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河流過的故鄉

陳曉雷

蒙古族。吉林省作協會員。作品發表于《作家》《芳草》《北方文學》《陽光》《小說林》《春風文藝》《駿馬》及《吉林日報》、新華網等報刊媒體上，獲省部級新聞和文學獎十余次。編劇的電視劇《喚醒草原》公映，報告文學《雁鳴天海間》獲全國第四屆“烏金獎”。著有散文集《生活的位置》《生命的河流》等，現供職吉林省委政研室（研究員）。

大自然里，人類的環境里，沒有偶然發生的事，樣樣事情都有原因，都是不可避免的。

——契訶夫

離別三十余載，我重回大興安嶺故鄉，在流過鄂倫春自治旗的甘河岸邊，我的心隨著流向天際的河水，回到我落生的小鎮上。

父親的河

我自童年離開大興安嶺，就沒再釣過魚，可每想起那些拍打著水花兒，被釣上岸的魚兒，歡樂總盈滿于心，久久不散，如暢飲陳年老釀，有種飄然的感覺升起來……

記憶里，釣魚的興趣，是父親在甘河畔，言傳身教培養出來的。

1968年秋天的一個午后，我被外婆從炕上拉起來，她笑著說道：“這小子都睡傻了，快去看，你爸釣來那么多魚啊!”

父親前天夜里同鄰居關叔一起去吉文釣魚了。當時，我弄不明白，他們為何要半夜走，天黑黑的，倆人背著魚簍子，迎著樹叢間刮來的清風，打著手電筒，推著掛滿筒罐的自行車，沿著鐵路往東走。很快那束手電光漸弱了，變成了小亮點兒，其身影隱匿于茫茫夜色中。

我看著滿滿兩大盆魚兒，蜇鱗、細鱗、滑子、鯰魚，大小不等，顏色各異。腥味兒淡淡，飄滿屋子。因這些魚的到來，我家氣氛大變，要知道我們這些饞小子，已經三四周沒沾肉味了。父親從甘河里釣來的魚，好像故意來幫我們解饞的。

大嶺的秋天，山巒五色，樺林掛金，“秋老虎”似火。外婆把一兩尺長的大魚，剁成一段一段的，放在院里木板上晾曬魚干。她還用魚肉代替豬肉，包魚肉餡餃子，吃得我們喘氣兒都帶著腥味兒。這些魚兒，讓我們全家整整飽餐了半個月。

過些日子，當父親又半夜要去釣魚，我也偷偷起來，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身后，沿著長長的鐵軌，跟著他和關叔的手電光，走了約一里路。由于我心里有鬼，加上他們身后的路很黑、很不平，我不小心踢起路基上的石子，撞到鐵軌上發出“當”的聲音，父親急回頭看，發現了身后不遠處的我，他對我的“鬼影兒”喊：“誰跟在后面?”

我怯怯地回答：“是我……”父親有些生氣：“誰讓你像狗尾巴似的跟來的?回去!”

我放賴不走，坐在那條發光的鐵軌上，做害怕狀，假哭著道：“一個人回去，這么黑……我害怕……”

父親見我癡心想去，只好說：“那也得回去告訴你媽一聲，讓她知道你跟我釣魚去啦!”我聽出父親留了活口，就忙跑回家向媽媽告了信兒，跑得像只猴子，又急又快，逗得兩個大人哈哈大笑。

我跟父親走了兩個多小時，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在甘河一片鵝卵石河灘上安營扎寨了。我們先找來干樹枝，攏一堆篝火，驅趕不斷撲來的瞎蠓、蚊蟲和陰冷的霧氣。此時，曠野格外寧靜，篝火噼啪燃響，河水無聲奔流。黎明前的夜色，黑灰漸淡，神秘變幻，晨曦來臨前，大河兩岸張力無限，模糊的山影、樹影，朦朦朧朧，黑夜和黎明移交的時段，像詩那樣迷離、美好，遐思無盡。

