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湘西題材小說的生命景觀

關鍵詞： 沈從文；美在生命；鄉下人意識；生命景觀

摘 要： “美在生命”的文學理想貫穿于沈從文湘西題材小說創作中。這些作品，熱情贊美生命的健康與雄強，憧憬生命的淳樸、優美與向善，表現生命的沉迷和人性蘇醒，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道繽紛璀璨的風景線。它不在于給文壇留下多少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而在于凸顯一種真實自然、健康雄強的精神氣質，表征一種淳樸率真的文化形態和生命力量。沈從文歌唱生命的莊嚴和美，說到底還是為了“燃起這個民族被權勢萎縮了的情感，和財富壓癟扭曲了的理性”。

中圖分類號： I206.6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1)01009806

Life Landscape in Shen Congwen's Novels of Xiangxi

CHENG Zhizhong(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ina)

Key words: Shen Congwen; beauty exists in life; folkmen's consciousness; life landscape

Abstract: “Beauty exists in life\" is prevalent in Shen Congwen's novels of Xiangxi， which eulogize health and power of life， expect simplicity， beauty and kindness of life， reveal obssession of life and awareness of humanity， thus forming a gorgeous shool in Chinese modeern literature. Its focus is not how many striking characters the nivels leave， but a natural， strong and healthy spirit， symbolizing a simple culture and strength. Shen Congwen appraises the beauty and solemnity， actually in order to \"inspire national feelings oppressed by power and rationalty flattened by wealth.”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較大爭議的小說家，有人說他總是在時代生活的邊緣作“無病呻吟”，“流露著消極沒落的悲觀情調”；還有人說他專愛寫“性”，寫男女情事，是“桃紅色作家”；有的批評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尖銳的社會矛盾，即或接觸到了，也加以沖淡調和。作家對于生活和筆下的人物采取旁觀的、獵奇的態度；對于黑暗腐朽的社會，缺少憤怒，從而影響了作品的思想藝術力量。”^［1］在相當一個時期，此類誤讀、誤導充斥文壇，隨著歷史變遷和研究工作的深入，這位一度沉寂的作家和他獨具魅力的湘西小說，在中國文壇重放光輝。

沈從文整個童年時代是在故鄉鳳凰縣度過的，此地山高林密，漢、苗、土家族雜居為鄰。從小他不愛讀文字寫成的書，卻愛“習讀鳳凰城內外由自然和人事寫成的那本大書”。他不僅傾心于自然與現世的光和色，而且以自己獨特的思索和想象去窮究自然與人事的奧秘。他結識了停泊在河街碼頭的各種船只，熟悉各種不同稟性的水上人以及士兵、妓女、商人、政客、學生、客棧老板等的生命形態和情感方式，為他日后的小說創作做了充分準備。

沈從文15歲進入湘西土著部隊，開始了歷時5年，足跡遍及湘、川、黔三省邊地和千里沅水流域的軍旅生涯。他在軍隊看到抓人、殺人、燒房子等等悲慘人生景象，聽到各種駭人的傳聞和美麗動人的故事，也領略了賽船、禳神之類湘西社會所獨有的民風民俗。舊軍隊中的所見所聞不僅積累了十分豐富的人生經驗，還初步形成了他那截然不同于城里人的世界觀。他記敘隨軍駐扎懷化鎮的經歷時寫道：“我在那地方約一年零四個月，大致眼看殺過七百人……這一份經驗在我心上有了一個分量，使我活下來永遠不能同城市中人愛憎感覺一致了。”^［2］可見，行伍時期他就萌生了淳樸自然、珍愛生命的主體意識。

1922年，沈從文懷著尋求知識、重造社會的理想離開鄉村走向都市，迎接他的卻是大都市的黑暗和墮落。在北京，他考大學落了榜，找工作又無著落，一邊去北大旁聽，一邊躲在零下12度的小屋里學習寫作。物質生活的極度窘困讓他飽嘗人生況味，因為貧窮而受歧視的種種遭遇給他留下痛苦的記憶，終于形成了自覺完整的“鄉下人”意識。后來他在《〈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中說：“我實在是個鄉下人，說鄉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在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這種“鄉下人”意識其實就是沈從文關于自身精神傳統、文化血脈的一種指認，是他對于個體生命的一種歷史定位，這種特異的心理素質使他和城市文明尖銳對立，而與故鄉湘西的自然、人事發生水乳交融的精神契合。

