了一口咖啡,覺得有點苦,才想起忘了放糖。5分鐘前,他在會場認真聽完了希拉里的致辭,剛出來透透氣。誰知身邊不斷有人簇擁過來,與之攀談。這是美國華盛頓卡內基美隆大禮堂,財富雜志主辦的年度最具影響力女性峰會的茶歇。
這時,有位身著一襲白色套裝的東方麗人,微笑著向他招手致意。巴菲特微微一頓,扶了扶眼鏡,高興地點頭回應。他當然認出她來了,只不過沒想到這么快又能見面。不久前,他遠赴北京,同比爾·蓋茨一道,與中國富人們吃了一頓以慈善為主題的晚宴,就是受她和蓋茨基金會的邀請。正是這場在中國刮起了一陣慈善旋風的“巴比晚宴”,也是由她擔任的主持人。
“楊瀾,”巴菲特放下咖啡杯,指著她,向身旁的人介紹這位來自中國的嘉賓,“在我參加的慈善活動中,她是最棒的……”
這位巴菲特由衷稱贊,在中國有著明星般受人矚目的全國政協委員、陽光文化基金會的董事局主席,對經濟轉型期發揮財富分配功能的公益慈善事業,會有怎樣的精彩解讀和親身體會?
我們需要職業經理人
朱敏:你當年曾經留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那時有沒有感受到國外特別的氛圍?
楊瀾:海外經歷對我而言,很多方面都有著特別的參考價值。其中有一點,我想特別強調,那就是,在海外,公益慈善機構可以用多如牛毛來形容,無論是資助醫學研究的、科學開發的,還是研究某種疾病治療的,非常多元。
朱敏:與中國的狀況比較起來,你會不會特別驚訝?
楊瀾:確實,之間的差距很大。首先是種類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中國成規模的基金會非常少,援救助的對象和慈善項目的種類也明顯少。另外就是募款的方式也特別少,只有為數不多的幾種募款的方式。第三是跟捐助者的溝通不夠及時。
朱敏:國內公益慈善機構的反饋相比之下很少。
楊瀾:對。國外的回饋特別及時。我在美國上研究生院的時候,有時候就是捐一點小錢給一些慈善機構,比如說救助非洲的兒童等等,我就會經常收到他們的回饋:他們在非洲的哪個國家、哪個村莊又建立了一個小學,有照片,有圖片,就讓你覺得自己的捐助是產生了效果的。就是這種回饋特別及時。而國內呢,通常是捐出去,就石沉大海了。所以這方面給我有很深的觸動。
朱敏:在具體的理念、機制方面,當時有沒有類似的感觸?
楊瀾:在國外,做慈善是可以有一份職業規劃和收入的,這個我在過去也沒有想到。過去覺得做慈善就是義務的。過去還遇到過一些事情,就是有一些慈善晚會請我去主持,然后主辦者就會悄悄地跟我說。我們還是要給稿費什么的。我第一反應是拒絕。既然都是做慈善,不應該拿稿費,義演就應該是義演。但同時看到,美國有很多終身來做慈善的人,它們是以此來養家糊口的,而且把它當做一份非常驕傲的、可以有職業規劃的一件事,這也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原來想,做慈善大家都應該是義務的吧。我覺得這些都是給我在理念上有觸動的。
像現在我們的陽光文化基金,也會有非常專業的基金和慈善項目的管理者,而且我一定要求他們在商業社會有過成功的經歷,這樣才有做事的效率,對這種效果的評估的意識才更強。那么也需要付給他們一定的工資,雖然不如商業機構的那么高,但是我認為這也不能夠單純從一個人的覺悟水平或義工來定。我覺得中國慈善需要職業經理人。
朱敏:就是說,如果不拿工資的話,這班人可能三天之后,就需要別人的幫助啦。
楊瀾:對。而且我覺得不拿錢的時候,你就通常不會對你做的事情那么負責任。因為你想我反正都是義工,你還對我要求那么多,這是人性當中一個自然的反應。所以我認為可持續的發展就是應該培養公益機構的職業經理人,也是進行類似在北大、哈佛做這樣的培訓有意義的地方。
創新一定會有非議
朱敏:你這14年的慈善之路,還算一帆風順。有沒有傷心、生氣,或者氣餒的時候?