我坐在河邊大鵝卵石上，看著河面亮閃閃的晨星，看著岸上影影綽綽的白樺，同父親一起，感受這新鮮、異樣的生活，用心品味著大山深處的濕潤、靜謐。父親先把自己的毛衣脫下，給我披在背上，然后把一條帶著鉛墜兒的纜鉤，纏掛上幾條蠕動的曲蛇（蚯蚓），手拿著離魚墜兒約米長的鉤線，揮臂把魚墜鉤線掄上兩圈兒，借著慣力把纜鉤拋到了很遠的河中間，很快從緩緩的河水中，傳來魚墜兒咚地落水聲。父親又折斷一根柳樹枝，把纜鉤線系在上面，再把樹枝插在岸邊土里。在離這棵樹枝兩米遠的纜鉤線上，拴著個小鐵鈴鐺，魚若咬鉤，它就發出“叮叮”的響聲。父親忙了半小時，把六七個纜鉤，沿著百多米長的河灘全部下完，才平靜地回到我身邊坐下，父親不時地把干樹枝添加在篝火上，父子沒話，心中盈滿期待。黎明前的等待，肅穆、神圣、美好。

沒過半小時，一條纜鉤線上的鈴鐺“叮叮叮叮”大噪，魚咬鉤了，我和父親跳起來，向響鈴的纜鉤線桿跑去。這天，一條銀光閃閃的大蜇鱗魚，成了我們山野河灘的第一頓美味早餐。這鍋中物的鮮美，讓我們咋舌，讓我們驚嘆！煮魚的湯，用的甘河水，這一半是山泉水，另一半是冰融水的大河水，是純粹原生態水，這頓“原汁煮原魚”的魚湯香兒，在我心中回蕩了三十余年。

1970年，我十一歲了，成了父親釣魚的伙伴。一個炎熱的夏日，我們沿河岸尋找下網的沙灘。河灣處水穩魚多，河岸邊柳叢過頭，草叢過肩，這些雜叢密如籬笆，無法下網。終于沒樹叢了，河和岸又變成懸崖地勢，父親很難把三十米長的攔河“褂子”（魚網的俗稱）拋下河，看著歡快流淌的甘河，一副挑釁我們的樣子，我的心里急躁不堪，而穿著皮衩手拎褂子的父親，卻一臉自信。足足折騰兩小時，我們終于找到了一處百米長的橢圓型河灘，我累得幾乎癱在沙灘上，父親興致勃勃地下到齊腰深的河中，把前部帶著浪木浮漂兒的網，甩過大半個河面，把河攔腰兜住了。

父親手拉網綱，順著河流的方向，悠哉悠哉，走到河灘的盡頭，才不慌不忙地收網……這一網，收獲了許多小白魚、滑子魚，還有一條我不認得的魚，它頭像蛇頭，眼睛黃豆粒大，黑亮的光波，從里面放射出來，對擒住它的網，顯出極生氣的樣子。它那灰褐色的身子如蚯蚓，上粗下細，網密密地纏套著它，它張著嘴，用又尖又小的牙齒，不停地咬著網線，竭盡全力掙扎著，越掙身子被網裹得越緊，可它還拼命地努力著……父親見我仔細觀察這魚，看出我動了憐憫之心，對我說：“你好像心疼它了？知道它是什么魚嗎？它叫老頭魚……”

我把這條老頭魚，從網上摘下來，抓在手里，它的黑眼睛，哀憐地看我，這眼光有一種無形的穿透力，讓我的心生出針刺的疼。它在我手中不斷地掙扎，而其力量卻已十分微弱。我走到河邊淺灘處，把它放進清透的淺水里。在河水中，它愣愣地靜待片刻，擺了擺寬寬的尾巴，一個閃電的動作，向大河深處游去了……

“兒子，你這是放生，這事兒極有講究呢……”對父親的話，我當時并不理解，見他對我笑得慈祥、和善，眼里還露出一絲欣賞。

那年初春，甘河的冰排剛流走不到半月，在河面恢復平靜的一個早晨，我用下了一整夜的纜鉤，平生首次釣上一條兩尺長的大鯰魚。這條灰褐色的魚，身子渾圓，肚子大大的，肚皮白白的，當它被我從河水里提到河岸的草叢中時，幾乎不做一點的掙扎，身子軟塌塌的，眼里露著哀怨和絕望。它定是苦苦掙扎了整夜，也沒能擺脫眼前的厄運，現在只有聽天由命了。