在《燭虛》和《〈看虹摘星錄〉后記》等文中，沈從文熱情贊譽生命之美，并提出“美在生命”的美學命題。他說：“我過于愛有生的一切”，“在有生中我發現了‘美’”；“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他心儀中外優秀作家“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陸續失去意義，本身亦因死亡毫無意義時，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燭如金。”^［3］他特別推崇但丁、曹雪芹等用創造性的勞動延續生命，用文字形式煥發了永生不滅的生命光輝。“美在生命”的文學理想一根紅線似地貫穿于沈從文的湘西題材小說創作中，這些禮贊生命的作品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道繽紛璀璨的風景線。

一、禮贊生命的健康與雄強

沈從文熱愛他的家鄉鳳凰小城，在他眼里“城鄉全不缺少勇敢忠誠適于理想的士兵，與溫柔耐勞適于家庭的婦人”，故鄉人是美的，故鄉山水也是美的。他的小說一再寫到依山憑水的邊地小城，停泊在辰州河岸的小船，臨河的街道、碼頭、吊腳樓，幽深交錯的小巷，光滑平整的石板，古樸稠密的青瓦木屋，還有溪邊的白塔、青崖、翠竹、黃狗……一幅幅優美自然的湘西風景畫，讓你砰然心動，留連忘返，感受到一種田園牧歌情調。

中篇小說《邊城》敘述一個哀婉動人的愛情故事：茶峒船總（水上執事）的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同時看上了老船夫的孫女翠翠。按照當地習俗，兩兄弟會不會為了翠翠動刀子呢？結果是二人相約到溪邊賽歌。天保自知賽歌不是對手，又明白翠翠心中只有儺送，于是自動退讓，駕船遠行，不幸葬身激流。儺送深愛翠翠，兄長罹難也無心癡戀，又對老船夫有所誤會，便在痛苦中遠行桃源。老船夫為孫女的婚事郁郁而逝，翠翠帶著悲傷和期待，冬去春來，依然在小溪口擺渡。《邊城》所要表現的是“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4］45它是一支愛與美的頌歌，一出美麗而憂傷的悲劇。天保自沉水底，儺送不知所終，老船夫風雨之夜闔然長逝，翠翠在渡口茫然期待，還有清溪白塔的突然坍塌，無疑演繹了一出悲劇。可以說，《邊城》是沈從文為解決理想與現實的矛盾而創設的一個遙遠的夢境，他不愿粉飾太平，也不甘袖手旁觀，于是“用一種溫柔的筆調來寫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5］

承受著雨露陽光的翠翠，是自然的女兒，自然美的化身。這位邊城少女“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如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又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地在水邊玩耍了。”這段文字寄托了作者太多的夢想和情感，從翠翠的音容笑貌，你可以觸摸到沈從文的脈搏和心跳。如果說《邊城》是一首生命美的頌詩，翠翠就是這首詩的“詩魂”。

