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氣候變化的文獻里,大概找不到如《氣候變化的政治》這般風云詭譎的書了。之所以用“詭譎”二字,得從全球暖化的文獻分類談起。坊間搭上“暖化熱”的出版品,大致可分為四類:科學地述說暖化的成因與危險;樂觀地細數創新科技與綠色商機;懷疑痛斥暖化議題誤導人心、拖累經濟;當然還有悲觀論者預示著風雨前的寧靜。說也奇怪,我們有這么多讀物,卻從來沒有一本書籍從權力的合縱連橫來談論氣候變化戰略。吉登斯的這本書,正好補足了這個文獻上的缺口,只不過在勸人為善的電影《不愿面對的真相》上映后,暖化成了道德議題。人們似乎很難再從天上重返人間,平心靜氣地看待圍繞在暖化議題旁的權力折沖與傾軋了。
這是一本關于權力與利益糾葛的書,一旦看穿這點,讀者就不難想見為什么現實主義會成為貫穿全書的四字箴言了。對此,吉氏在首章即高舉現實主義的大旗。他認為全球暖化的問題太重要也太棘手,我們不該眼高手低,也不能空談國際合作,或把問題留給道德勸說,而忽視了國際關系中權力競合的張力本質。吉登斯銳利地看出,暖化政治中一連串的分歧、緊張乃至沖突,其實來自能源安全與隨之而來的地緣政治學。這些考慮真正牽引了各國的行為。換言之,光談暖化的危險與減排的重要,并不足以改變國家的行為與領袖的決策模式;唯有認識到能源與原物料的競奪本質,才可能進一步思索如何對現行國際制度進行重構。
那么,現行國際制度的核心到底是什么呢?雖然暖化問題牽涉多層次的治理與合作,但吉登斯主張國家才是國際體系的主要行為者,故重視國家在暖化議題上的特殊地位有其必要。誠如他所言,我們不可能強迫某國去參與國際組織或簽訂協議;該國簽署了某個暖化協議后,怎么去落實其實也還是操縱在國家手里。因此,雖然國家必須與社會相聯系,并與他國乃至國際組織取得合作,但它在氣候變化上的角色不是任何組織、體制所能取代的。吉登斯把國家卷進議程里的用心隨處可見,這點也與他現實主義的宣示吻合。對他而言,美國與中國應該負起領頭羊的責任,這不只是因為兩國在溫室氣體排放量上位居伯仲之間,更因為這兩個國家都已各自展開了能源安全布局。倘若未來中美兩國選擇以對抗代替合作,那氣候變化的議題將永遠掩蓋在資源競逐的陰影下。
吉登斯現實主義的觀點,除了在國際關系的層次上展現外,也出現在他社會學的分析里。在環境社會學里,實在論[realism(跟現實主義是同一個英文詞)]是相對于建構論(constructionism)的。簡單來說,氣候變化到底是個真實存在且等待我們去解決的問題,還是媒體、國際組織(如IPCC)以及科學社群故意把氣候給“問題化”呢?為此,吉氏特別在第一章就處理了所謂“持疑的環境主義者”(懷疑論的環保主義者)的問題。在一般社會科學領域,像吉氏這么認真處理懷疑論的學者,相當少見。
懷疑論者認為,媒體、政治人物與IPCC聯手開啟了恐懼的氛圍,引領人們進入“恐慌的時代”。酷暑與暖化有關,嚴冬與暴雪也與暖化有關。當冷暖皆暖化時,暖化就成了無所不包的主題。暖化議題預示了“迷信新時代”的降臨,也說明了末世論盛行的原因。吊詭的是,雖然未來前途多舛,但民眾還是期待有個安適的明天。所謂的吉登斯悖論,正是立基在民眾雖深感無力、卻又期待政府至少能出面做些什么的背景上。也就是說,不管懷疑論者說得有沒有道理,由于人們對看不見、摸不著的問題常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考慮到暖化一旦成真時的嚴重性,我們至少該嚴肅以對并“多少”做些防范措施。由于達成減排是一切氣候變化政治的根源,吉登斯一出手便左打不切實際的綠色運動,右批無所不包的可持續發展教條。
