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抱希望,但也正視現實的復雜和困難

編者按：英國知名學者、上議院議員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2009年出版的《氣候變化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Climate Change）一書①，率先從公共政策和國際政治的角度探討氣候變化和能源安全的問題及其解決途徑。該書獲得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的大力推薦，且上市不久就榮登美國亞馬遜書店的暢銷書排行榜，足見其受重視之程度。黃瑞祺先生是吉登斯過去在劍橋大學國王學院所指導的學生，他和黃之棟先生對吉登斯的這部著作分別發表評論，旨在站在學者的立場，呼吁全球正視當前極端天氣或自然災難頻發問題的復雜性，呼吁“把暖化政治找回來”。

一、楔子：日本地震

2011年3月11日，電視轉播日本東北發生九級大地震并引起海嘯，災區民眾哀嚎宛轉，房屋財物片刻化為烏有，令人不忍卒睹。世人見證了，即使到了21世紀，自然災難或極端天氣仍然橫行肆虐，完全有可能在片刻之間摧毀掉一個城市，在自然面前人顯得渺小無助，加上福島核電廠輻射外泄，這一切構成典型的“復合式災難”的活教材。不過對這次災害也不必過度驚恐，《氣候變化的政治》的第一章也提到，1923年日本東京、大阪地區也曾發生過歷時1分鐘的大地震，結果36萬棟建筑物毀壞，總共超過10萬人死亡，東京有超過70%的居民、大阪有超過85%的居民無家可歸。這首先意味著并不一定是當代的天災特別頻繁或者特別嚴重，更不是世界末日到了，而或許是由于民眾健忘，或許是當代媒體比較發達，對這次災難報道巨細靡遺，而且一再回放，讓民眾印象特別深刻。其次，這次日本地震規模雖然比1923年大，再加上大海嘯以及福島的核電廠輻射外泄，但損害程度卻遠沒有1923年嚴重，這應該說是人類理性的表現。人之為萬物之靈在于能學習去預防或更明智地處理災難事件，包括氣候變化。

我們應該從這個活教材（包括正反面）中獲得許多教訓，包括核電廠的設立及營運。日常生活中的挑戰或危機是無法避免的，關鍵是要如何去響應。響應得好，就能生存下來，甚至更加茁壯發展；響應失敗，就可能損失慘重，甚至覆滅。這就是英國歷史學家湯恩比（Arnold Joseph Toynbee）所說的“挑戰與響應”（challenges and responses）的模型。古語說的“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或者“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都是指面對挑戰或危機時的審慎態度。

二、面對氣候變化

自然災難有兩種，一種是漸進式的氣候變化，例如暖化，如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所預測的情況；另一種是突發性的氣候變化或者是重大的全球性的地球物理事件（Global Geophysical Event，簡稱“GGE”）。突發性氣候變化歷史上出現過，即氣溫突然下降、大旱、大水等等，導致文明或物種改變。全球性的地球物理事件例如大地震、大海嘯等，規模龐大足以影響整個地球。上述兩種變化可能鏈接組合、互相滲透及轉化，其間可能有個臨界點（臨界值），由第一種變化轉變為第二種變化，有待進一步研究。例如南北極的冰河在溫度上升到一定數值時，可能融化崩潰，造成大海嘯。

而正如本書所指陳的：科學界已達成高度共識，認定氣候變化是真實且危險的，而且是人類活動所造成的。這也是IPCC的報告結論之一。這個論點很重要，讓人無法推卸環境變遷的責任。而且誠如本書作者吉登斯所說的，我們每個人都應從個人日常生活做起，不要開休旅車，甚至少開車，盡量多走路，多搭乘大眾運輸系統，做好垃圾分類以及其他個人節能減碳的行為。雖然這些行為對氣候變化的影響有限，但是筆者認為重要的是型構一種“對地球友善和有責任感的生活方式”，意即不只是一種個人行為而已，也不能只流于街頭的社會運動，而是要發展成為一種沛然莫之能御的生活方式或者要普及于“生活世界”之中。這種生活方式必須立基于一個政府、市場、公民社會三者之間良性互動的格局之上。②不過吉登斯還是認為，在氣候變化的問題上政府應該扮演關鍵性的角色。

三、氣候變化的政治

當然，吉登斯作為一位知名的社會學家、政治學家，他主要的任務還是在政治經濟政策上的思考和設計，所以他的書名為“氣候變化的政治”。他認為個人層次的環保行為和街頭的環保運動以及（自然）科學家對氣候變化的研究等，都還不足以解決氣候變化的問題，必須依賴政府自上而下的統籌規劃并形成政策。吉登斯認為：“我們還不存在氣候變化的政治。換言之，如果我們要實現限制全球暖化的目標，我們還沒有必要的政治革新綱領。”的確，社會科學至今尚未系統地研究氣候變化。據統計，在研究氣候變化的文獻中，只有1%～1.3%是有關氣候變化政治方面的。一般研究環境變遷或地球變遷的機構也不重視社會科學的研究，幾乎清一色從事科技方面的研究。這可能反映一般大眾的觀念，以為科技問題解決了，氣候變化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其實科技只是氣候變化問題的一環（確實是很核心的一環），科技必須通過政治、經濟、法律或市場等途徑加以運用才能奏效。這也是亟需研究的問題，本書就是在這個層面上的論述。

其實吉登斯說的“政治”容易被誤解，尤其在政黨、議會和利益團體等的政治架構底下，氣候變化極易流于政客角力以獲取選票、企業游說、政治人物煽動民眾等的標的物，而不能發展出一貫而清楚的氣候政策。在此用“政策”一詞比較清楚明白，“氣候政策”或者“氣候變化政策”將是現在以及未來的政治中最重要的范疇之一。每個政黨或政治人物都要提出“氣候政策白皮書”以及與之對應的“能源政策白皮書”，讓人民檢驗，以示對后代子孫負責的態度。