沈從文的祖母是苗族人，他以自己有苗族血統而自豪，苗族民風強悍勇武，他認為現代人可從苗民學到雄強有力的精神氣質。帶著山野氣息登上文壇的沈從文，“崇拜朝氣，關心自由，贊美膽氣大的強有力的人。”他的小說津津樂道于湘西邊民強悍勇武、任俠仗義的鄉野本色，尤其熱中于描摹深山密澤中充滿世俗欲望、放浪無忌的原始情愛行為。《雨后》雖說只寫四狗和阿姐幾個野合鏡頭，卻把這對情侶“醉到不知人事”的快樂置放在云雨掩映，草木茂盛，空氣怡人的野山之中，優美的自然環境和人物的行為配置得極為和諧優美。《旅店》中，27歲的女老板黑貓三年前死了丈夫，一向安分守寡，可她在一個“非常美麗的早晨”，性情“無端”的變了，“一種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張大”，她愛的是一種力，“一種蠢的變動，一種暴風暴雨后的休息”，于是她和住店的大鼻子紙商到山里野合一回。作者運用心理分析法，剖析出女主人公生命本能的激情涌動過程。中篇小說《阿黑小史》中，五明愛阿黑就像愛觀音菩薩，她“那么慈悲，那么清雅，那么溫柔，想象觀音為人決不會比這個人更高尚又更近人情”，不知苦辣的五明在驅鬼請神給阿黑治病時，也要和阿黑纏綿交歡，撒野糾纏，“幸福得像做皇帝”。阿黑病逝后，失去戀人的五明成了“顛子”。小說中多有酣暢淋漓的情欲表達，野性美的張揚到了極致。《柏子》講述泊船上水手與吊腳樓妓女的畸形戀，作者也照樣傾注出滿腔熱情。白天爬桅子、夜晚睡女人的柏子，心甘情愿地把一個月儲蓄的銅錢和精力，傾倒在一個婦人身上，“喝一口茶，吸一泡煙，像是作皇帝”。在湘西人眼里，情愛是一種天賦的不可剝奪的權利，是一尊和大自然一樣尊貴無比的神，如同沈從文在《神巫之愛》中宣布的：“像是天許可的事，不去做也有罪。”性愛的內容并不重要，沈從文看重的是它最為本質的層面，它的明朗與自由的精神，即使是柏子和妓女的畸形戀，也因其痛快淋漓、不假修飾而自有一股剛健明麗、活潑清新的生命氣息。在這個意義上，沈從文鄙棄那些“拘謹、小氣，營養不足，睡眠不足，生殖力不足”的萎靡生命。

《月下小景》是一篇取材于佛經故事，動人心弦的作品。寨主獨生子儺佑和美麗的姑娘熱烈相愛了，那女孩的身體“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調和削筑成就的東西”，而這位美女也被男子“溫柔纏綿的歌聲與超人壯美的四肢所征服”。可是按照當地的“魔鬼習俗”，女人只許同第二個戀人結婚，第一個戀人可得到她的貞操（初夜權），卻不能擁有她永遠的愛情。違反了這規矩的女子，就要被沉潭或拋到地窟窿里去。小說中的女子卻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整個地交給傾心的男子，男子也愿把整個的自己換回整個的女子。月光下處女獻出了貞操，他們最終反抗“魔鬼習俗”，雙雙服毒自盡。這是一支張揚野性與自由的戀歌，生命在這里受到壓抑進行了拼死突圍和反抗，然而要戰勝命運只有選擇死亡，生存的意義結束在死亡里，這是一支蘊藉著感傷和憂愁的美麗的戀歌。

沈從文小說還融入了大量“荊蠻陋俗”的山野民歌，“詞既鄙俚，其辭褻漫荒淫”。例如：“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哪個？”“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種豆莢；豆莢纏壞包谷樹，嬌妹纏壞后生家。”（見《阿黑小史》）“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對奶子翹翹底。心想用手摩一摩，心子只是跳跳底。”（見《雨后》）“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人家有好女，無錢莫想她。”（《〈斷虹〉引言》）這些俚俗歌謠，同樣流淌著鮮活飽滿的自由氣息與生命激情。如沈從文所說：“倘若一切出自生命本來的呼聲，都有其莊嚴的意義。”^［6］

現代文學史上，郁達夫也是擅長于性愛描寫的大家，可同樣是描寫性愛，二人卻有著迥然不同的美學理想和生命情懷。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放浪形骸，虛弱沉淪，發出悲悲切切的個性解放呼聲，傳達出五四時代小資產階級知識者無力改變社會和個人命運的精神狀態和情感訴求。郁達夫的性愛描寫因其對封建道德的反叛和弱國子民的喟嘆而提升了它的文學價值，但他展現的性愛畸形而且變態，主人公的精神世界疲憊而空虛；沈從文的性愛描寫與人生苦悶窮愁、弱國子民的家國情懷全不粘連，它真切純粹地呈現出形而下的性愛內容，而采取一種廣場化的存在方式，讓天地萬物，四時八節、晨昏雨露、流水青山來見證湘西邊民率性而為、生猛活脫的性愛狂歡。沈從文小說的人物個性和面容并不清晰，四狗、五明、黑貓、豹子、阿黑，都是浮雕式的人物，它的意義不在于給文壇留下多少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而在于凸顯一種真實自然、健康雄強的精神氣質，表征一種淳樸率真的文化形態和生命力量。

