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劉亮程、謝宗玉、任林舉等為代表的新鄉土散文在繼承中國古典主體間性思想的基礎上反思現代文明,對自然存敬畏之心,主張人與自然和諧共處,通過獨特的視角和文本結構傳達與自然的對話、交流,在樸素的鄉村語境中表達出深刻的后現代哲學之思。
[關鍵詞]新鄉土散文;后現代主義;主體間性
[中圖分類號]I207.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848(2011)03-0088-06
[作者簡介]葉從容(1970-),女,廣東梅縣人,廣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中山大學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文藝學研究。(廣東廣州510006)
Title: A Talk on Postmodern Meaning of New Rural Prose
Author: YE Cong-rong
Abstract: Based on Chinese classical intersubjectivity,the new rural proses by the representative as Liu Liangcheng, Xie Zongyu and Ren Linju reviewed the modern civilization, advocated the harmony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and conveyed dialogues with nature in unique perspectives and textual structures to express the deep thought of the postmodern philosophy.
Key words: new rural prose;postmodernism;intersubjectivity;ecological aesthetics
20世紀90年代新鄉土散文的異軍突起有其特定的社會背景。一方面,伴隨社會轉型所帶來的商品經濟勃興與人文精神消退,中國文壇群雄并起、亂花迷眼。另一方面,隨著城市化進程加速,越來越多的人離開了祖輩耕耘的鄉土來到陌生的城市,在城市與鄉村的輾轉中尋找生存據點,不管最終成功躋身主流或在城市邊緣徘徊,鄉村成為他們心靈永遠的凈土,吸引這些異鄉游子頻頻回首。與此同時,西方現代思潮的涌入對新時期文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激勵著作家們開拓政治、倫理、道德說教之外的另一個文學世界。于是,謳歌純真質樸的鄉村生活,從鄉村尋找詩意與人生哲理,通過對鄉村歲月的追慕反思現實的新鄉土散文悄然崛起。2001年,劉亮程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被冠之于“后工業化社會的鄉村哲學”重新出版,其后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劉亮程散文的鄉村哲學,從“生命意識”“詩意棲居”等方面闡釋其鄉土散文的意義。本文認為,分析新鄉土散文獨特的話語內容必須結合其產生的社會背景,尤其是后現代主義語境對作家的宏觀影響,因為新鄉土散文的內在話語已經超越了鄉村范疇而具有更為豐富的后現代意味。本文試圖通過對新鄉土散文代表作家劉亮程、任林舉和謝宗玉等人的作品分析,探討其鄉村散文的后現代生態內蘊。
一、從日常生活中提煉鄉村詩意
從日常生活中提煉鄉村詩意、在小敘事中走向思與詩是新鄉土散文的重要特征。這類散文大多無意于遠大理想、宏闊視野,作家們津津樂道的是敘寫鄉間日常生活,通過細碎繁瑣的小敘事表達情思。