這時，我盡管被成功的喜悅激蕩著，可我還是被它的無助感染了。我想，這條大肚子鯰魚，將要做無數小魚的媽媽了……是我讓它陷入困境，其生命在我的掌控中……它已精疲力盡了。

然而最重要的是，它現在還活著。

這時，我想起父親曾經夸贊我的話，放生——這個念頭便自然而然地產生了。

我把魚鉤從它嘴上摘下，把它放進深藍色的河水中，這條懵懂的大鯰魚，靜靜地待了一兩秒，才意識到：自己再一次擁有了生活下去的自由，牽手上蒼賜予的轉機，生命方可重歸自然。它迅速地翻個魚肚白，悠然地游走了……

童年的岸

眼前熟悉的紅磚平房，松板障子小巷，松香味彌漫。鄂倫春的甘河畔擁著小鎮北側靜靜流過，遠山青翠欲滴。

我站在北岸貯木場的木垛山，手里的相機“咔嚓咔嚓”歡響著，高挺的“龍吊架”，一排排圓木垛，不斷變幻，不斷定格，不斷升華著……

早年大嶺人取暖做飯的燃料是木柴和松樹皮。1968年我八歲了，看到鄰居肖劉兩家的，大我兩三歲的伙伴石頭、雙勁去貯木場摟樹皮，供母親燒火做飯用，我就學他們的樣子，把家里裝雜物的筐子倒出來，串上兩根繩子做背帶。這比腰粗五十公分高的筐子，背在八九歲男孩的身上極不協調，頭重腳輕，小人筐大，極其滑稽。

大我三歲的石頭說：“你這么瘦，能背得動嗎？”我信心十足地說：“能。”雙勁說：“若裝滿樹皮，你就得用腦袋走路啦。”見我不解其意，他又笑道：“上重下輕，壓翻了，你的腳在天上亂蹬呢！”我不服氣地說：“別小瞧人！”

外婆見我背著筐子出門，大喊：“你不能去背樹皮，看你瘦得像猴子，背不了幾趟，就把你壓成小羅鍋嘍！”我不聽她的話，背筐就走。外婆踮著小腳追我，想抓住筐沿把我拽回去，我左右躲閃著，嘻嘻笑著跑了。她追不上我，嘴里叨叨著：“這小王八羔子不識好歹，跟我跑比賽呢！”

其實，那個夏天我家的柴禾并不豐足。我家人口多，為支撐生活，為讓我們吃上肉、吃上雞蛋，外婆養了兩頭豬和一群雞鴨。從當年冬天到來年的六月，我家下屋的大鍋灶一直燒著火，都是給豬們烀的凍土豆、凍卜溜克，還有采來的野菜扁豬芽、莧菜，把它們烀熟，拌上幾把糠皮子，就成了豬、雞、鴨的美食了。烀豬食最費柴禾，冬天儲備的柈子，到來年春天的三四月份，就所剩不多了。這時節，父親仍在山上的吉文、克一河、阿里河、圖里河等工地上，忙著鋪小森鐵，忙著建纖維板廠。他不回家弄柴禾，去貯木場摟樹皮，就成了我該做的事，摟回樹皮燒火燒炕，就成了極值得干的活啦！

從我家住的鐵道北居民區逆河而上，向東橫穿小鎮，還要跨過木材專運鐵路，到貯木場大約要走三四里路。

貯木場的木材很多，主要是落葉松圓木，一趟趟，一排排，一垛垛的，規格不等，長短不一，圓木東西走向排垛。從深山里采伐回來的“圓條”，長度十五米到二十米，小森鐵把它們運來前，它們都生長在上百年的原始森林中。“圓條”運到貯木場后，先被直“龍吊架”的鋼絲繩吊上兩米高斜坡的大平臺上，再由工人們用木人字尺為其檢尺，持尺者前后轉著走，一步一米，幾米一劃杠。工人持搬鉤、卡鉤、長刨鉤，隨時配合檢尺員工作。接下來，工人開著噠噠響的電鋸，鋸末飛濺，大平臺飄滿松香味兒，長長的落葉松“圓條”，被截短成兩米、三米、五米的圓材了。然后再由大龍吊架把圓材吊到場內指定垛位。