二、憧憬生命的淳樸、優美與向善

沈從文認為，小說作者要有一個“單純信仰”，小說創作應體現真、善、美的統一。“美就是善的一種形式，文化的向上也就是追求善或美一種象征。”^［7］在他看來，只要是真實、善良的，就是人性的，美的。好的文學作品除了使人獲得“真美感覺以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8］沈從文強調文學的目的是引人“向善”，把“美”更明確地導向“表現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從而為小說創作立下了“高尚的標準”。在《邊城》和《長河》中，他集中描寫人性中淳樸、優美、向善的天性，用“現實和‘夢’兩種成分混合”創造出一種理想的生命形態。

翠翠與儺送、天保弟兄的愛情糾葛是《邊城》的情節核心，在愛情萌生、成長和不幸夭折的過程中，表現出年輕人善良正直、熱烈忠貞的優秀品質。“翠翠的愛是一串夢”（汪曾祺語），它超越了任何世俗功利。自從兩年前認識了二佬，就被一件事情困擾著，從此愛看迎婚送親的花轎，愛聽別人唱纏綿的歌，喜歡把野花插到頭上；有時她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巖石上向天空一片云一顆星發呆；她本來天真好動，現在變得羞澀文靜了。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內心涌動著愛意，就像山間溪水那樣清澈透明。后來二佬夜里為翠翠唱歌，“翠翠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的歌聲浮起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老船夫過世后，翠翠年復一年地在渡口癡癡守望那個月下唱歌、駕船遠行的人。在作者看來，翠翠的愛是人類向善天性的自然流露，是人性美和生命美的極致。圍繞這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作者還為我們描繪了邊城地區祖孫父子相親、人人真誠向善的民風世情。老船夫擺渡50年了，從沒誤工，從不收取別人賞錢。女兒和屯防軍人相愛懷孕，也不加指責，依然把日子平靜地過下去。女兒徇情后默默承擔起養育孫女的責任，為翠翠婚事操碎了心。不僅老船夫勤勞本分，慈愛善良，邊城居民重感情，輕錢物，仗義任俠，是非分明，也蔚然成風。你看茶峒渡口：過渡人抓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一定會拾起來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如果還是有人給錢，管船人便把這錢買了茶葉和煙草，煙草奉贈給過渡客人，茶葉用開水泡好給客人解渴，茶峒渡頭的風氣就是湘西民風的一個縮影。邊城社會每位成員都嚴格遵守祖輩流傳下來的社會公德，人與人之間用“愛”字架設起彩虹般美妙的橋梁，在這個相對穩定的社會群落里，人人正直、熱情，處處充滿友愛和善意。《邊城》所描寫的當然不是現實，而是作者對“民族品德重造”的一個憧憬，一個夢境。沈從文確信：“《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了，應當還保留些本質在年青人的血里或夢里，相宜環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9］4

《長河》是一部“分析現實”的長篇小說，它以30年代中期沅水流域一個水碼頭（呂家坪）為背景，敘述人們生活上的“常”與“變”，以及他們所有的“悲哀”。面對國民黨調兵遣將和外寇入侵，苗家人有了在變亂中把握和主宰自身命運的信心和勇氣。一掃《邊城》式的憂郁，《長河》寫出老少兩代人精神風貌的改變。老水手滿滿飽嘗人生苦難而洞悉世情，無論現實怎樣殘酷也不逃避，比起《邊城》中的老船夫，他更加爽朗堅定。年輕一代三黑子、夭夭們，也在世事變動中長了見識，長了膽氣。就在“新生活”運動擾亂了鄉村平靜時，夭夭依然“自在從容之至”，敢于抗議保安隊長的壓迫；“老百姓不犯王法，管不著，沒理由懼怕。”三黑子也發誓：“我當了主席，一定要槍斃好多好多人，做官的不好，也要槍斃！”“我明天當兵去打仗，一定抬機關槍，對準鬼子光頭，打個落花流水！”《長河》寫在抗日戰爭時期，民族革命戰爭發展了沈從文對理想人生形式的思考，盡管這個長篇仍然浸透著“鄉土抒情詩”氣氛，小說中的人物卻躍動著生命的神性光彩，湘西民族自主自為的生命形式在他們身上有了新的詮釋，作者對湘西社會動亂的根源和抗日戰爭的前途也作了現實主義的分析。

