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萊辛;女權主義;女性生存;性別疆界
摘 要: 多麗絲#8226;萊辛的小說創作曾對女權主義運動產生過深遠的影響,但她本人卻對“女權主義”的標簽頗有微詞,反對將意蘊深厚的文學作品作僵化的實用解讀,或者當作某個社會運動的宣傳工具。她的小說有對女性生存的關注,對女性自由的思考,同時又不限于對性別問題的探討。她從關注女性生存開始,其最后的旨歸是對人的關懷,對人類生存的深邃思考。女性主義只是其作品主題之一,而且常與其他多重主題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
中圖分類號: I106.4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1)01008606
Analysis of Doris Lessing's Feminism
ZHANG Helong(Institute of Literary Studie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Key words: Doris Lessing; feminism; women's existence; gender boundary
Abstract: Doris Lessing's novels have exerted profound influences upon contemporary feminist movements, but Lessing herself has been complaining about “feminism”,opposed to interpreting a literary work in a mechanistic or pragmatic way, or simplistically treating her writing as an instrument of propaganda for a social movement. Lessing's works are concerned with women's existence and “free women”, but are not limited to the issue of gender. She starts from representing various women in her works, but ends in profound meditation on human beings. Feminist thinking, simply one of the multiple themes in her works, is often inverwoven, in a complicated way, with many other significant literary concerns.
多麗絲#8226;萊辛(Doris Lessing)是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自1950年發表處女作《野草在歌唱》開始,已經出版了30余部小說和近20部短篇小說集。她的作品探討了多元而復雜的文學主題,但是對女性人物的描寫,對女性生存的關注尤為引人注目。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給她的評語是:“用懷疑、激情與想象的力量來審視一個分裂的文明,其作品猶如一部女性經驗的史詩”。其代表作《金色筆記》因對“自由女性”的書寫而被譽為“婦女運動的里程碑”[1]。它與波伏娃的《第二性》齊名于20世紀60年代,被尊奉為女權主義者的《圣經》,對女權運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不過,萊辛本人對“女權主義”的標簽頗有微詞,特別反感批評家們將《金色筆記》看成是純粹的女權主義小說。