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廣
蒙古族,1976年生,黑龍江人。《駿馬》文學期刊主編,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理事,呼倫貝爾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散文、詩歌、文學評論、報告文學等作品散見全國部分報刊。文學評論和散文曾獲呼倫貝爾青年文化名人獎、呼倫貝爾市文學創(chuàng)作政府獎(駿馬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等。
最早聽到大興安嶺的濤聲是在我的童年。那聲音若有若無,時大時小,像夢里遙遠的呼喚,不時沖擊著我成長的精神耳廓。我不禁向四面張望,努力辨別哪里是大興安嶺所在的北方,似乎冥冥間那片土地與我有著某種關聯(lián)。
八十年代初,我在東北農(nóng)村還是個六七歲的孩子時,曾和母親在供銷社極為罕見地買過三四斤大米。興奮得忘乎所以的我,出門時竟鬼使神差地在石階前絆倒,幾十粒大米晶瑩剔透地蹦灑出來。母親對呆愣在地的我說,這大米好幾分錢一粒呢,快撿起來。我蹲伏在地上將米一粒粒小心撿起,可還是有幾粒米掉進了石階與門檻之間的深隙里拿不出來,我努力地將小手探進縫里夠,費盡周折之后還是沒辦法取出,最后母親不得不拉著舍不得離去的我走開。以后,再看到米或者聯(lián)想到米,我總是想,我把我的糧食和錢丟在那條縫里了。
物質(zhì)和精神的饑渴是七八十年代人們的共同記憶,它像一幅黑白照片,色彩單調(diào)而主題突出,百思之后,我總結那主題其實是饑餓和愛。
稍長一兩歲,我見到一本類似《社會發(fā)展簡史》的書。不識字的我,總是愛翻書前面那幾張圖片,其中有一張讓我記憶深刻。鋪在草地上的長方形案板上,均放著數(shù)百份深紅色的肉,幾個男人有的操刀,有的拿肉,在數(shù)百份小肉堆中或走動或蹲下,十分投入地分攤著。尖細的草從木板之間的縫隙地冒出來,環(huán)境讓人覺得“野”,那肉讓人覺得更“鮮”。感覺那些獵人剛剛獵獲的野獸,被鋒利的刀輕輕一劃,動物的皮毛就“刷”地鋪在地上,接著骨肉“嘩嘩”落下來。現(xiàn)在想來,那骨肉似乎還帶著動物的體溫,甚至那動物的神經(jīng)還活著,你放聲一喊,那肉都會顫一顫。一塊塊分割好的紅色鮮肉擺放在那里,是鹿肉、野豬肉還是其他野獸的肉呢?這讓平日以苞米和咸菜充饑的我垂涎欲滴,那時總是想,要是讓我挑,該選哪塊好呢?那新鮮的獸肉剁碎后包餃子一定會很香吧,竟絲毫沒有把肉煮掉一頓吃完了事這樣奢侈的想法。精神備受折磨的我,恨自己怎么不出生在那可以吃肉的山林。事實上,這種假設存在許多年,每當饑餓的時候,那照片上鄂倫春獵人分肉的情景就會很自然地浮在眼前,我想,它已經(jīng)生長在我的胃里了。
其實我胃里還長著一棵樹,只是這棵樹曾生長在大興安嶺。它先是沒有根,沒有枝葉,后來它卻不斷生根長枝,讓我總在夜闌時分難以入睡,或者會做一些奇怪的夢,感覺自己的身子會輕飄飄地棲在葉片上,會在樹里的年輪中徘徊,恍然之間,我像是知道那棵樹怎么走進我身體里的了。
記得那是個熱得莊稼都打蔫兒的中午,在村小學當民辦老師的父親腳步輕快地走進院子,沖屋里大聲說:“大哥來信了!”父親微顫著手從一個黃色信封里掏出幾張信紙和一張照片;大約二寸的黑白照片,周圍帶著細密的鋸齒,顯得稀罕而精巧。正當我們爭著看照片的時候,六娘恰巧進屋,一邊說著“我看看我看看”,一邊不管不顧地從父親手里搶過照片。更可恨的是她一張嘴就蛐蛐般叫起來:“喲,這兩個孩子長得可真俊兒,跟咱農(nóng)村的孩子就是不一樣!”說著隨手就把照片塞給我們,像是在有意挖苦我們。照片里的兩個孩子穿的都是我們眼饞的新衣服,那個男孩子年齡跟我相仿,眼睛又大又黑,單眼皮,一副很神氣的樣子;女孩子也很俊俏,長得稍高一些,白嫩的臉上有種鄉(xiāng)村孩子沒有的嬌氣。父親讀了什么,姐姐和我早已不記得了。印象里那時姐姐十分瘦小,梳著兩根七扭八歪的小辮,面色是一種營養(yǎng)不良的黃;而我穿著爸爸毀改過的舊衣裳,衣服被拆去的外兜處,露出本身簇新的藍色,肥大的衣服里,更顯得我十分瘦小可笑。