在《龍朱》、《媚金#8226;豹子與那羊》中，沈從文運用浪漫夸張筆法塑造了龍朱、媚金、豹子這樣一些集美與善于一身的傳奇人物形象。族長兒子龍朱“美麗強壯像獅子，溫和謙遜像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權威，是力，是光”，他的德行品性和外貌一樣完美，從不虐待人畜，也從不對年長老輩婦人女子失敬。所有未出嫁的女人，都想自己將來有個丈夫像龍朱一樣。品貌雙全的龍朱在戀愛中是那樣熱情、勇敢、誠實，他最終贏得黃牛寨寨主女兒的愛情。《媚金#8226;豹子與那羊》講述一個凄美悲壯的殉情故事。豹子和媚金相約今夜第一次幽會，豹子答應尋一只小白羊“獻給那給我血的女神”。可是走遍全村卻找不到一只中意的羊，不是太大就是毛色不純，為了踐約他再去鄰村找羊，借著星光，他在路邊土坑中救起一只受傷的純白小羊，等到他折回村莊給小羊包扎好傷口，再翻過無數山崖來到寶石洞，天色將明了。媚金在洞中空守一夜，失望中把刀子插入胸膛。豹子向戀人解釋了遲到的因由，也拔出帶血的刀，扎進自己胸膛……沈從文筆下這些品貌雙全的傳奇人物，已成為苗家愛美、向善、講誠信的楷模，它是作者用優美的文字鑄造的生命美的雕像，熱情地再現了生命對于愛與美的追求與幻想。批評家李健吾說得好：“他（沈從文）熱情崇拜美。在他的藝術制作里，他表現一般具體的生命，而這生命是美化了的，經過他的熱情再現的。”^［10］

描繪湘西人淳樸向善品格的作品還可舉出一些。《會明》和《燈》中的老兵都是出生入死，參加過許多戰事的老湘西，伙夫會明在戰爭間隙喂養一只母雞和一窩小雞，這位慈善的老人對小動物也流露出母愛的溫情；《燈》中的老兵是“我”的廚子和老管家，在戰亂頻仍、爾虞我詐的社會環境里，他“最無私最誠懇”地為“我”謀劃幸福。純厚正直的老兵是老湘西的精魂，老兵的人格精神像老湘西的煤油燈那樣在黑暗中綻放出一線光明，“他們是那么純厚，同時又是那么正直。好像是把那最東方的古民族和平靈魂……安置到這毫不相稱的戰亂世界里來。”這些作品顯然帶有明顯的道德化傾向，作者希望從傳統文化里面尋找治世良方，以“仁者愛人”的道德精神救治亂世中不安定的靈魂。《在別一國度里》則采用書信體的形式，講述被迫為寇的山大王討娶商人之女做壓寨夫人的故事。外間傳聞山大王是青面獠牙、無惡不作的殺人魔王；做了壓寨夫人的女學生卻寫信給親人說：他年青、彪壯、聰明而有學識，對妻子體貼溫存得像一匹羊，他的忠實超越了理想情人的忠實；他還要殺貪官污吏，趕走洋鬼子，是個有抱負、有血性的愛國青年。沈從文樂于為水手、船工、妓女、山大王立傳，他們盡管思想粗糙，手腳粗糙，從這些粗糙的靈魂雕像，我們卻能夠傾聽到湘西山野之民淳樸善良，自由雄強的生命回響。