劉亮程吟詠“黃沙梁”,他化身為那個扛著鐵鍬終日徜徉其間的農民,不厭其煩地帶領讀者走遍黃沙梁的村莊和田野,仿佛一個收藏家津津樂道地介紹他珍藏多年的“寶物”,諸如一陣風、一棵老樹、一堵土墻、一群螞蟻或是一片洼地。作者總能從這片貧窮荒涼的土地上發掘出打動人心的內涵,賦予其美的特質,表達至深至真的眷戀。劉亮程散文帶有濃重的主觀色彩,無論歡笑的野花(《對一朵花微笑》),或者急切訴說的灰鳥(《孤獨的聲音》),都無一不是作者心靈之鏡的折射,流露出作者思索后的莞爾或是靈魂深處不可撫平的孤獨。劉亮程由此集合起黃沙梁這個鄉村世界里的一切事物,營造出他人難以復制的散文世界,構建出屬于他個人的精神家園。
謝宗玉散文也常在平淡的敘事中尋找日常生活的詩意。從《麥田中央的墳》《該論誰離去了》到《遍地藥香》等,從鄉間的生死大事到閑花野草,作者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鄉村世界。他以一系列的作品試圖在質樸的敘說中觸及高緲的形上之思,在散淡的抒寫中流露出綿綿的詩意。在選材方面相似的是,劉亮程有其徜徉不已的黃沙梁,謝宗玉則有其百說不厭的瑤村。瑤村走過的歲月是謝宗玉終身的財富,成為其真情流露與詩意萌發的不絕源泉。謝宗玉善寫親情,《雨中村莊》在南方濕漉漉的山村背景下,記下了屬于他自己的對于父母的記憶,在真切、自然的表述中寫出了對深沉父愛的感悟(《男孩,別哭》),展示出苦難生活中父輩的艱難與掙扎(《夜雨孤燈》),再現了苦澀少年時代的母子深情(《雨中,兩個依稀的背影》)。這些記錄親情的篇什,在平淡中勾勒出鄉村的艱辛與情義,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謝宗玉還喜歡寫身邊不起眼的事物,諸如蜜蜂、狐貍、黃牛、叫天子,又如桃樹、荷花、柳枝、蒲公英。他還娓娓講述四時農事。窯村里的這些細細碎碎的記憶是真情與詩意的交融,它們共同組成了屬于謝宗玉的獨特的文學世界。
以劉亮程、謝宗玉為代表的鄉村敘事有著鮮明的個性。中國文學向來有重教化的傾向,這一傳統影響極深。20世紀上半葉,五四作家們所追求的啟蒙話語實質上仍是詩教傳統的延續。在鄉土散文方面,以魯迅為代表的作家賦予散文更加豐富、冷峻的內涵和理性的思考,通過揭示農村的閉塞、落后、愚昧及由此產生的種種苦難,展示了作者的悲憫情懷及啟蒙教化意識,在此主題下記錄了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鄉村所特有的風情與悲歡。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文學走向高度一元化,虛假的頌歌響遍城鄉,鄉村生活在一些作家筆下被粉飾美化。新鄉土散文可謂反其道而行,它們并不附和主流話語與視角,而是追求邊緣化、個體化、碎片化的小敘事,重視書寫個人體驗,而這也恰恰與后現代主義哲學的某些方面不謀而合。1979年后現代哲學家利奧塔(Jean Francois Lyotard)在其《后現代狀態》中說:“何謂后現代?即知識分子不再相信令人神往的理性藍圖、英雄主角了。他們發現理論局限,承認知識斷裂,質疑那些由宏偉敘事構成的知識系統。在他看來,當今知識充滿差異沖突,以及各式‘不規則語言游戲’。而為適應這一不合法知識狀態,西方學者只能拋棄同一性、總體論,轉而依靠大量邊緣化、局部性的小型敘事,機動創新,發展爭異。”(趙一凡,2007:104)無論是黃沙梁還是窯村,這些邊遠村莊遠遠不能代表當下朝著小康高歌猛進的中國主流社會,那些平凡的村夫農婦也不足以擔任現今中國的英雄主角,更遑論劉亮程津津樂道的那些狗們、驢們、蟲們。新鄉土散文這種對追求同一性宏大敘事的規避,對邊緣化小敘事的樂此不疲,正是對后現代某些文藝思想的形象詮釋。
二、萬物平等的生態美學取向
新鄉土散文從鄉村的角度看世界和人生,在充滿泥土氣息的鄉野風物中感悟生活哲理,使這類作品呈現出思想的深度,甚至具有了一定的形而上意義。