她在《金色筆記》的再版前言中公開宣稱:“這本小說不是婦女解放運動的傳聲筒。”[2]vii其實,萊辛對“女權主義”標簽的拒絕,并不意味著她對女權主義或女性主義思想的拒絕,而是反對將意蘊深厚的文學作品作僵化的實用解讀,或者簡單地把它們當作某個社會運動的宣傳工具。從處女作《野草在歌唱》到代表作《金色筆記》,萊辛也不只是描寫“性別之戰”,或表現單一的女性主題。她將女性人物置于社會歷史大背景中,既有對女性生存的關注,對女性自由的思考,同時又不限于對性別問題的單一探討。萊辛的女性主義思想跨越了性別主義疆界,深入到政治、種族、心理、文化、倫理等多重層面,具有普遍性、深刻性與包容性的藝術特點。
一、對女性生存的關注
萊辛反對“女權主義”的標簽,但其本人并不是一個反女權主義者。作為女性寫作的杰出代表,她對男權社會中婦女的地位有著清醒而深刻的認識。萊辛說:“拒絕對婦女的支持,絕非是我所愿。……談到婦女解放的話題——我當然支持婦女解放,因為在很多國家,婦女仍然是二等公民。”[2]vii 萊辛所謂的“二等公民”與波伏娃所說的“第二性”異曲同工,昭示了在男權社會中女性處于與男性嚴重不平等的地位。在數千年的人類社會中,婦女一直是一個弱者,附屬于男性,處于被歧視、被壓迫的地位,不得不接受男性社會的價值標準,以致喪失了女性的獨立自我,往往成為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的犧牲品。《野草在歌唱》是萊辛關注女性生存的第一部代表作,其中的殖民地南非則是一個典型的男權社會。在開篇的謀殺案調查中,白人警長對女性帶有男權社會特有的歧視。他說:“這些黑鬼需要男人來對付才好。女人對他們發號施令,他們是不買賬的。他們一個個都能夠把自己的女人弄得服帖。”在白人男性的眼里,女人顯然是缺乏理性、沒有頭腦的“二等公民”。在白人占主導地位的殖民地社會中,白人女性同樣處于弱小、屈從、受歧視、被支配的不平等位置。即使與地位低下的黑人男性相比,她們也是需要白人男性來同情和保護的弱者。《野草在歌唱》不僅真實地反映了女性在精神或心理上所遭遇的壓迫與戕害,而且也深刻揭示了女性的生存困境與歷史命運。
在男權社會中,女性往往沒有一套屬于自己的價值標準,因而只能被動地接受外在的男性價值標準。“婦女們歷來大抵通過男人的眼來看自己。因為她們沒有別的價值標準,沒有別一套語言工具來思索人生。”[3]42也就是說,女性只能受男性話語系統所支配而最終必然喪失女性的自我。在《野草在歌唱》中,女主人公瑪麗 特納則是男權社會中女性失去自我、最后淪為犧牲品的典型代表。瑪麗曾經“在南部非洲過著無憂無慮的獨身女人生活”,具有“刻板的女權思想”,但她無法對世界、對自我形成一個獨立于男權社會的價值判斷標準,只能被動接受外在世界的話語體系來審視自我。但接受也就意味把原本對男人充滿敵意的封閉的內心世界向外在的異己力量敞開,因而不自覺地走上了一條自我毀滅之路,終究沒有擺脫男權社會中女性的悲劇結局。瑪麗的內心情感被外在的男性價值體系嚴重扭曲,最后被送上了種族仇恨與報復的祭壇,成了可悲而又可嘆的種族主義犧牲品。瑪麗遇害前的愧疚與內省只是女性意識有限度的覺醒,但卻無法形成女性獨立的自我價值標準。她的悲劇集中體現了男權社會中女性受壓抑的命運,瑪麗也成了萊辛作品中控訴男權意識形態的先驅女性人物形象。
萊辛本人對女權主義批評頗有微詞,但“女權主義的視角仍然可以有效地切入她的作品;作為一個婦女作家,而且經常書寫婦女,萊辛道出了許多令人關注的問題”。[4]5除了被歧視、被壓迫與喪失自我之外,女性的精神崩潰與自我分裂也是萊辛經常表現的重要主題之一。“瘋女人”的形象在英國文學作品中并不罕見,精神分裂與心理紊亂經常成為被強加于女性之上的性別特征。女權主義者有一個著名的表述,即“閣樓上的瘋女人”,原來是指羅切斯特從來沒有露過面的可憐的妻子伯莎。這個表述被用作隱喻后,表達了一般女性不同程度的受壓抑狀況。