三、表現生命的沉迷和人性蘇醒

在長期漂泊中，沈從文覺察到湘西社會歷史變遷中，鄉村文化精神正在發生蛻變。1934年和1937年冬，兩次故鄉之行，他親見鄉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素樸正直的人情美幾乎喪失殆盡，代之而起的是“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他悲哀地發現：“‘現代’二字已到了湘西”！^［9］2過去他在回憶中寫到湘西，總是魂牽夢縈，詩意盎然；現在他從湘西社會的變化看出人性墮落的趨勢，創作中便多了幾重難以抹平的隱痛和悲哀。誠如他給家人的信中所說：“我的月亮就只在回憶里光明全圓”。^［11］他對讀者坦言：“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4］44

生于湘西邊地，長于巫鬼之鄉的沈從文以其獨特的“鄉下人”眼光看取人生、觀照世界，他認為城市文明的最大流弊就是“對于‘自然’之違反”，人與自然失去了和諧。城市人“儼然事事神經異常尖銳敏感，其實除了色欲意識和個人得失以外，別的感覺官能都有點麻木不仁。”^［4］44由于失去了人類文明童年期的天真拙樸之氣，城市文明制造出許多“思想矜持，情感瑣碎，規矩忌諱，多而又多”的假時髦和假紳士。沈從文小說創作的邏輯起點正在于深切體味到城市文明對人性的危害，《八駿圖》、《紳士的太太》、《大小阮》、《某夫婦》等都市題材作品，便生動地描寫了虛偽庸俗的生命形態，呈現出都市人性淪落的眾生相。《八駿圖》中八名教授，有的奉行獨身主義，有的標榜清心寡欲，有的開口閉口社會道德……下意識里個個都有性欲沖動和非分之想。他們被身份、名位、知識、道德等“文明”偽裝冷卻了血性，閹割了精神，表面上“為人顯得很莊嚴，很老實”，實際上非常虛偽，“同人情有點沖突，不大自然”。《紳士的太太》中那一群紳士、紳士太太、少爺、姨太太，純然是“欲望動物”，整天無所事事，追求蠅頭小利和肉欲本能，甚至連動物生育后代、繁衍種群的那點秉性也喪失殆盡。

這些作品不遺余力地鞭撻城市文明的墮落和都市人生的荒誕性，可是當他回過頭來返觀湘西現實，記憶中純樸、靜美的湘西，早已在封建宗法觀念和“現代”文明夾擊中蛻變了，他陷入深深的痛苦。表現這種憂慮和痛苦的代表作有《夫婦》和《七個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夫婦》講述一個鄉村“示眾”故事，鄉下人從南山坳捉了一對青天白日下野合的青年男女，禾場上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酒糟鼻漢子提議剝去這對男女的衣服用荊條打；看客中有喊“沉潭”的，有主張喝馬尿塞牛糞的，愛熱鬧的小孩到處找打人的荊條，民團的一個長官想敲詐一些錢財……后來才鬧明白這對男女原來是回娘家的新婚夫婦，終于還是聽從璜的建議把人放了。小說如同絕妙的寓言，三組人物各有不同的象征意蘊：青年夫婦代表具有自然、健全生命力的鄉下人，酒糟鼻子、練長和看客代表被城市文明污染了的淪落的鄉下人，而想在鄉下治好神經衰弱癥的璜，則是愛美向上的“知識者”代表。經歷了“示眾”事件后，璜覺得“世界真窄”，這里“地方風景雖美，鄉下人與城市人一樣無味”。城市文明破壞了鄉村的自然和諧，《夫婦》抒發了沈從文的隱痛和悲哀。《七個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采用故事和傳說的形式表現苗文化與城市文明相對立。七個男人在“最后一個狂歡節”飲酒狂歡后逃進深山，他們追求“平等自由”，反抗官府和外來勢力。他們在山野里做工吃飯，不分尊卑，各盡其力；他們勇敢坦誠，無憂無愁，“用槍彈把鳥獸引來，復用歌聲把女人引到山中”；那里沒有債務，沒有欺騙，一切平均，一切公道，他們在山里創建了“理想國”。北溪村改設“司”的建制，很快有了大紳士和鴉片煙館，迎春節縱酒狂歡的習俗被官府禁止；到第二年迎春節，七個野人的頭顱被持槍帶刀的軍人帶回北溪村，罪名是“圖謀顛覆政府”。“進步了，淪落了”，作者面對湘西歷史變遷發出一聲長嘆！湘西的演變是社會進化的必然趨勢，即使“勇敢如獅的人”也無法制止，墮落與進化相伴相隨，“鄉下人”沈從文無法抑止他那道德上的同情和憂憤。