新鄉土散文贊美卑微的生命。以劉亮程為例,他為一只甲蟲的死而嘆息,為一群被押到城里待宰的牛而感嘆,為那只被賣掉仍找回家來的黑羊而感動,甚至為不懂螞蟻、蜣螂之類小蟲的心思而懊惱……劉亮程細膩而敏感的內心世界所充盈的感動時時打動讀者。這份感動建立在作者對于世界萬物的認同上,建立在充分理解和尊重身邊經過的每一個生命的基礎上。他關懷每一個卑微的生命,關心寄居身上的蟲子:“我在草中睡著,我的身體成了眾多小蟲子的溫暖穴巢”(《與蟲共眠》);關心鄉間的老鼠,宣稱“我們喜慶的日子,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小鳥在傷心流淚,我們的歡樂將是多么的孤獨和尷尬”(《老鼠應該有一個好收成》)。他不認為人與其他生靈有高低貴賤之別,生命擁有同等的權利與尊嚴,萬物與人類共同享有陽光雨露的恩惠和大地的慷慨饋贈:“豐收和喜悅不僅僅是人的。也是萬物的”;“老鼠應該有這樣的好收成。這也是老鼠的土地”(《老鼠應該有一個好收成》);“人不在時,陽光一樣公平地朗照著每一個院子,不會因為誰不在家而少給誰家一束光明”(《整個白天村莊都在生長》)。
新鄉土散文贊美無言的植物。在任林舉的散文世界里,玉米這一普通的農作物自有屬于它們自己的神秘世界:“玉米是一個有著自己語言的部落。每一個寧靜的夜晚,當它們不需要向人類傳達自己信息時,便會進入到僅屬于同類之間的秘語,那是另一種頻道、另一種波段,一種拒絕器官,而只有用細胞才能傾聽的波長。玉米們就這樣靜謐地交談,神秘的心語如天上的星象一樣難以破解。”(《玉米大地》)作者視玉米為大地的精靈。大地無言,玉米代替大地歲歲枯榮,生長時如同大地的風笛,收獲后融入人畜的血脈,滋養大地的子民。在任林舉的散文世界里,玉米的生命鮮活而動人:
在那些風平浪靜的日子里,玉米們顯得很安靜,像那些做完禱告圍在餐桌進食的人們,小聲地交流著自己的境遇和感受,關于陽光,關于土地,關于走過玉米的人們、小鳥與獸類。玉米的葉片很舒展地攤開,朝向天空或身邊的同伴,像遠古部落中的人們相遇時那樣坦誠地張開臂膀和手掌,以示友好,以示接納或信任。
在一些風雨交加的夜晚,人們紛紛躲在自己的蝸居里,守住自己的安寧進入深深的睡眠。而此時的玉米卻要在自己的世界里進入狂歡。風不停地吹,玉米的葉片在盡情地揮舞,整個玉米的植株在激情與喜悅中不停地顫栗。雨水流過玉米雄健的花莖,流過它微吐纓絡的美麗雌蕊,順著葉根一直流到深入大地的根系。在大地與天空、大地與植物、植物與植物的狂歡里,玉米們盡情地體味著生命的真意。一夢醒來,如淚的露珠掛在玉米的葉片之上,仍讓人們分辨不出發生過的一切到底包含了多少激情、多少悲歡,到底有多少難忘的體驗與記憶珍存在玉米的生命里。
當每一個穗子被揪下時,玉米的身體都要劇烈地顫抖一次,這最后的顫栗、最后的疼痛、最后的呻吟、最后的訴說,有如靈魂出殼前的觸目驚心。
——《玉米大地》
新鄉土散文贊美無言的大地。任林舉散文中有大量關于大地的篇章,作者于其中表達了對大地的一往情深。《玉米大地》是任林舉到目前為止最有分量的散文作品,在這首為大地和玉米譜寫的長長的贊歌里,作者寄托了對于大地、玉米、草民的飽滿深情。任林舉所謳歌的這片土地位于北中國的松嫩平原,它慷慨地賜給人們高氟癥,卻吝嗇得僅僅準許玉米等少數農作物在其懷抱中生長。但就是這樣的大地,作者卻始終心存感激:“悲憫的大地,寬容著一切生命、一切行為,從來不刻意地教訓和懲罰生長其上的生靈。”(《大地的表情》)在作者心中,大地仿佛是一個無言的慈母,無論人類這些孩子們是多么放縱、忤逆,她“卻依然堅忍,依然沉默,依然無言地承受著一切的傷害與病痛,依然寬容著人類的漠視與摧殘”(《大地的表情》)。人類在大地上辛勤耕耘,大地慷慨地回報一個個豐收的年成。在作者看來,大地母親養活了人類和所有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生命,因此,無論莊稼或是人類,“我們是同一種事物的不同形式,我們是大地之子,是她的一種表達的言辭或一句傾訴的話語”(《玉米大地》)。