女權主義者們把“囚禁在閣樓上的伯莎拖到前臺,置于聚光燈下,意在抨擊傳統的父權主義文化對婦女的精神束縛和毒害,并揭示婦女身上被壓制、被掩飾的一面:即她們的痛苦和她們的憤怒。”[3]48在《野草在歌唱》和短篇小說《19號房》中,萊辛出于對婦女地位的強烈關注,成功塑造了兩個普通婦女——瑪麗和蘇珊遭受種種壓抑而最終精神錯亂的可悲形象。面對傳統的男權文化,前者情感鎖閉,心理壓抑,后者內心紊亂,自我迷失,最后都走上了精神崩潰和歇斯底里的毀滅之路。從《簡愛》中的“閣樓上的瘋女人”,到瑪莎和蘇珊的自我毀滅,無一不隱含著對男權社會的強烈抗議,對男權中心主義的批判。
西方學界曾經流行過的一個觀點認為,女性瘋狂或精神錯亂是女性的性別構造與女性本質的必然產物。這顯然是男權社會的一個性別偏見。其實,女性瘋狂是女性處境的產物,也是女性對自我角色的逃避。在萊辛看來,婦女淪為“二等公民”或“第二性”,并非自然形成的,“弱小性別”或“瘋女人”也不是天生的,而是社會、歷史與文化“人為”建構的產物。在《野草在歌唱》中,瑪麗的“發瘋”是“她的個人處境與塑造她性格的更大的社會力量的產物”[4]18。在《19號房》中,蘇珊因為在遵循與抵制傳統男權文化的過程中,導致內在自我發生了嚴重的分裂。傳統家庭中作為妻子與母親的角色所代表的是傳統的道德自我,而旅館中的“19號房”則代表了反叛傳統、追尋獨立自由空間的另一個自我。內在自我的矛盾和分裂帶來了精神上的壓抑與巨大痛苦。為了尋求解脫,蘇珊最后只能在第19號房中打開煤氣自殺。“19號房”是女性空間與自我意識覺醒的象征,但也是女性瘋狂與自我毀滅的象征。萊辛超越了對男權中心主義批判的單一立場,把女性問題的探索引向了自我與世界的分裂、精神世界與制度文化的沖突等更加復雜的思想層面。
二、對“女性自由”的思考
20世紀60年代,西方興起了第二波女權主義思潮,要求消除兩性差別、追求男女平等的呼聲不斷高漲。但作為20世紀中葉“女性寫作”的杰出代表,萊辛并沒有落入俗套,人云亦云,只是簡單地通過“性別之戰”來抨擊男權制度與文化,或顛覆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讓文學創作成為女權主義運動的傳聲筒和宣傳機。對于《金色筆記》經常被“被貶低為寫性別之戰,或者被女性當作性別之戰的實用武器”[2]vii,萊辛表示十分不屑和不滿。《金色筆記》不僅“描寫了女性的挑釁、敵對與仇恨的情感”,讓“許多女性對《金色筆記》感到憤怒。”[2]ix而且更加重視人物性格的復雜性,思想的深刻性,以及藝術的審美性,而不是簡單地用藝術品來解決具體的社會問題。她對女性的表現和關注不是簡單地強調性別平等,而追求男女之間的絕對平等實際上也是不可能的。在多部作品中,對“女性自由”的思考構成了萊辛女性主義思想的重要內涵。她對“自由”的深刻理解和表現,使她完全擺脫了傳統女權主義的窠臼,從而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向女性問題的最深處掘進。
所謂“女性自由”是指“女性人物選擇逃避或摒棄傳統的妻子或母親角色”[5]91,是相對于男權文化對女性自我的禁錮、壓迫與奴役而言的。但是在更深的層面上,“自由”是指女性擺脫精神的奴役與觀念的束縛,以求心靈的解放與自我的超越。在第一個層面上,對“自由”的追尋,對平等的社會理想的向往,只不過是自我覺醒的女性對男權社會的自發反抗和叛逆。《19號房》中的蘇珊#8226;羅林,“暴力的孩子”系列小說中的瑪莎#8226;奎斯特,《金色筆記》中的安娜和莫莉,基本上都是在這個層面上對“自由”進行認知和追尋的。她們不愿擔負傳統男權社會所賦予的妻子-母親角色,而是希望將自己從傳統的羈絆中解放出來。她們拋棄男性社會規定好的傳統角色,義無返顧地走出以家庭為核心的私人領域,在公共的社會領域尋找更有意義的生活,以獲得真正的“自由”。在《金色筆記》中,安娜和莫莉更是公開宣稱自己是“自由女性”。她們通過離婚來擺脫婚姻與家庭的制約,打破了婚姻的封閉與窒息,在經濟上、情感上以及性關系上獲得獨立和自由,從而完全摒棄女性的傳統角色,希望藉此摒棄傳統社會的枷鎖。然而,安娜與作為安娜映像的莫莉,在作家、單身母親與情人的三重角色中苦苦掙扎,并最終深陷于外在的困擾和內心的混亂之中而不能自拔。由于在精神上和心靈上并沒有獲得真正的自由,所謂的“自由女性”實際上并不自由。