楊瀾:我覺得沒有。這14年,通過做慈善,我真的認識了很多很真誠的朋友。因為你做慈善的時候,你是懷著一顆誠懇的心去做,就會交到很多的真心朋友。我就認識很多好人。然后大家的友誼的基礎是非常純粹的,所以這樣的朋友做得長,沒有利益沖突。
朱敏:舉個例子?
楊瀾:比如說做環保的奚志農,比如說希望工程創始人徐永光,比如說做紅十字會的郭長江、王汝鵬。我覺得跟這些人在一起,這種友誼特別長久,而且彼此的尊重和欣賞是很長久的。我覺得這個是我的第一點體會。
朱敏:在中國做慈善,往往會遭到質疑,甚至是誅心之論。你好像是為數不多沒有遭受過質疑的。
楊瀾:我還算不錯,大家還比較信任我。其實也有過受到一些質疑的時候。比如說我們決定拿出自己公司一半的股權來做慈善基金的時候,就有人說,這股權怎么能做呢?好像就是說,必須要掏現金。但是實際上,無論是比爾·蓋茨,還是巴菲特,他們都可以以股權,就是有價證券的形式來捐資作為慈善基金會。那么現在,我覺得這方面大家的意識可能就比較全面一點。在我2005年做的時候,很多人對這種方式不接受。
朱敏:你怎么看待這個現象?
楊瀾:我覺得吧,這個世界上只要是做事,特別是有創新地去做事,就一定會有非議,好在時間常常能夠證明。我覺得像徐永光,他在2003、2004年受到過很大的壓力,做好事做出這么多非議來;曹德旺先生也是,做好事做出一些非議來。但我覺得,我的經驗就是說:不必憤憤不平,也不必急于表白,其實時間不用太長,有著幾年的時間,隨著社會公眾的認識程度的提升,時間也能夠檢驗出一個人是否真心在做事。我覺得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的。
朱敏:可能需要有一個接受的過程。
楊瀾:還有就是說,你做比較理性的、可持續慈善的這種基礎的建設、打造時,它就不如一些救災、扶貧之類的事情關注度高,所以媒體的關注度、社會的關注度就有點不夠。有時候我在籌款的時候,人家就會問:“啊?你怎么沒有去扛麻袋啊?沒有到哪兒去發放水啊糧食啊?”那么我們就覺得大家對慈善的理解還是在救災這塊,對于這種比較理性的、可持續的機構的支持,以及環境的建設,大家理解就不高。
所以,從社會資源的凝聚力來說,一開始覺得挺難的,主要是靠我自己的身份來維持,來做這些慈善項目。但是慢慢地,特別是隨著“巴比晚宴”,我覺得整個社會對慈善的認識就深了一層。大家就在考慮,這個不僅是捐不捐的問題,還有一個捐給誰、怎么捐的問題。我就覺得,這個社會大家的認識都逐漸開始趨于理性。
沒什么事比它更值
朱敏:是什么信念支撐著你,用14年,投入這么多精力來做這件事情?畢竟你不是職業慈善人。
楊瀾:我覺得我是嘗到甜頭啦。第一個,其實我覺得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所謂的成功和財富,無非是大家的個人價值需要得到一種承認。其實對我來說,做慈善也是使個人價值得到一種承認。這種承認感還是有很快樂的一面。我覺得這個不必再去解釋。我曾經說,一個人不需要多么高尚去做慈善,一個真正愛自己的人也會去愛別人,就是在于,你在其中得到一種價值的肯定,這是很有滿足感的。
朱敏:有具體的事情嗎?
楊瀾:有一些事情給我帶來過一些感動吧。比如說,剛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吳征從報紙上看到一對下崗夫婦的孩子上學遇到了困難,其實當時就是缺那么幾千塊錢,當時吳征就代表我們倆給人家送去了一兩萬塊錢吧。
朱敏:之后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吧?