在對生命與自然的重新認識后,新鄉土散文家們也重新審視了人的與萬物的關系。他們認為,人和狗原本沒有區別:“如此看來,在黃沙梁做一個人,倒是件極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為你是人就趾高氣揚,是狗就垂頭喪氣。在黃沙梁,每個人都是名人,每個人都默默無聞。每個牲口也一樣,就這么小小的一個村莊,誰還能不認識誰呢。誰和誰多少不發生點關系,……”;“其實這些活物,都是從人的靈魂里跑出來的。上帝沒讓它們走遠,永遠和人呆在一起,讓人從這些動物身上看清自己。”(劉亮程《人畜共居的村莊》)人和植物亦無二致。人與玉米同是大地之子,黑土上耕耘的農民以其質樸、堅韌的品格和“很有骨性”的玉米達成了靈魂上的相通:“在土地的眼里,身材高大的父親可能就是一棵會走路的玉米,他和他的玉米站在一起,有一種不分彼此的和諧。”(任林舉《玉米大地》)這種玉米與人類的融合不僅限于終身躬耕的父輩,也流進了“我”的血液中:“我看到了我的皮膚一點點長成了玉米的顏色,我聽到了自己的骨節如玉米一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格格作響,我聞到了玉米的氣息正從自己的肌體、血液中一點點散發出來……”(任林舉《玉米大地》)正因了這樣的萬物與我為一,人便與周圍一切生命休戚相關:“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蟲鳴叫也是人的鳴叫。”(劉亮程《剩下的事情》)
由大地、農民而玉米,由草木蟲魚而牛羊犬豕,這些來自鄉村的作者們對這些鄉間極其平凡的事物灌注了太多的感情。也正是這些不起眼的有機物或無機物,構成了作者心中生機勃勃、和諧完整的鄉村世界,譜寫出一首首動人的大地之歌。
無論是歌頌大地或是關愛草木,劉亮程們似乎繼承著傳統士大夫們寄情山水的流風余韻。誠然,作為傳統的農業社會,對鄉村的眷顧是傳統文人的常見題材。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有不少關于鄉村生活的描寫,陶淵明山水田園詩更是將鄉村構筑成與官場對立的純凈而質樸的理想處所,留下許多描寫鄉村的詩句,其中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有“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怡然,有“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恬靜。后人更有“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等描繪。在眾多關于鄉村的抒寫中我們不難看出,在傳統文人心中,鄉村是對抗污濁仕途的最后陣地,是世間唯一的凈土。在中國思想史上,老子指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實際上將人、地、天、道視為渾然一體;孟子則較明確提出天人合一的思想:“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莊子也旗幟鮮明倡導“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古代哲人“天人合一”古典主體間性思想對中國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然而,筆者并不認為劉亮程等人是直接接續這一思想傳統,因為自王船山尤其是鴉片戰爭以來,主客二分的思想漸漸深入人心。在20世紀中國現代性進程中,敏感的鄉土作家們不可能完全置身于五四運動、新時期的思想解放運動所推進的轟轟烈烈的啟蒙事業之外。他們在享受著城市化進程帶來的物質生活的巨大變化的同時,不可避免地對工業化的優勢與弊端有切身體會。他們常常將城市與鄉村進行對比,以城市的污濁反襯鄉村的純凈:“這個城市正一天天長高,但我感到它是脆弱的、蒼白的,我會在適當的時候給城市上點牛糞,我是個農民,只能用農民的方式做我能做到的,盡管無濟于事。”(劉亮程《城市牛哞》)“這么些年來,我一直居住城里,懷念鄉村的散文卻越寫越多,連我自己也搞不清這是怎么了?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污濁的城市把我搞得五癆七傷,而鄉村卻有醫治我的氣候、氣息和氣場,神秘的身體受上帝的指引,讓潛意識一遍又一遍去懷念鄉村。”(謝宗玉《草管人命》)他們追思自己的精神家園,渴望回歸鄉村的懷抱:“我不知道這世代播種著汗水和淚水,收獲了貧窮也收獲了快樂的田園為什么要被人厭棄田園,美麗且蒼茫的田園啊,你到底怎么了?為什么人沒有了眷戀,為什么人要逃離你的庇護,寧愿去漂泊?”(劉鴻伏《父老鄉親哪里去了》)