吉登斯所提之解決氣候變化或全球暖化的問題，而同時顧及經濟的健全發展的政策綱領舉例如下：首先，要真正有效地解決氣候變化問題，主要必須依賴政府從上而下的統籌規劃，對此，各國政府有無可推卸的責任。這就是需要他所謂的“保證型國家”（ensuring state）來執行，光靠公民社會的推動絕對不夠。其次，他提出了政治匯流（political convergence）和經濟匯流（economic convergence）的觀念。政治匯流意即把公共政策（尤其是福利政策）和氣候政策結合起來，使得氣候變化問題的解決獲得比較大的動力以及增加解決的誘因。例如政府提高對大眾運輸系統的補貼，并改善大眾運輸的服務質量，使得民眾愿意搭乘大眾運輸，減少買車開車的需求，以達到節能減碳的目的。而這又和汽車工業有關了。與此類似，經濟匯流則是把經濟政策和氣候政策結合起來，例如獎勵節能或低碳的產業，限制高污染的產業（例如石化產業、汽車產業等等）。換言之，針對氣候變化的性質，政府必須把各種政策“打包”在一起，并且通盤考慮地方、國家和國際等層次，如此才能奏效。這是一種系統化的思考，也是一種管制的途徑（regulation approach）。

四、氣候變化與國際政治

氣候變化的政治有很大的部分是國際政治，因為很多氣候變化的議題（最顯著者就是全球暖化）都必須靠國際合作才能解決。這部分比國內政治更加復雜和困難，因為國際上沒有中央政府，沒有統一的法律，各國的工業水平、氣候變化狀況、財政基礎等都不相同，想要在氣候變化上獲得協議難度很大。過去幾十年國際社會在氣候變化問題上舉行了一系列的會議，如里約地球峰會、約翰內斯堡地球峰會、巴利島會議、哥本哈根會議等等；簽署了若干合約，如《京都議定書》《蒙特婁議定書》等等，然而問題還是在于要如何落實氣候會議的結論。對此，吉登斯秉持著素有的“烏托邦的現實主義”（Utopian realism）：懷抱著希望，但也能正視現實的復雜和困難。

目前對氣候變化，就像20年前面對全球化一樣，尚未形成共識。懷疑主義者懷疑氣候是否真的發生了變化，認為地球氣候的波動自古皆然，不需大驚小怪。樂觀主義者承認氣候變化的嚴重性卻盲目樂觀，認為終將獲得解決。激進主義者把氣候變化看成有如世界末日，且有極端或恐慌的反應。前兩種人占大多數。針對這些人的態度，吉登斯提出了一個以自身名字命名的概念——“吉登斯的吊詭”（Giddens’s paradox），即由于全球暖化所帶來的危險在日常生活中并非有形的、立即的、可見的，即使結果可能很可怕，許多人可能袖手旁觀，不采取實質的作為，但是等到這些危險變得可見且嚴峻才不得不采取更嚴肅的措施，顯然已太遲了。其實這里涉及集體行動與個人利益之間的矛盾。面對集體行動，個人的最佳策略是自己不參與而讓別人參與，意即所謂的“搭便車”（free rider），既不必付出或冒險，又可以享受集體行動爭取得到的好處。所以運用奧爾森（M.Olson）的“集體行動的邏輯”，更可以理解想要解決氣候變化之集體行動（尤其是在國際政治層次上）的困難了（Olson，1971；Elster，1985；黃瑞祺，2008）。

五、結語

吉登斯的《氣候變化的政治》于2009年3月出版后，在全球學術和政治界迅速產生廣泛的影響。美國前總統克林頓、英國皇家學會會長暨劍橋大學三一學院院長芮斯（Martin Rees）以及德國探討風險社會的著名學者貝克（Ulrich Beck）等人都大力推薦本書。雖然在此之前吉登斯沒寫過這個主題的著作，但他寫這本書卻是有脈絡可循的。他寫過現代性、風險的主題，也寫過全球化、歐洲政治、第三條路等主題，氣候變化把這些主題都串連在一起了。吉登斯出身學術界，曾擔任倫敦政經學院院長以及工黨布萊爾的首席顧問，現任英國上議院議員，對于社會政治問題的觀察和研究具有宏觀的視野，曾經出版《第三條路》③名震一時，對歐美等地的政治產生過廣泛的影響。《第三條路》有一節專門探討生態問題，基本論調和本書是一致的。

［參考文獻］

黃瑞祺. 2008.理性選擇與西方馬克思主義[C]//黃瑞祺，主編.當代歐洲社會理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

Elster， J.， 1985.Makink Sense of Marx.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Olson，M.，1971.The Logic of Collective Acti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作者簡介：黃瑞祺（1954—），男，臺灣臺北人，英國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社會暨政治學系博士，臺灣“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歐美社會政治理論、馬克思主義、生態社會學以及全球化研究。（臺北11529）］

責任編輯：胡穎峰

①吉登斯的書在大陸和臺灣地區都有一個譯本，大陸譯本《氣候變化的政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12月出版；臺灣地區譯本《氣候變遷政治學》，商周出版社2011年5月出版。

②參見郭忠華：《現代性理論脈絡中的社會與政治：吉登斯思想地形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該書附錄1、附錄2對于理解吉登斯關于氣候變化的見解甚有益處。

③The Third Way: The Renewal of Social Democrac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8. 中譯本《第三條路：社會民主的更新》，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9年出版；《全球化與第三條路》，臺北松慧文化出版社200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