倘說上述兩篇是用寓言形式揭出湘西社會人性異化的必然趨勢，那么，《蕭蕭》和《丈夫》則是作者冷靜地諦視湘西人生，深刻表現生命沉睡和人性蘇醒的作品，兩篇作品都具有現實主義悲劇意味。蕭蕭是童養媳，12歲嫁給3歲的小丈夫，15歲身高如成人，可還是一顆“糊糊涂涂的心”。過路女學生讓蕭蕭有了一種朦朧的對于“自由”的向往，受到花狗粗壯胳膊和好聽山歌的誘惑，蕭蕭有了身孕。事情敗露后花狗逃之夭夭，蕭蕭僥幸沒被“沉潭”或“發賣”，平安地生兒，娶媳，很快又添了孫子。蕭蕭的悲劇和我們通常所見舊社會不貞婦女的悲劇不同，她沒被“沉潭”“發賣”，而且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然而蕭蕭的命運還是悲劇性的。蕭蕭淳樸、善良、健康，可她的理性世界糊涂一片，生命處于自在、休眠狀態，她對自己的不幸始終沒有真正反抗過，她的“幸運”與相對封閉的社會風氣，偶然巧合的重男輕女生育觀念不無關系。在蕭蕭身上，人性之美和靈魂扭曲，生命的頑強和生命的沉迷總是難解地糾結一起。蕭蕭的悲劇是人的主觀內面精神永遠處于混沌、休眠狀態的悲劇，它與呼喚社會變革，爭取生命自由的歷史要求不相適應。《丈夫》描寫30年代初一種類似“典妻”的奇異風俗，妻子離鄉賣身，丈夫名分不失，還有利可圖，這種“典妻”式的賣淫制度成為舊中國湘西社會一道病態風景。兩性關系商品化，最為典型地揭出現代文明怎樣扭曲老湘西的淳樸鄉風和自然人性。這位照“規矩”上船探望妻子的丈夫，一次次地承受著水保、醉兵占有妻子的羞辱，下半夜又有巡官對妻子“過細考察”，徹底蹂躪了男子的自尊心，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非人踐踏，把不干凈的鈔票撒了滿地，帶妻子老七回鄉下去了。在湘西特定的人文環境里，綱常禮教的道德禁律本不嚴厲，丈夫可以容忍妻子上妓船做生意；小說結尾卻出人意料地讓丈夫帶妻子回鄉，看來作者的本意不只是揭示湘西社會的人性異化，他還讓我們相信生命的莊嚴和美麗，向我們證明鄉下人的靈魂終會在痛苦中蘇醒。

在沈從文看來，人生由“生活”和“生命”兩部分構成。人需要“生活”，吃喝，繁殖，生老病死，這是人的生物性；但人不同于動物，人還要追求高尚的理想和優美的情操，人不能沒有“生命”神性。“生命的最高意義，即此種‘神在生命中’的認識。”^［12］沈從文從一切有生中發現了“美”，但他認為美不在生活而在生命，只有那獨具神性的生命才值得愛。生命的本質首先表現為擺脫金錢、權勢束縛，還原人的自然本性。沈從文歌唱生命的莊嚴和美，說到底還是為了“燃起這個民族被權勢萎縮了的情感，和財富壓癟扭曲了的理性”。^［13］沈從文要求新文學擔當起解放人類“情感”和“理性”的責任，探究生命的真諦和民族精神改造的道路，可見他的思路和“經世致用”、“文以載道”的儒家文化傳統及“淳樸尚義”的湘楚文化精神是一脈相承的，和“五四”以來高張啟蒙主義大旗的魯迅、茅盾等“為人生”派作家的文學主張不期而遇，殊途同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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