因此,現代化進程背景下產生的新鄉土散文所流露的對鄉村田園的眷戀,并不是簡單地重復著古人天人合一、民胞物與的古典主體間性思想,而是兼有了更為深刻的生態美學意義。生態美學的基礎是后現代時期西方主體間性思想。西方主體間性思想是在人的主體性充分確立后產生的,故較中國古典主體間性更能客觀反映人與自然的關系。主體間性倡導人與自然之間的平等、和諧,認為二者并非對立的主客體關系,而是互為主體,因此人不能凌駕于自然之上,只有尊重自然方能獲益于自然。這也是后現代主義從另一個角度對西方哲學的本質主義傳統進行的清剿。建立在主體間性哲學基礎上的生態美學主張萬物平等,反對人類中心主義,主張建立人與自然的和諧、親近關系。20世紀末中國工業化進程中人與人、人與自然的矛盾日益尖銳,對自然的無休止的索取和個體欲望的膨脹,帶來環境惡化、道德淪喪、人性異化等一系列問題。在新鄉土散文的鄉村世界里,大自然一切生靈的價值被重新認識、尊重,甚至土地山川河流都被賦予了生命的意義。在人與物的交流中,人不是唯我獨尊的萬物之靈,而是和雞、狗、蟲子、樹木一樣的生命個體。對這個人畜共居的大地充滿感激,對身邊的一切生命充滿敬意,這充分體現了劉亮程們對于城市文明的反思和人與自然關系的和諧向往,形象地詮釋了美國后現代理論家大衛·雷·格里芬(David Ray Griffin)關于“世界的返魅”的內涵,這不能不說是對傳統山水田園文學的重要突破。
三、復調立場的散文化詮釋
新鄉土散文突出強調人與自然的溝通、交流,常常用具有感染力的語言營造充盈著生命質感的童話般的鄉村世界。在選材方面,劉亮程散文中“我”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大地上的飛禽走獸、花木蟲豸,試圖理解它們的快樂、憂傷和孤獨。在劉亮程的散文世界里,“一灘草”笑了(《對一朵花微笑》),灰鳥“對著我的耳朵說起鳥語”(《孤獨的聲音》),老榆樹太老了以致“活糊涂了,把春天該發芽長葉子這件事忘記了”(《春天的步調》)……作者賦予這些生物人的思想、感受和行為,這些生靈也用它們自己的方式與人類達成靈魂的交流。倘若說劉亮程的散文表現得比較寓言化,任林舉的一些作品則更加直白,其鄉村世界里的萬物都有自己的語言:玉米“是一種言說的植物、傾訴的植物和歌唱的植物”(《玉米大地》),宛若“大地的風笛”,年復一年地重復著神秘的吟唱;大地有自己的表情,悄悄地傳達著神秘的昭示,“大地會每時每刻地變幻著自己的表情,用以表達著自己意愿和心思。大地的表情,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溝通,是一種交流,是一種暗示,是一種指引”(《大地的表情》);大地是萬物的母親,無論玉米或是人類,“我們是同一種事物的不同形式,我們是大地之子,是她的一種表達的言辭或一句傾訴的話語”(《玉米大地》)。在這個童話般的世界里,幸福和孤獨不再是人的專利,人和萬物一起感受甚至互相傳遞著快樂或憂傷。人和自然本是一體,然而在人的主體性過度膨脹的今天,人類與自然沖突日益尖銳,對自然的貪婪掠奪換取社會發展的行為必然遭到自然的報復。任林舉在對大地母親的想象中發出了人與大地、自然平等對話與傾聽他者聲音的呼吁,以文學的形式回應了哲人的思考,有著積極的現實意義。
新鄉土散文還通過形式巧妙地傳達對話哲學。如《玉米大地》較注重形式對內容的詮釋意義。在該作中,作者沒有一鼓作氣地贊美玉米,無論玉米或是大地都不能由始至終地成為每一個章節的當然主角,作者不時插入關于人物的敘事,如父親、母親、老師、孟二奶奶、十二舅等等,這使作品容納了更多的人生悲歡。然而在敘述人物故事的同時,玉米的身影始終若隱若現,最終人如玉米,玉米如人,物我合一。在貌似松散的結構和斷斷續續的節奏中,人的命運與玉米交織直至最終合二為一,使文本實現形式與內容、外在形式與內在思想的完美融合,作品的信息量由此達到最高值,傳達出豐沛的情感與深邃的思想,表現出充分的藝術感染力。