我們幾個男孩子極關注“圓條”加工過程，哪里剝落的松樹皮多，我們就到哪里搶占“高地”。這些百年大落葉松，藏匿深山，迎風抗寒，一身紅褐色厚樹皮，其油脂豐盈，皮硬如木，一根火柴就能點燃。為能摟到上好的樹皮，孩子們必須冒風險，登上大平臺，眼睛盯著根根圓條滾動過的下面，那兒積了厚厚一層紅樹皮。當工人們剛把圓材截完搬走，我們就蜂擁而上，用鐵絲耙子，把樹皮摟成一個個小堆兒，再搶著把樹皮裝進筐子里。

這裝筐子可是有竅門的。我觀察，石頭沉著冷靜，忙而不亂，把樹皮一打一打地往筐里擺；雙勁把樹皮一把一把地往筐里豎著插。我著急心躁，捧起樹皮，不管橫豎，就使勁往筐里堆，不到十五分鐘，我的筐子先裝滿了，上面還冒了尖兒，再用手提筐子，輕飄飄的。再看還剩下四堆被我“占住”的樹皮，無法再裝進去了。我不知咋辦，頭頓時大了，再看那倆小子，其筐里的樹皮剛裝至半下。

石頭見我不動了，來看我的筐，他笑了，說：“你是只傻老虎啊，遇到大牛，你就吃不下了，把你筐里樹皮倒出來，看我怎么裝筐！”

我看著天幕上偏西的太陽，不想重復勞動，默然靜立著。

這時，我再看那邊的雙勁，不但裝滿筐了，而且正把筐“長”得老高呢，他拾了許多小樹枝，豎插于筐上部，圍成糧囤型，筐子自然長高大半，他的筐弄得整整齊齊。這邊的石頭，裝筐速度也極快，這倆人的筐子，被裝成了兩座樹皮“山”。

我發現了他們的竅門，就學著小伙伴的樣子，重新裝筐。他倆忙完過來幫我往筐上插樹枝，讓我的筐也“長”高了。最后我把四堆樹皮，全裝進筐里了。我暗自高興地想，回家外婆一定會夸我的。

河岸的清風撲面而來，野芍藥、黃罌粟的香味醉人。

我把粗繩背帶套在肩上，想讓這座“樹皮山”在背上站起來的時候，我努力幾次挺腰，這重重的山卻紋絲未動，我傻眼了，盡管憋足了勁兒，說啥也站不起來。我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石頭、雙勁各自背著一座山，晃悠悠地走遠了，我想放聲大哭……

他倆走了不足百米，回頭看我原地未動，就停住步把自己的筐子平放在同腰高矮的木垛上，二人跑到我身邊，雙手抓住我的筐，一邊一個，一抬一托，我和肩上的樹皮山，就硬挺挺地站了起來。我晃晃悠悠地走著，努力保持腳步平衡，心中暗想，決不能摔倒，不能讓他倆看我的熱鬧……

聽石頭在我背后對雙勁低語道：“這小子可夠貪財的啊！”雙勁則笑嘻嘻地對我喊：“小財迷，不怕壓斷你的腰，讓你娶不了媳婦！”

我背著“樹皮山”走進了家門，立刻引來了外婆責備，她心疼地喊：“你這小猴子瘋啦，快放下，要把你壓成小羅鍋的！”

我滿頭大汗，心里暗喜，這是我平生首次為家里干成的一件大事。放下樹皮筐，外婆幫我脫去外衣，見我肩上被背繩勒出兩道血印子，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輕聲問：“孩子，疼嗎？”