我們羞慚地互相偷瞥一眼,把腦袋耷拉得像外面快成熟的向日葵。等沒了大人,我們偷拿出照片準備藏起來時,卻突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照片上面淺灰色的地方還有一串白色的字。整整一個下午,我和姐姐一番猜測之后,得出一個結論:噢,這幾個字是他們倆的名字啊!于是我們仰著頭得意地將我們的發(fā)現(xiàn)告訴下班的父親,身上還帶著粉筆灰的父親指著照片一字一頓地說:“這幾個字念大—興—安—嶺—朝—陽—留—念。”這像繞口令的幾個字讓我們目瞪口呆。我們撇下認真起來的父親跑出去,再也沒有心情去看那幅照片了。
在我們即將把照片的事忘掉時,母親對父親說,讓大哥過年時捎回個菜墩,過日子人家哪有菜板破破爛爛的?再說,你大哥在大興安嶺,木頭有的是,弄個菜墩還不就跟撿根柴禾差不多?父親爽快地替在大興安嶺上班的大伯答應下來。
那時農(nóng)村的煙火是很少的,每家房頂?shù)臒焽柚挥性诔燥埖臅r候冒煙,青白色的炊煙很淡,一出煙囪就沒了影。人們吃的東西也和那輕裊的煙火一樣,虛虛的,除了稀粥就是喇嗓子的苞米面餅子。那時看別人家的煙囪是人們的習慣,每到飯口或肚子叫喚的時候,就不知不覺地將腦袋轉向別人家和自家的屋頂。一旦看見別人家房頂?shù)臒焽柘让盁煟炖镆幌伦泳陀辛私蛞海韲堤幘筒挥X做出吐咽的動作。而自家房頂還沒動靜,想著那冷鍋冷灶,心里也就一下子沒了熱乎氣,有種說出不來的難受。那時我就想,為什么我家房頂?shù)臒焽璨荒芟让盁煟瑸槭裁淳筒话扬埗嘧鳇c,做得好吃些呢?是母親故意對我不好嗎?
啊,我明白了,問題可能就出在那用兩塊木板拼成的黑不溜秋的破菜板上了,想想看,這樣的破菜板還能指望在它上面切什么肉,剁什么餡嗎?現(xiàn)在,我的父母簡直有了最偉大的發(fā)現(xiàn),我們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吃到好吃的嘍!
沒想到,事情并沒有想象得那么順利。先是進了臘月,母親念起這件事,父親說,大哥過幾天能回來吧。最后過了年,大伯還是沒有回來,而菜墩自然沒有音訊。以我的觀察,母親原來對有工作的大伯子,內(nèi)心里還是有些尊敬的,現(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有些不滿了,話里話外說起這件事。父親說,人家跟咱莊稼人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再說,不就一個菜墩嗎,多大點兒事!轉眼又到了秋天,父親又說,今冬大哥會回來吧?我又燃起了希望,同時又多了些想象,大興安嶺的木頭會有多粗呢,真像大人們說的,大興安嶺的樹幾個人都抱不過來嗎?大伯家就住在能分到肉、能吃到肉的大森林里嗎?那肉……
越到年關,那種盼望便越加急切,可到最后大伯也沒有回來。母親便大膽地對大伯做了一些否定性的評價,我們也隨聲附和著。父親表面還辯解兩句,但看得出他心里也開始有了些嘀咕。也許是為了找回自己的尊嚴,也許是為了維護大哥的面子,父親把話不知以什么樣的方式傳到了大伯那里。
第三年春夏之交的一個中午,父親手里拎著個土黃色的新麻袋,喊著我母親的名子,興沖沖地走進家門。母親聞聲過來,臉上也一下子欣喜起來。全家人圍坐在那里,目不轉睛地盯著炕沿上那圓型的大物件。嶄新的麻袋預示著它包裹著的絕對是一個了不起的東西,我們屏聲靜息,像是等待父親開啟一個儀式,揭開一個謎底。那圓型的物件,真的很大,撐得麻袋都有些變型。父親這頭用力踏住麻袋的底端,才滿臉汗水地將它薅出來,然后三下兩下剝?nèi)グ撞嫉墓鼘樱粋€大菜墩就亮在我們眼前。
直徑近兩尺的菜墩,厚度有十五公分的樣子,由于大,便顯得稍有些薄。上下兩個圓面都很平整,白里泛黃,能看出一圈圈的年輪。外層粗糙,還帶著原木的樹皮,微微發(fā)著青色,從里到外透出的木香彌漫整個屋子,它像是從遠方帶著祝福和喜氣來的。看得出父親和母親也受到這種氣息的感染,臉上的笑容像那年輪劃出的一個個圓,又像是投進水里的石子蕩出的暈圈,心里面都是激動的笑。
父親底氣很足地說,大哥還是想著這事的,這不,沒過年就捎回來了!
