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鷗
浙江永嘉人。《人民日報·海外版》主任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5年至今在《人民日報·海外版》工作,歷任編輯、記者、主任編輯、記者。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200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紀實作品集《神州雅典娜》及多篇散文、紀實文學作品。
那個被鄂倫春人稱作“嘎仙洞”的山洞,藏在大興安嶺深山密林中,坐落在呼倫貝爾市鄂倫春自治旗阿里河鎮西北。洞口立于峭壁懸崖之上,呈三角形,向南偏西,洞內幽暗深邃,石壁豎立,恢宏寬闊,穹頂渾然天成。誰會想到,這個外觀不起眼的山洞隱藏著中國歷史的一個重要密碼。
1980年7月,考古學家在嘎仙洞內發現了鄂倫春及其他北方少數民族的祖先鮮卑族長期居住的舊墟石室,證實了這里是鮮卑族的發祥地,距今一千五百五十多年。在洞內發現了北魏太平真君四年(公元443年)的石刻祝文,這是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燾派大臣李敞來這里祭祖時,刻在洞內石壁上的祝文,其內容與古代歷史文獻《魏書》記載的基本一致。石刻祝文漢字魏書,隸意猶濃,古樸雄健。當年,鮮卑人帶著北方民族特有的堅韌勇敢和強悍,從這里走向中原,建立了北魏王朝,走上中國的歷史舞臺,統一了黃河以北的半個中國,結束了中國北方一百二十多年的動蕩,為大唐王朝的建立和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奠定了深厚的基礎,鋪墊了廣闊的背景。這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入主中原、建立中央政權148年之久的少數民族。拓跋鮮卑在歷史上我國各民族的大交流、大融合,經濟文化的大發展等方面,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記。走向中原的鮮卑人開鑿了云崗石窟和龍門石窟,都是中華民族燦爛的文化瑰寶。
對于在中國歷史上創造過如此輝煌的北魏王朝,人們知之甚少,發現嘎仙洞內石刻祝文從而破解史學界千古之謎的考古學家米文平這樣描述:“拉開歷史的大幕,一場威武雄壯的戲劇在演出:兩千年前,天下大亂,群雄蜂起,生靈涂炭。只見中原大地上,千里無雞鳴,白骨蔽平原。三國演義剛煙消云散,八王之亂又引來十六國之戰,亂哄哄的序幕揭過,忽然殺出來一支小小的民族,跨過萬里長城大喝一聲:‘拓跋鮮卑來也!’然后躍馬彎弓,統一了中原,坐上北魏王朝寶座,整整148年。在觀眾席前排的歷史學家,還沒弄清這支人馬的來龍去脈,就劇終落幕,散場了。這樣一個英雄的民族,只在歷史畫冊畫上燦爛的一頁就消失了。他們來無蹤,去無影。千百年來,多少歷史學家為追尋他們的足跡,翻遍了浩如煙海的歷史文獻?!?/p>
《魏書·序紀》開頭提到拓跋鮮卑起源時,記載“國有大鮮卑人,因以為號。其后,世為君長,統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射獵為業,淳樸為俗,簡易為化,不為文字,刻木記契而已。世事遠近,人相傳授,如史官之紀錄焉……”其中提到的“大鮮卑山”、“幽都之北”、“大澤”等地名都極其籠統,后人很難指出其準確地點?!段簳ざY志》記載了一條史料提供信息說,北魏第三代皇帝拓跋燾在代京(大同)執政時,他們祖先的老鄰居烏洛侯國派人朝見,談起老家一帶情況時“稱其國西北有國家先帝舊墟,石室南北九十步,東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靈,民多祈請。”隨后,“世祖遣中書侍郎李敞告祭焉,刊祝文于室之壁而還。”同時,還把這兩百余字的祝文記錄在案。關于大鮮卑山以及“石室”的方位,從清代的考據學家直到近世以來的中外學者,不斷有人求索考證,聚訟紛紜,眾說不一??脊艑W家經過艱難探索,終于發現了文獻上所記載的“石室舊墟”就是鄂倫春人熟知的嘎仙洞,在洞內的石壁上找到了石刻祝文。這是呼倫貝爾地區第一份原始的文字檔案,它以確鑿的史實證明了文獻上所記載的“石室舊墟”即嘎仙洞,大鮮卑山即大興安嶺,大興安嶺地區就是拓跋鮮卑祖先的發祥之地。