在萊辛筆下,所謂的“自由”只能是一個悖論,并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女性可以擺脫婚姻家庭的束縛,擺脫對男人的依賴,以反抗傳統的男性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但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也不存在沒有男性影響的女性自由。沉湎于虛幻的自由中,必然要為“自由”付出昂貴的代價。在《19號房》中,女主人公蘇珊同樣陷入對“自由”以及對兩性關系的深深迷誤之中。正如其丈夫所說:“你究竟想要什么樣的自由?當然除了死之外!你以為我很自由嗎?”在《金色筆記》的第一節《自由女性》中,安娜對自由的界定更為簡單,認為離異的單身女性“過著被認為是自由的生活,即男人那樣的生活”。在“暴力的孩子”五部曲中,女主人公瑪莎#8226;奎斯特與安娜一樣也是一個知識女性。在小說的開始,瑪莎也試圖掙脫傳統婚姻與家庭的枷鎖,但最后同樣陷入“自由的困境”中。社會的動蕩,內心的分裂,自我的異化,人與世界的分裂,充分暴露了女性追求自由的局限性和悖論性。
關于“自由女性”,用學者布赫斯的話來說,“萊辛給女性提供了不同的選擇,而且通過小說揭示:每一個女性對個人自由的認識不僅取決個人的婚姻狀況,而且意識到因為社會、家庭、團體以及女性本身都會存在種種的局限性。萊辛經典作品中的每一個女性對抗封閉的家庭,試圖從家庭中逃出來,但最后卻深陷另一個禁錮自我的角色中。單身、離婚、職業、從政、經濟上與性的獨立,或者與男人保持短暫的曖昧關系,這些都是變故的媒介。在其中的任何一種情況下,女性都會遭遇外在與內在的變故。”[5]92其實,女性的自由是與男性的自由緊密相關的,個體的自由與人類的整體命運是不可分割的。個體,包括女性個體,是無法脫離具體的社會歷史現實而獲得絕對的自由的。由于種種社會與現實障礙的存在,女性個人單憑一己之力很難追尋到自由而完整的人生。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辭》中,瓦茨伯格說:“《金色筆記》正成為整個時代女性形象的映像。在這部萊辛最具實驗性的作品中,抗爭交融了創造意志和愛欲。一位追尋獨立和情感的女性,遇到了重重困難;她追尋的自由因愛而受損,因愛而殘缺。在第5個筆記本,即金色筆記本中,萊辛向我們展現:由于成規陋見和其他險障的阻礙,所有敏感而充滿激情的女性難以追尋到真切而完整的人生。”[6]213男性與女性是一個相互依賴的整體,和諧共處,平等獨立與相對有限的自由才是萊辛女性主義自由觀的核心所在。女性“自由”不僅僅是沖破男權意識形態的傳統藩籬,而是要擺脫種種精神或觀念上的奴役,以獲得心靈的解放與自我的完整。萊辛不是簡單地表現自由女性與男權文化的沖突,而是多角度地多層次對女性自由進行了深入而辯證的探索。
三、跨越性別界限的人類情懷
萊辛從關注女性生存開始,但最后的旨歸是對人的關懷,是對人類生存的深刻思考。因此,女性主義只是其作品中多元復雜的重要主題之一,而且經常與其他主題,如反種族主義,反殖民主義,反極權主義,對人類總體命運的憂患意識,心理探索與對自我完整的追尋等,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其作品具有史詩一般的豐富性與巨大的包容性。她從女性的視角出發,成功地刻畫出了許許多多栩栩如生的女性人物形象,但是她的作品跨越了純粹的性別界限。她將女性人物置于錯綜復雜或波瀾壯闊的社會歷史語境中,在性別問題中融入了對種族、政治、經濟、階級、社會、文化和心理等問題的探索。因此,萊辛的女性主義思想內涵深厚而寬廣,不僅表現出了對女性的關懷,而且也寄托著深遠的人類情懷。其藝術思維既擺脫了教條主義的思想藩籬,同時也跨越了包括性別在內的多種疆界。正如瓦茨伯格所說,“自1950年寫非洲的悲劇處女作《野草在歌唱》起,萊辛便無視各種界線:道德、性別或習俗。”[6]214