新鄉土散文常通過視角的變換擴大文本的內涵。如謝宗玉的散文常常使用童年視角,由此自然、真切、活靈活現又有親和力地再現童年歲月:“在瓢一樣的雨中,道道水流從山上下來,父親全把它們往山塘里趕。山塘像個氣球 , 一下子就給吹脹了”(《來雨時走出家門》);“后來爬山虎長大了,細細膩膩地爬了一墻,西墻就長滿了無數的耳朵”(《西墻》);“村人讓雨水在一丘田里好好呆著,它們卻把田垅邊的一個蟲洞噬得很大,一夜逃光了。牲畜以為雨水一定還在屋后那個洼里呆著,跑過去想潤潤喉嗓,誰知它們早跑到天上變作云,望著地下牲畜笨笨的樣子發笑”(《雨中的變遷》)。這些描述形象、生動又充滿童趣,帶有童話的色彩。但謝宗玉并沒有滿足于這樣天真活潑的童心回放,他總能從童年的記憶中抽身出來,而以成年人的眼光審視走過的歲月:“我真正生活過的村莊已不知讓雨水帶到哪去了,而現在的村莊,誰知道是雨水從哪帶來的呢?”(《雨中的變遷》)“后來我無論走到哪里,做什么,都一副賊頭賊腦的鼠樣。”(《夜雨孤燈》)“男孩,別哭。二十多年后,當我脫口對自己兒子也說這話時,我才發現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竟是一種成長的標識。”(《男孩,別哭》)現實與回憶、成人視角與兒童視角的交替出現形成一種多視角、多聲調的敘述效果,有效地拓展了敘述的時間和空間,賦予其更加寬廣而深刻的內涵。
后現代哲學強調對話、交流,存在主義、解釋學、接受美學等都持此觀點,其中最為突出的有巴赫金(M.M.Bakhtin)和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的理論。哈貝馬斯建立了他的“交談倫理學”,認為只有通過人與人、主體與主體之間的平等交談、對話,才能達成真正的一致,任何外力的加入都不足為訓。巴赫金主張對話,通過對話建立平等的互主體性的關系,由此他進一步提出復調小說,倡導在文本內部、文本與作者、作品人物之間等的對話,形成文本思想的深刻化、多樣化。盡管巴赫金的復調理論針對的是小說,但在側重敘事的鄉土散文中同樣能發揮其獨特的美學意義。在這些作品中,人與自然的平等對話比比皆是,沒有所謂的絕對主導、權威,禽獸蟲魚與人享有同樣的生命尊嚴。作品的視角變化也有利于形成文本結構上的復調色彩,有力地支持了這些文本所流露出來的主體間性思想,從而使文本具有更加深刻的內涵。正如符號學美學家洛特曼(Y. Lotman)所指出的,一部作品不能截然區分成內容和形式兩部分,作品的任一組成部分都具有表達內容的功能:“要是僅僅只在語言交流層次上看待藝術文本的內容,那我們就忽視了由藝術結構自身所形成的復雜意義系統。”(2003:68)由是觀之,新鄉土散文的敘事策略確乎有其特殊意義。
新鄉土散文的后現代特征并限于上述方面。除了建立在主體間性思想基礎上的生態美學傾向之外,他們的文本還有比較突出的邊緣化、反主流甚至反知識的后現代話語。如劉亮程曾經說過:“曾有人問我:對自己沒上過大學,沒受過高等教育是否遺憾。我說什么是高等教育,對一個作家來說,最高等的教育是自下而上對他的教育。你在大學念那兒年,我在鄉下放牛。我一樣在學習。只不過你們跟著導師學,我跟著一牲畜學。你們所有的人學一種課本,我一個人學一種課本。你們畢業了,我也弄懂弄明白了。只是沒人給我發畢業證。”(張國龍,2007)有人批評這一表白暴露作者的自負、狹隘,然而正如后現代哲人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言,知識也是一種權力話語。由此觀之,劉亮程又何嘗不是在自覺遠離權力中心。當然,對于這些鄉村作家而言,他們本身視野的局限性使他們不可能是后現代最前沿的號手,甚至還不是自覺的后現代主義者,但是他們以小敘事的形式、從鄉村的角度切入的人與自然和諧、平等、對話意識,卻是對后現代主體間性思想的妥帖的中國化詮釋,無疑能帶給人們諸多啟迪。
【參考文獻】
張國龍.2007.關于村莊的非詩情畫意的“詩意”寫作姿態及其他[J].中國文學研究,(4):103.
趙一凡.2007.西方文論講稿:從胡塞爾到德里達[M].北京:三聯書店.
(俄)洛特曼.2003.藝術文本的結構[M].王坤,譯.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