楊瀾:在這之后,我就把我的第一筆稿費,當時是30萬左右,捐給希望工程。當時,上海團市委希望給我搞一個捐贈儀式,希望這些接受捐贈的孩子們從我的手里領獎學金。后來我跟我先生商量以后,就拒絕了這種方式。我們覺得這種方式讓孩子產生一種不良的感受,我們就拒絕了這次捐贈活動,就直接把錢給孩子們的家庭或學校了。
還有一兩次,是遇到有些手術急需錢的孩子,也是我和我先生偷偷把錢送過去的。有次我記得是做《藝術人生》的時候,朱軍還把那孩子和孩子的父親找來了,那個孩子當時是腿有問題,好像是股骨頭壞死吧。然后那個孩子會走了。之前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孩子。
這些其實給你帶來巨大的滿足感。其實我們就是想證明自己對這個社會有價值,可能沒有比一個生命站在你面前,就因為你做的這一點點事情,他又重新有了生活的勇氣而更讓人滿足。我覺得這種滿足感是不可以用什么節目收視率來衡量的。
朱敏:有別于作為主持人成功喜悅的一種滿足感?
楊瀾:的確會產生一種特別的滿足感,包括當時我把參加雅典奧運會火炬接力的火炬捐出來拍賣以后,當時也是幫助深圳的一個年輕人換了骨關節。他給我來信說現在能走路了,可以自食其力了,可以去謀份工作什么的。我覺得這些點點滴滴的積累都是讓我覺得做這事特別值。它不是說你獲得了一個好名聲,而是真的讓你感覺到你做這個事是有價值的,另外一個人因此能夠多增添一點生活的希望,你會覺得沒有什么事比它更值。就這么簡單。
朱敏:你在傳媒界、商界、公益界做這么多事情,還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特別忙。你在事業、家庭、公益之間是怎樣協調的?這可能是你那么多粉絲最佩服你的一點。
楊瀾:其實我覺得沒有那么難。開始的時候我常常是幫助慈善基金會做事。像扶貧基金會它們要做月捐計劃,我就特別贊同。我就說我們應該從救災的舉牌子的狀態,變成細水長流、有意識、可持續地做慈善,我就為它們代言這個項目,然后參與。個人只占用個人的時間。到后來成立了自己的專項基金以后,我就特別看重要聘請專業的管理人。所以我們現在,一方面由我們公司很多員工來做義工、志愿者,另外也請了我在哥大的校友,專門學公益管理的,做慈善有理論、有實踐、有愛心,他們幫我在管基金,我就覺得特別放心。
“巴比晚宴”源于信任
朱敏:關于“巴比晚宴”的緣起,外界一直語焉不詳,到底是怎樣的由來?只有請你親自道出原委了。
楊瀾:是這樣,2009年的時候,我跟比爾·蓋茨先生吃過一頓晚飯,相互交流了一下彼此做慈善的一些理念。他也很欣賞我做的事情,當然我們在規模上不可相提并論。當時他問我在做些什么事情,我就說在做中國的公益管理者,開展對慈善家的培訓,他就很感興趣。后來他下面基金會的人也跟我不斷有溝通、開會,相互了解,這樣就決定把我們作為在中國的一個合作伙伴,來共同舉辦這個“巴比晚宴”。那我覺得也是一種信任,而且我覺得特別有利于大家把做慈善這件事,深入地做一些考量。當時就決定兩家基金會聯手來辦。
朱敏:當時沒有想到會產生這么巨大的社會影響吧?一頓飯,引爆了一場全民范圍內的慈善討論與反思。
楊瀾:在這之前,因為有一些“裸捐”的事件,所以社會關注度非常高。但我開始就跟比爾·蓋茨先生說,中國做慈善,可能不是一個簡單的捐贈承諾的問題,它涉及到捐贈的環境和運作機構的效率問題。在美國、歐洲有非常完備的社會機構、體系來很好地使用這些善款,而在中國,能有效使用善款的機構就不多。所以捐出來,如果沒有達到很好的社會效益,那還不如留在企業里,創造就業機會,對社會的貢獻更大一些。所以一開始,巴菲特先生就很同意我這樣的一些分析,所以我們就把基調定在不是大家怎么樣來認捐,而是大家來探討怎么樣能把慈善做得更好。
朱敏:探討怎樣多做一些增量上的促進、提高。
楊瀾:對。由于“裸捐”的事情,好像就把社會公眾的吸引力也吸引到認捐上來了。我覺得中國慈善所處的階段,跟美國不一樣。在這個階段,捐贈的意愿是非常值得崇尚和推廣的,同時也應該借此機會,來表達一下這些捐贈者的疑慮。這樣大家才會知道,為什么這些人猶豫捐不捐,因為他們擔心自己的善款不能得到很好的使用。
那么為什么不能得到很好地使用呢?我們的透明度的問題、我們的行業規范的問題,都會提到議事日程上。所以我就覺得后期這些事情的議題變得更加廣泛,討論變得更加深入,這個是我特別高興看到的。
我要堅持做下去的事
朱敏:我看你近幾年的“兩會”提案都是跟慈善公益有關。今年你的提案是什么?