《野草在歌唱》是萊辛在殖民地生活期間所創作的小說,非常接近“后殖民女權主義”。社會地位底下的白人女性處于邊緣化的位置,遭受雙重權力話語的壓制;其中既隱含著反男權文化的主旨,也表達了反種族主義和反殖民主義的思想。小說不是簡單地描寫男女之間的不平等,或描寫男性對女性的歧視、虐待或壓迫,而是讓女性個體在經受種族偏見以及性別歧視的雙重擠壓下,內心世界在種種矛盾和沖突中逐漸失衡并最后崩潰,從而深刻地揭示出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女性與他人、社會以及自我之間的種種關系。小說真實地描寫了非洲殖民地的種族隔離與白人移民的艱苦生活,揭露了物質困窘、種族偏見與性別歧視共同作用下所結出的惡果。萊辛用女主人公瑪麗的“沉淪”打破了種族優越、白人至上的神話,也無情地撕碎了殖民主義與種族主義的丑惡面紗。小說家在多視角的審視中關注女性生存的同時,也尖銳地觸及到了復雜而敏感的種族問題,把掩蓋在日常生活表面下的種族主義意識形態深刻地揭示出來。
在《金色筆記》中,“黑色筆記本”所記錄的是安娜在非洲殖民地的生活經歷,包含了從女性視角對“非洲經驗”所進行的回憶,其實質也是對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反思。魯本斯坦認為,萊辛“關注社會的、經濟的和政治的結構,將女性置于一個傳統的男人世界,將白人置于黑人的非洲;除此之外,還可以發現一系列有關畸形意識的主要思想:破碎,自我分裂,崩潰,感知的主觀扭曲,以及有關內外視角之間和內外事件之間的潛在問題。”[4]17也就是說,萊辛對女性的描寫不是單一的女權問題,其中包含了對女性內心世界的深刻探索,也熔入了對人類總體狀況進行思考的大主題。然而,“一些淺薄的女權主義者把女性的痛苦與人類壓迫的大主題隔絕開來。”[7]她們只看到女性受壓迫,卻沒有看到外在的大環境對人——包括男性與女性——的壓迫,看不到種族、階級、社會制度等構成的永久性的異化和壓迫力量。萊辛早年參加過共產黨,接受過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對經濟與階級問題非常熟悉。她不僅知道人類在性別關系上所存在的問題,而且也知道人類社會種族關系與階級關系的客觀存在。但是她并沒有如早期女權主義者們那樣,只是鼓吹女性在選舉、教育以及就業等方面的平等,也沒有如后來的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者們那樣,試圖從經濟與階級斗爭方面要求男女平等,爭取婦女在物質上的地位。她的創作雖然也描寫了女性經濟上的困難與遭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客觀存在的階級關系與階級對立,但并沒有就此陷入狹隘的經濟決定論的思想泥潭,也沒有陷入庸俗馬克思主義的陷阱。
在1972年版《金色筆記》的“前言”中,萊辛希望能像《安娜#8226;卡列尼娜》和《紅與黑》那樣,描寫“時代的精神和道德的氣候”[2]x;與婦女解放相比,她對20世紀的戰爭、革命與各種運動更加關注,對人類社會的發展與人類的命運深切反思。女性的命運與婦女解放并不是孤立的。曾經信奉馬克思主義的萊辛說:“馬克思主義將事物看成是一個整體,事物之間是相互關聯的。”[2]xiv在《金色筆記》中,“紅色筆記本”記載了安娜參加共產黨的政治經歷,萊辛從女性的角度描寫了麥卡錫的政治迫害和斯大林主義的極權禁錮,反思了不同政治意識形態所帶來的社會困擾與動蕩,從而將女性主義的主題與20世紀中葉的政治主題融為一體。在“暴力的孩子們”系列中,主人公瑪莎#8226;奎斯特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反抗男權社會的女性形象,她對個人身份、獨立價值、自我與自由的追尋,融入在充滿苦難與死亡的20世紀的現實之中。在女性主義的主題之外,交織著個人與社會、歷史與現實、內心焦慮與外在憂患等多重主題內涵。