我抹了一把額角上的汗水，搖搖頭……不經意間，看見頭上傾斜的太陽，正被一縷玫瑰色的云彩浸染得橘紅橘紅的。

三十多年過去了，甘河岸邊的這個場景，時時在我腦海閃現，這心底的思戀，常讓我夢繞魂牽……

花季芬芳

1968年深冬的一天，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飄落著，遠山時隱于雪幕中。甘河像靜靜的蠟筆畫，蜿蜒遠去。母親領著我走在兩旁是板障的小巷里，踏著“嘎吱嘎吱”的雪路，去林業局小學報名。

在學校紅磚房屋里，母親指著一位年輕的阿姨對我說：“雷雷，這是路阿姨，以后見面先敬禮，要喊路老師。”向這位二十多歲、苗條文靜、漂亮又陌生的姑娘稱老師，我心里慌然，臉上發熱。

考試是數一百個數。極糟糕，在家我數數像暢快地喝涼水，可在這位女老師面前，我意外地“卡殼”了，當背到“六十九”的時候，竟不知該“幾十”了，我嘴里不斷地重復著“六十九，六十九……”，后面的“七十”好像一根針線縫住了我的嘴，憋得滿頭冒汗也說不上來。

窗外雪花熱鬧飄舞，屋里空氣冰凍一般。我躲閃著路老師的目光。

“別急嘛，往前是五十，剛剛數過六十，再想想，后面該是幾十了呢？”她輕柔的聲音啟發著我。我怯怯地偷看她，立刻被這雙奇異的大眼睛融化了，黑亮的眸子閃閃爍爍，像冬夜冰河上的月光，我的勇氣膨脹起來。

多年后，我努力挖掘自己深層的記憶，仍沒想起路老師的名字。她那粉紅的臉頰，常讓我想起大嶺五月綻放的達子香。我肯定她不是小鎮甘河的原居民，她皮膚細膩，每個與她擦肩而過的山里女人，都對她投來羨慕的眼神。她著裝得體，同樣藍灰黑三色衣褲，配上紅毛線圍巾，伴著她極富彈性的步子，在校園里她像流動的火團，她輕靈走過的地方，我們就會感到一種濕潤的溫暖悄然升華著。

路老師的丈夫姓張，是我們的音樂老師，寬額頭，大方臉，戴著金絲眼鏡，拉起手風琴來，閉著眼睛，自我陶醉的神態很像漫畫，滑稽、夸張，這副怪怪的樣子卻很得妻子的欣賞。

記得夏日的傍晚，我們首次去路老師家，磚房小屋里，有書有畫有琴，像藝術宮。我們幾個男孩進屋，就見一臉桃花的路老師，微笑著招手示坐，原來張老師正閉著眼睛埋頭拉手風琴，我們悄悄坐下聽琴。

琴聲悠揚，音韻繞梁，如春風輕拂我們的童心，這里的空氣都帶著清香。琴聲一停，路老師黑亮的眼睛一眨，脫口問我們：“張老師拉琴好聽么？”沒等我們回答，睜開眼睛的張老師卻先說話了：“你們想不想聽路老師唱歌，我們合作一曲，給你們聽聽怎么樣？”

來不及回答，我們迫不及待地鼓掌歡迎。路老師不推辭，站在丈夫身邊，手風琴聲響起來，一首電影插曲《苦菜花》像動聽的流水聲，在小屋里回蕩起來:

苦菜花兒開——

滿山崗喲哎……

歌聲，時而憂傷，時而高亢，時而歡快。路老師的表情，也隨著歌曲的節奏，或喜或憂，或靜或動，不斷地變化，不斷地升華，歌聲字正腔圓，和諧柔美。

平生第一次在這種情境下感受歌曲演唱，男孩們各個眼里都盈著欣悅，音樂征服了我們的心，迷醉了我的靈魂，我情不自禁淚沾衣襟。

歌罷，路老師忙掏出手帕為我拭淚，像自語又像安慰地說：“這孩子的感情很豐富，長大了學藝術吧……”