我們擠湊在跟前摸著聞著那好東西,看著它就像是全家都衣食無憂了,想想,菜墩都那么好,還愁沒有好吃的嗎?可是母親隨即發(fā)現(xiàn)了問題。母親兩手拎起磨盤一樣的菜墩,掂掂后說,怎么這么輕呢?父親說,這是晾干后的菜墩,要不然還不裂?母親沒說什么,她將菜墩平放在炕上看了幾眼說,好像是楊木的;然后蹲下來分辨?zhèn)让婺乔嗌臉淦ぃR上肯定且有些不屑地說,就是楊木的!父親似乎有些心虛,走上來,仔細地看了半天,才囁嚅道,好像是。但是,他很快又找到了理由。他說,這是大—興—安—嶺的楊樹!像這么粗的楊樹你找一個來看看?再說楊木的不像松木那么容易裂!看著母親有些失望的表情和那日思夜想的菜墩,我們也有些泄氣。
不出所料,剛開始的時候,我聽到串門的堂嬸們夸這菜墩時,母親還帶著些許微詞。可不久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母親很愛護這個菜墩。每一次用前都將刀清洗一遍,然后開始輕輕下刀切東西,像是生怕割壞了什么。每一次做完菜,都用刀醮著清水將菜墩刮白,然后將菜墩面沖著南面的屋門立好。后來再有人問起菜墩,母親竟也有點驕傲和滿足地說,這是他大伯從大—興—安—嶺讓人捎回來的!“大興安嶺”四個字在語氣上被有意無意地加重了。看到母親高興的樣子,我心里也有種說不出的愉快。每次進屋,第一眼就看到那個菜墩,刮得干干凈凈的,看上去像輪清晨的太陽,雖然不是黃色的,但白里透著那么一點黃,似乎那就是好日子的兆頭。
在我十歲那年,我家遷到了大興安嶺西南麓的草原,那輪菜墩和一些簡單的家當一起被帶到了千里之外。這個菜墩是大伯從大興安嶺朝陽那個地方捎來的,那時的我一直想,朝陽應該是個很遠很大的地方,要不能有這么粗的大樹嗎?
這個菜墩用了大概有二十幾年,不知經(jīng)過多少刀剁斧砍,也不知在它上面流過多少菜汁肉液。它的中間早已凹腐,似乎用手指輕輕一捅,馬上就會有一個透亮的窟窿。從邊緣到中心,有一條裂縫從大漸小地透過正反兩面,像是原來在那里有一個大號的木鍥子,后來不知被誰給拔走了似的。樹皮已大部分脫落,還有一兩塊也即將脫離,一幅黑黃色的枯敗相。而菜墩的真實紋理露了出來,還可以看出當年向上不屈的生長勁頭,只是缺少了樹衣的包裹,它出現(xiàn)了很多裂縫,這些細縫像蚯蚓一樣不停地往里鉆。每次母親使完它,就用刀刮去一層汁液和細木屑,然后就是幾句埋怨。是什么讓它走進我家的呢?偶爾的一閃念,那菜墩一定是生前做盡了壞事,讓刀來砍的,讓刀來刮的,還要讓人數(shù)落的,要不然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樣的一種心甘情愿呢?