嘎仙洞的名字來自于鄂倫春人的一個傳說,“嘎仙”是鄂倫春人的英雄,力大無比,他用比武的方式把侵害鄂倫春人的惡魔滿蓋趕走,這個洞因嘎仙而得名。嘎仙洞外的崖壁上還留有新石器時代的彩繪巖畫。鄂倫春人的身上流淌著祖先鮮卑人的血液。站在嘎仙洞里,能夠聆聽到一個古老民族從遠古走來的強健的腳步聲。嘎仙洞前水流潺潺的嘎仙河,澄澈的河水承載著歷史的滄桑,奔向遠方。
我們千里迢迢來到大興安嶺,與生活在大興安嶺深處的一個古老民族相遇在嘎仙洞里,在這里又穿越了長長的歷史時空,追尋一個民族的昨天與今天?,F代化的交通工具,讓許多偏遠的角落不再遙遠,能讓人的身與心同時抵達。從呼倫貝爾的首府海拉爾到大興安嶺中的鄂倫春旗大楊樹鎮,我們的車走了八九個小時。不知不覺中,我們的車進入了大興安嶺的腹地。人跡漸漸稀少,一棵棵、一叢叢、一片片的樹展現在我們眼前,我們進入了樹的世界。落葉松有著挺直的樹干;白樺樹有的幾根樹干的底部連在一起,樹干像花瓣伸展開去,姿態優美。還有柞樹、黑樺、山楊等等,各種樹在山林間靜靜地列隊從我們眼前掠過。大興安嶺博大深邃的胸懷漸漸袒露在我們面前。
這是一片樹的海洋,從這里我們知道了“林?!钡暮x,我們的車像一條魚在樹的海洋里游弋。而天上的白云是藍天海洋中的魚,列隊在藍天上游弋。大興安嶺的天空格外的遼闊,天空藍得格外的純凈,陽光熱烈而坦蕩。地上的樹是那么繁密,像厚密的綠色織錦包裹著山巒和大地。還有山林間的河流與湖泊,水質是那么清澈,倒映著綠樹、藍天、白云,是天然秀麗的風景畫。水讓樹林、讓大地靈動起來。有時會看到林間的花,紅色的薩日朗花,白色的芍藥花,還有黃色的不知名的小花。
據說大興安嶺有3000多條河流,500多個湖泊。大興安嶺的樹有多少呢?有一首鄂倫春族的古老獵歌唱道:“興安嶺的大樹喲,到底有多少根?請你問問我們鄂倫春。森林中的野獸喲,到底有多少種,請你問問我們莫日根(鄂倫春語‘勇敢的獵手’)?!薄岸鮽惔骸钡囊馑际恰白≡谏綆X上的人們”,也有“使用馴鹿者”的意思。鄂倫春人世世代代在大興安嶺的森林中生活,對林中的樹和野獸了如指掌。鄂倫春人過去以狩獵為生,靠一桿槍、一匹馬、一條狗穿梭在深山密林間,吃的、住的、用的都離不開大自然的恩賜。而如今,我們在成立60周年的鄂倫春自治旗見到的鄂倫春人已經告別了狩獵生活,住上了現代化的樓房和平房。在紅白相間的多布庫爾獵民村平房新居里,我們見到了八十多歲的鄂倫春族老奶奶林杰。老人耳聰目明,走起路來很利索,據說她騎起馬來小伙子都追不上,八十多歲了仍然能騎馬。她說自己騎馬、打槍都會,對我們這些人不能騎馬表示輕蔑:“完蛋!”性情率真可愛。她即興唱起了鄂倫春民歌,在場的鄂倫春族作家敖長福為我們翻譯,歌詞大意是:“我騎在馬上狩獵,很高興,為什么?因為我在生活?!彼龑ψ约涸洑v的狩獵生活充滿了自豪感。在烏魯布鐵鎮的獵民村,曾經的鄂倫春族獵人塔如梅給我們講起1980年他在森林里3槍打了兩只熊的故事,現在他是擁有600畝地的農場主,又在種植業和養殖業方面大顯身手。塔如梅拿出過去穿著獵裝的照片給我們看,那是他過去的光榮和驕傲。有一位獵人說,自己喜歡到林子里走走,不是為了打獵,而是為了看看自己的心。鄂倫春族是最后的狩獵民族,“最后”這個詞有一種悲壯感,意味著以后不再有了。從1996年他們徹底告別了狩獵生活,進入農耕文明,他們的內心經歷了怎樣的變遷?他們特色鮮明的狩獵文化只能成為一種樣本向人們展示,在那些用樺樹皮、狍子皮制作的精美的工藝品中展示,在雄健豪放的歌舞中展示。他們住過的傳統住房“撮羅子”只能在民俗村里見到。
從原始的洞穴到森林中的“撮羅子”再到今天的現代化民居,歷史前進的腳步不可阻擋。鄂倫春人也隨著時代的發展走向新的生活。狩獵文化的基因流淌在他們的血脈里,成為鐫刻在他們心靈深處的一份記憶。
在嘎仙部落舉辦的篝火晚會上,當熊熊的篝火燃起,鄂倫春人內心的熱烈赤誠的火焰也燃燒起來了,姑娘和小伙子們圍著篝火跳起篝火舞,他們生命力的張揚與奔放都在這盡情的歌舞中得到了釋放。燃燒的烈火映紅了人們的臉膛,也照亮了鄂倫春人心中的夢想。古老的民族正以火一樣的熱情擁抱著他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