我忙抑制住失控的情緒，一抬頭，看到老師家墻上那幅大鼻子女人的油畫，那個叫蒙娜麗莎的女人正沖我甜甜地笑著呢。

我們這群孩子，是路老師家的歡樂天使，兩天不去，第三天就早早去了。除了聽張老師拉琴路老師唱歌，還常把人家的大書架翻得亂七八糟。小兩口不生氣，路老師的大眼睛看著我們，神態慈善、甜美，像墻上畫里的大鼻子女人那樣好看。

那個時代大興安嶺上最緊缺的東西是毛線，女人們都以自織毛衣為榮。愛美的女人，若穿上件紅色綠色或駝色的毛衣在小巷行走，那可是山里女人極奢侈的榮耀，既展示了美，又顯示了家里的經濟條件。那天課下，我把母親在三八商店買毛線的事說給路老師聽，她微笑著聽著，黑眼睛不停地閃動著。

第二天下午放學，天空烏云密布，路老師拿出一打拾圓的鈔票塞給我說：“雷雷，放學后去“三八”商店，為我買四斤駝色毛線。”我從沒看見過這么多錢，心里怦怦直跳，不敢接錢。她望著我，眼里的信任不容質疑，接過鈔票，我轉身向三八商店跑去。

我是唯一排在阿姨和姐姐隊列里的“男子漢”，賣毛線的阿姨見我遞錢，大驚道：“喲，這么小，拿這么多錢！”我對售貨員說：“買四斤毛線！”售貨員問：“買什么色的？”我想了想回答：“嗯……黃色……”

剛走到半路，豆大的雨點兒瓢潑而下，我脫下外衣包起毛線，向老師家跑去。一進門，我就驕傲地高喊：“我買來啦，買來啦！”

見我成了“落湯雞”，路老師嗔怪地說著要淋感冒的！她一邊幫我脫下淋濕的衣服掛在火墻上，一邊用毛巾為我擦濕漉漉的頭發，又忙弄來一杯熱騰騰的開水讓我取暖。

我還沒緩過神來，就聽看毛線的路老師說：“雷雷，你買錯了啊，這不是駝色，這是黃色啊！”

定睛細看，天吶，我記錯了色兒，買錯了貨！興奮頓時冷卻。“我去換！”我一跳高拉下火墻上的濕衣服，往背后一甩，只聽“叭嗒”一聲，“蒙娜麗莎”畫框被我的衣服掛掉地上，玻璃摔得粉碎！

路老師驚呆了，我愣住了。她一步跨上去，彎下腰拾起畫，臉色霎時變得蠟白。她雙手微微抖動，像托著塊大石頭，極費勁兒地站著，身子搖晃著，似乎要摔倒的樣子，黑亮的眼睛，聚焦在破碎的畫上，臉上風云變幻，痛惜、自責、后悔……她情緒紛雜齊涌心頭的失態，讓我這八歲的男孩第一次有了心疼女人的感覺。

我看見路老師眼里盈滿淚水，頃刻就會涌出飛濺的淚花……我的心像那張破碎的畫，紛亂不堪，刀割般難受，頓時眼淚潸潸。

站在那里的路老師，用手帕擦了擦紅紅的眼睛，俊俏的臉上恢復了平靜。她把畫框放在桌子上，走到我身邊，用手帕輕擦我臉頰上的淚水，語調平靜地對我說：“別哭，你沒錯，是老師的情緒失控了，這幅畫是我父親在世時留給我的紀念，它掉在地上，讓我好像有種失重的感覺……”

天晴了，我看見路老師黑亮的眼睛，同窗口的陽光交相輝映，多了一層暖暖的柔光，感到自己被浸泡于其中了。

甜美的記憶像初吻，芬芳永駐心間。時間湍急幾十年飛逝而過，路老師應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我堅信她健在，堅信她一定在遙遠的故鄉大興安嶺上，在甘河流過的土地上……

2011年6月的一天，早年的那個男孩，天命之年的我，再次站在這條河的岸上，我想起了父親和他的河，我想起了兒時的伙伴和美麗的老師……這甘河岸邊的故鄉，曾給一個男孩神祉般的引領，他于是從這里走向了更為廣博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