可馬上,我就為這罪惡的想法感到內(nèi)疚。
倘若這棵樹還有記憶,它一定還會記得自己是曾站在大興安嶺上的,自己的根在哪里。其實自己的家族在大興安嶺上絕不是個大家族,那些落葉松、樟子松的家族要比自己的家族大得多,可這并沒有關系,重要的是,自己是一棵樹,一棵生長著的樹。山林里最后開放的杜鵑凋謝了之后,自己隨風從一棵結滿種子的楊樹冠上飄落下來,不知怎么就嵌入了松軟的土層,陽光溫暖,雨露潤澤,幾十年之后,不知不覺成了一棵根深枝繁的大樹。度過漫長的雪冬,自己便逐漸豐滿起來,每一朵白色的楊花都攜帶一顆種子隨風播灑,每一枚葉片都吐出新鮮的空氣,每一根枝條都努力地向上伸展,每一條根脈都將水份吸納在腳下的土地里……或許這一切本來就不應被打擾,沒有想到的是,一條鋸卻輕易地將自己截為數(shù)斷。最粗的一部分做成了菜墩,稍粗的做成了檁木或加工成了門窗、家具,粗枝呢,或許被鋸成了板皮,用到房頂上做了板笆,或被哪戶人家夾到院子里做了障子,而剩余的細枝木屑可能早就讓人引火燒了。
這個菜墩終于迅速地腐朽和分裂,先是裂成兩半之后,用作了豬和鴨鵝的菜板,風吹雨淋變得黑黢黢的。不知是誰哪次使過了勁兒,菜墩變成了三半,接著變成了四半。后來,誰也不愿意用它來切豬食鴨食菜了。它被棄在院子的一個土泥墻角,被人遺忘了。直到有一天,它被突然想起,讓人劈成了木塊,塞進了爐膛。
我再也不能擁有它了。
為什么讓一棵樹與刀聯(lián)系在一起,和人類的煙火吃食聯(lián)系在一起,將一棵獨立的樹變得如此悲慘呢?現(xiàn)在想,樹的生命有時候真不是直立的,倒下的樹同樣是生命,只是當外力將一種生命形式改變?yōu)榱硗庖环N形式的存在時,它們的命運發(fā)生了變化,他們像人手掌的命運線,走向腕處,而它們的死中求生,讓人有一種斷腕之痛。即使變成了菜墩、檁木、門窗、家具、板笆、障子、柴禾……即使支離破碎,即使骨肉分離,即使鋸痕滿身,即使千刀萬剮,即使化成灰燼……他們也都還是樹的延續(xù),無索求的給予和隱忍沉默,一棵樹用它自己的方式詮釋了生命的含義。
大興安嶺沒有高峻的鋒芒,在它的東邊是三江平原,西邊是著名的呼倫貝爾草原,緩緩的山巒好似波浪,涌動著一種親和敦厚的力量。而這一切都是不知不覺的,從來沒有什么不自在。大興安嶺就是這種性格,即使萬千年也從沒有改變過。如果說,大興安嶺是片凝固的海洋,那一棵棵樹,不就是一朵朵鮮活的浪花嗎?我原以為它的土壤是極深厚的,可第一次穿過大興安嶺時,我知道自己錯了。以后每次和路一起穿過,我都會不忍看又忍不住看那被路切割之后的剖面。被截斷的山體兩側,最底端可能是黃褐色的石頭或者細碎沙石,然后上面是覆蓋著極薄腐殖層的不足一尺厚的黑色土壤,再上面就是挺立的樹干和并不繁茂枝葉了。那靠近剖線邊緣的樹,有一種身處絕境的危險,經(jīng)過大風或雨水沖涮,便重疊著像綠色的瀑布傾瀉下來,讓你想到的是一個群體慘烈的跳崖。它們有的已隨滑塌的土石從高處跌落到遠處,根須盡裸,枝葉枯黃;有的根須還用盡最后的力氣抓住土石,掙扎著試圖恢復已經(jīng)失去的平衡;有的時候,竟然還會看到一棵完全倒下的樹,碰巧它的樹冠處被一小片土壤覆蓋,經(jīng)過幾場雨水,竟會昂起幾條向上的嫩枝!那伸向空中的嫩枝,像溺水的孩子,向岸上的人們發(fā)出的最后呼喊。
大興安嶺厚重而親和,貧瘠而堅韌,養(yǎng)育了一片大森林和一個個森林里的生靈。森林里不知有多少全身披掛鱗甲的落葉松將軍和高挑身材皮膚細膩的白樺樹少女,走進這里,即使那被風吹動的落葉,或者樹枝上的鳥兒,都似乎在告訴你,他們是這里的主人。