楊瀾:之前我們多次提交“慈善立法”和“慈善日建立”的提案;2009年是“關于引導大學畢業生在社會工作領域就業的提案”;2010年有兩份提案,一是農民工二代如何融入城市,享受到城市的教育和醫療等資源,另一份是中國文化走出去應當發揮民營企業的作用。今年的提案,同樣和民生問題相關。
朱敏:希望看到更多促進民生的“陽光”提案。
楊瀾:我們直接操作的具體的慈善項目,就是“陽光下成長”,主要是給缺少基金會的青少年提供藝術教育。這一點,其實我也是借鑒了國際上非常成功的兒童教育的案例。藝術從啟迪心靈、疏導青少年的情感表達,建立一種尊嚴、自信,是非常好的一種方法。可能過去我們會比較看重給孩子們提供基礎教育,在學校學語文、算術,但藝術教育普遍缺乏。那些貧困的孩子就更沒有這方面的修養。但其實這是一個眼界。就像世博會一樣,孩子們看到了一些東西,他們的小腦瓜里肯定會產生一些想象,對他們的人生會產生很大的不同。所以從2007年開始到現在,我們一直在做“陽光下成長”。
2010年我們做了慈善晚宴、慈善舞會,籌了1300多萬的款項。包括巴菲特先生給我們發來視頻、演唱等等。我覺得大家對于慈善的多元性、可持續性,更加具體。很多藝人、歌唱家,事后都給我發短信說非常樂意做志愿者,像郝蕾、濮存昕、戴玉強、呂薇等等,我都挺感動的。大家中有很多要真心做慈善的人,都認同這件事情。
朱敏:那你今后的慈善事業主要是以陽光慈善基金會為載體吧?這個基金會未來是個怎樣的規劃?
楊瀾:我覺得現在實際上我們是有點雙軌制吧。一方面香港的基金會繼續在運作著,也每年接受香港政府的督察和審核;第二,我們在內地和紅基會合作,這樣我們具備籌款的資格,同時也在紅十字基金會的監督和管理之下,希望把慈善項目做得更好。
我們有個最大的特點:我們所做的每一個項目,都會邀請專業的機構,比如說清華大學、北師大這樣專業的學術機構對我們的項目進行評估。因為我們覺得過去做慈善有點兒稀里糊涂,就是糊里糊涂地捐,糊里糊涂地用,但是效果缺乏評估。有些地方,比如說建立一些鄉村的學校,但是由于生源的流失,最后學校就變成養豬場了。經常會發生這樣的一些事情。所以在項目進行的時候,都會化一些比例很小的部分經費,我們會請專業的機構進行跟蹤評估,做第三方的評估。
朱敏:今后會更加重視慈善機制的建設?
楊瀾:我覺得,這種機制的建立和行為方式的建立,對中國的慈善事業是有好處的。比如說將來一些孩子接受藝術教育,到底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了什么影響?有沒有效果?然后在接受慈善培訓之后,他們在機構管理、治理結構,有沒有發生變化?我覺得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對自己有一種反省,然后對這個行業也是一種推動。這是我想堅持做下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