林菲爾德在采訪萊辛的“導言”中說:“萊辛的辛辣與洞見,以及精細而不假雕琢的寫作風格,永遠不可能是傳統的浪漫主義。”但同時又說:“可是,在早期的“暴力的孩子們”系列小說(1952-1969)和《金色筆記》(1962)中,卻存在著難以否認的浪漫主義,或者更確切地說,存在著理想主義。”[8]其實,早期的萊辛對理想主義也并非盲從盲信。誠然,早期的女主人公們充滿對女性烏托邦的向往,試圖反抗現實世界,爭取女性的自由、獨立與平等,但結果大多遭遇到了現實的挫折與生存的困境。在“暴力的孩子們”系列小說中,早年的瑪莎#8226;奎斯特生活在環境惡劣的中部非洲,心中充滿了理想主義的信念。所謂的“四門之城”即描述了一個平等美好的社會理想:“金色之城,樹木密布,四門開啟,威儀萬分……黑白黃等各色人種平等相處,沒有仇恨,沒有暴力。”但這只是瑪莎身處生存困境時所產生的一個烏托邦式幻覺。在最后一部小說《四門之城》中,萊辛從女性的視角完全顛覆了理想主義的可能性。瑪莎從中部非洲回到戰后的倫敦,所面對的是東西方冷戰背景下社會的動蕩不安,物質的匱乏與現實的混亂,而地球最終也在瘟疫、毒氣與核爆中走向毀滅。具有反諷意味的“四門之城”從單純年代的浪漫色彩向隱喻當代現實的寓言和啟示錄逆轉,脆弱的理想主義最終讓位于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深邃思考。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萊辛對女性生存的關注,對人類困境的思考,更接近風靡20世紀中葉的存在主義思想。因此,如果超越性別界限對她的小說進行存在主義的解讀,不難發現,男權社會或種族意識只是整個外在異己力量的一部分,而整個外在環境則是奴役人、支配人、異化人的根源所在。整個人類,包括女人和男人,都要受到制度、習俗、傳統以及全部社會關系的支配與控制,而對任何外在環境或既定社會關系的突破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或必須承擔相應的責任。正如其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對“自由”的追求一樣,其結果必然要面對或接受自由選擇所帶來的困頓或痛苦。然而,自由的意義即在于不斷的自由選擇之中,只有通過自由選擇,人才能不斷地確立自我,完善自我。萊辛不是盲目樂觀的理想主義,但也不是消極悲觀的虛無主義,而是一種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積極存在主義者。在《金色筆記》中,萊辛通過安娜的夢幻視角清楚地表明了積極存在主義的思想:“有一座黑色大山,它是人類的愚昧。有一群人正推著巨石上山。他們剛推上幾英尺高,不是碰上戰爭,就是誤入革命的歧途,巨石便滾落下來——巨石不會滾落到底,總是能停在比起點高幾英寸的地方。于是這群人用肩膀頂住巨石,又重新推動起來。”[19] 人類共同推石上山的意象具有積極的象征意義,是萊辛超越性別界限疆界、關注人類生存的集中體現。人類生存(包括女性生存)的意義即在于人類共同的不懈努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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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俊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