多年之后,我游蕩在大興安嶺山麓之間,走進晨霧彌漫的森林,總有一種潮濕的清香在唇邊縈繞,呼吸之后,感覺肺都是透明的。在鼻翼張翕時,丹田被一種氣撐著,像是有種力量已進入了血液。于是,心里似乎找到了一種依偎和放松,以往那些紛至沓來的臆想與麻煩都不知遁入何方。眼里變得明亮起來,手掌里的紋路變得清晰、舒展,每一個手指肚都細嫩柔軟起來,我感覺指甲在飛速地生長,觸覺也變得靈敏起來。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好似張開似的,就連毛發(fā)仿佛都變成空心的,呼吸中,發(fā)梢也像有了生命。心跳變得慢了,腳步變得輕了,腳底也有了呼吸,大地原來也這樣柔軟,人像從樹上跳下來的松鼠一樣輕盈。仰起頭看天,天挨自己那么近,而那樹木的味道越來越強烈,一縷一縷鉆進鼻孔,生命被身邊的樹緊裹著,似乎自己也變成它們中的一員,向上有力地生長起來。
一晃三十年,大伯與父親在科爾沁草原見面了。從家門迎出來的父親沖上去抱住大伯,急切而激動地說:“我三十年沒見的哥哥!我三十年沒見的哥哥!”大伯也抱住父親,朗朗地笑著說:“二弟,你也有白頭發(fā)了!”他們竟都沒有眼淚。
大伯早年離家入伍,七十年代初復員到大興安嶺鐵路工作,不久一家人就搬到了朝陽。朝陽村離烏魯布鐵鎮(zhèn)還有三十里,歸鄂倫春自治旗管轄,據(jù)說這一帶是鄂倫春族獵民的聚居區(qū)。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走進這里,讓我驚訝的是,朝陽就是一個房屋稀疏的小村落。大興安嶺叢林山巒中,藏著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村落。
那些年,我們與大伯的聯(lián)系很少。在大興安嶺的另一端,我總是不由想起照片上的哥哥姐姐。不幸的是,照片里的哥哥在二十歲那年,隨一條河漂流而去,我的記憶就此定格。站臺和山林是大伯最熟悉的,加格達奇、大楊樹成了他經(jīng)常去的兩個大地方。鐵路伸向遠方,遠方還是在山林里,大伯像株老樹,根已深深地扎在那里。站臺上的送行與遠行,都在自然之中上演,不知道他是否也看到人生不過是匆匆過客,遠方也好近處也罷都是旅途,將人生的悲涼消解在自然之中何嘗不是一種方式呢?后來,我來到大興安嶺看望大伯,從小鎮(zhèn)的早市穿過時,一個菜墩粘住了我的目光。菜墩不算大,像磨芝麻的小磨盤一樣厚實。我蹲下來撫摸著它,轉回頭時仿佛看到了一棵樹的前世今生。
山里的人家大同小異,他們不慌不忙地生活著。春天種些蔬菜糧食,夏天侍弄,秋天收獲。有時人們還到山林里采藍莓、稠李子、木耳、榛蘑、榛子……到不遠的河里撈些小魚做魚醬分給鄰家,得空時將藍莓兌上烈性的散白酒做成果酒,就著炸酥的小魚,以及原來是獵人現(xiàn)在是養(yǎng)殖戶的鄂倫春族朋友送來的野豬肉和狍子肉干,從中午喝到晚上……
一張圖片,一幅照片,一個菜墩,讓大興安嶺走進一個鄉(xiāng)村男孩的世界,它們像是傍晚剪影中跳躍的火苗,讓他的世界有了些幻想和色彩。
我對大興安嶺的樹總有種感恩和懷念。我總是反復想,我的長大與它有關系,我的胃與它有關系,我家的豬和鴨鵝與它有關系,是它用殘缺而又完整的生命,陪伴我從歲月里一路走來。每當懷念大興安嶺上那棵樹時,我總是很憂傷和歉疚,感覺自己對不起那棵樹,甚至那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