綠色運動乍看之下是最環保也最“綠”的學說,但近來的發展讓這個運動飄散出濃郁的宗教情懷。綠色理論家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綠色價值,卻沒有找出現實可能的相應辦法來實現它們,結果這些綠色的概念,諸如參與式民主、分權、非暴力、預警原則等,每個看似都各自成理,卻又都與它們最終的綠色目標不甚相關。他們空有目標卻無從達成。不但如此,就連這些綠色目標也常是禁不起考驗的。比方說,時至今日人們真的能再“回到自然”嗎?盤古開天時的自然,就是真的“自然”嗎?吉登斯提醒我們,現在大家所身處的自然已經是個“人化的自然”了;人們能做的是繼續拓展后頭這個人化自然的范疇,而不是朝思暮想地想要回到一個空想的“純天然”世界里。
時下流行的可持續發展也存在著重大的問題,這個概念幾乎無所不包到失去了意義。當一個詞語變成口號而沒有實質內涵時,它就失去了分析的鋒芒,變得什么都不是了。吉登斯建議把可持續與發展拆開,讓它們各自回歸原有的意涵。其中,可持續指的是面對不確定未來的中長程規劃,發展則專注于窮國與富國的對比。換言之,在面對氣候變化的挑戰時,我們要有一套持久的計劃或長遠的戰略。并把這些計劃放進長時間脈絡里,如此我們的方案就會是可持續的。就發展而言,“富起來”是開發中國家的要務,也是他們的權利,但對早已過度開發的國家來說,富國的人民應該正視過度追求經濟增長的弊病。
在批評完現行理論的不足后,吉登斯提供了一套綠色政治框架。這個框架的第一要務,是要把“國家”從綠色思潮對政治和國家的厭惡中找回來。吉登斯主張國家必須承擔起舵手的角色,在高瞻遠矚的規劃下匯聚各種資源來抗暖化,而且這個擔負著抗暖化重責大任的國家,必須走出過去“賦權型國家”(enabling state)的局限,向“保證型國家”(ensuring state)邁進。也就是說,過往的國家常把自己的角色定位為協調者或催化者,其首要工作是在引導或激起其他社會成員的行動,至于成果如何,通常被認為落在這些國家的權限之外。但在面對氣候變化的問題時,吉登斯認為只確立大方向是不夠的,我們需要保證型國家來進一步確保結果的產出與既定目標的達成;更簡單地說,后者必須確保減排目標的達成。
在具體的做法上,保證型國家必須維持氣候變化在政治議程上的高度,也必須排除所有可能的阻礙和商業利益糾纏。更重要的是,保證型國家必須提高政治與經濟的匯流。政治匯流指的是氣候變化政策如何正向地與其他價值或政治目標相結合,使這些政策充滿創新與活力;經濟匯流指的則是要積極打造一種能創造抗暖化經濟、科技創新的優勢。總之,政府應該動用各種資源,積極營造出抗暖化的氛圍。
最后,我們該怎么評價這本書呢?本書的第一句話提到:“這是一部有關惡夢、災變和夢想的書。”在福島災變之后,一切的評價也許都該從災難與末世論開始談起。雖然我們基本上也主張國家必須事先擘畫,并率先負起抗暖化的責任,但計劃似乎永遠也趕不上變化,即便是像日本這個以行政效率與計劃周延聞名的國家,遭逢變化時也照樣毫無章法。從現在的后見之明來看,號稱絕對安全的多少道防護網,好像都只是些悲涼的點綴而已。從福島再回到暖化問題。英國大概是主張“核能抗暖化”最力的國家,核能被視為暖化的救星以及英國走出化石燃料依賴的戰略工具,然而就算政府有決心、也有毅力要成為“保證型國家”,它大概也沒料到核能一下子就從萬靈丹變成現在的票房毒藥。由于沒有腹案,人們又不愿意放棄眼前的舒適生活,我們只好又走回“摸著石頭過河”的老路!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吉登斯的書已經讓天上的氣候議題重返人間,相信這會是“福島啟示錄”過后《氣候變化的政治》最大的貢獻。
[作者簡介:黃之棟(1977—),男,臺灣人,英國愛丁堡大學社會與政治學院博士,臺灣空中大學公共行政學系助理教授,主要從事環境理論與左翼思想研究。]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