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精神的消亡與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困境

關(guān)鍵詞： 克里斯蒂娜#8226;羅塞蒂；王子出行記；戲仿；騎士傳奇；女性困境

摘 要： 在《王子出行記》一詩中，羅塞蒂借用《天路歷程》和《雅歌》的敘事結(jié)構(gòu)，以戲仿的手法顛覆了騎士傳奇即西方浪漫文學(xué)的傳統(tǒng)，暗諷在追尋世俗享樂的維多利亞時代，真正的騎士精神早已名存實亡，所謂的紳士風(fēng)度只是徒有其表，同時也折射出維多利亞時代女性在愛情和婚姻方面所面臨的困境。

中圖分類號： I561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1)01009107

Decline of Chivalry and Victoria Women's Dilemma — Study of Prince's Progress

YUAN Xin(English Department，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ina)

Key words: Christina Rossetti;Prince's Progress; parody; chivalric romance; dilemma of Victorian women

Abstract: In Prince's Progress， Rossetti used the narrative structures of Pilgrim's Progress and the Song of Songs to subvert the English tradition of romance with the skill of parody. She implicitly revealed that in this pleasure-seeking society， the so-called English gentlemen had already lost true chivalry， and therefore Victorian woman are trapped in a dilemma in terms of love and marriage.

出版于1866年的《王子出行記》，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女詩人克里斯蒂娜#8226;羅塞蒂的代表作。這是一首具有童話風(fēng)格的詩歌：遙遠(yuǎn)的國度里住著一位美麗的公主，苦苦等候前來迎娶她的王子。而王子在旅途中經(jīng)歷了種種誘惑和考驗，耽擱了行程，等他趕到目的地的時候，公主剛剛過世，正在舉行葬禮。和羅塞蒂的其它詩歌相比，《王子出行記》的象征意義過于晦澀，^［1］ 西方學(xué)者的關(guān)注較少，國內(nèi)未見專論。羅塞蒂談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以完全相反的方式講述《睡美人》的故事。^［2］184她不單單是改寫一則簡單的童話故事，而是借用《天路歷程》和《雅歌》的敘事結(jié)構(gòu)，以戲仿的手法顛覆騎士傳奇即西方浪漫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巧妙而含蓄地折射出維多利亞時代女性在愛情和婚姻方面所面臨的困境。

《睡美人》的改寫——最初的悼亡詩

《王子出行記》的最后六個詩節(jié)共60行（481-540行），是羅塞蒂最早完成的部分，這本是一首可以獨立成篇的悼亡詩。詩歌創(chuàng)作于1861年10月11日，手稿現(xiàn)存于大不列顛圖書館，其標(biāo)題是《珊珊來遲的王子》。1863年5月該詩發(fā)表于《麥克米蘭雜志》（第8期，36頁），標(biāo)題改作《珊珊來遲的白馬王子》（以下簡稱《白馬王子》）。 ^［3］266筆者將其精彩部分翻譯如下：

太遲了，愛已不在，歡樂不復(fù)，/ 太遲了，太遲了！/ 你在路上游蕩得太久， / 你在城門口將光陰虛度，/ 失魂落魄的鴿子在枝頭上 / 死去，沒有伴侶；/ 失魂落魄的公主在城堡里 / 在窗柵后沉睡，死去；/ 她的心一直在渴望 / 是你讓她如此等待。// 十年前，五年前，/ 一年前，/ 如果那會兒你及時趕到，/ 盡管已經(jīng)太晚；/ 還能看到她活著的樣子 / 現(xiàn)在已不可能：/ 冰凍的泉水本可以奔涌，/ 花蕾本可以綻放，/ 和煦的南風(fēng)本可以蘇醒 / 消融冬天的積雪。//…… 我們覺得，華冠下 /她蒼白的額頭總是痛楚，/ 直到她褐色的秀發(fā) / 露出縷縷銀絲。// …… 你本應(yīng)昨天為她落淚，/ 在她的床邊肝腸寸斷；/ 但為何你今天才來哭泣 / 而她已經(jīng)死去？……

本文作者的翻譯沒有按照原詩的韻律和節(jié)奏，只是譯出其意思而已。

這首詩采用了維多利亞時代詩歌中常見的戲劇獨白體，學(xué)界一般認(rèn)為最早使用該體的是丁尼生，而將這一形式發(fā)展到極致的是勃朗寧。^［4］ 艾布拉姆斯指出，戲劇獨白屬于抒情詩，詩中的語者（明顯不是詩人自己）在某個特殊場景的關(guān)鍵時刻所說的話構(gòu)成詩歌的主體，戲劇獨白的目的是為了刻畫語者的性格特征；戲劇獨白的另一個構(gòu)成要素是聽者，盡管他默不做聲（因而不構(gòu)成對話），但從語者的話中可以得知聽者的存在及其所作所為，因此，詩歌中的戲劇獨白不同于戲劇中的人物為展示內(nèi)心活動的自言自語。 ^［5］

根據(jù)艾布拉姆斯的定義，詩歌中的戲劇獨白體有三個要素：戲劇化的場景、語者與沉默的聽者。羅塞蒂的《白馬王子》完全具備這三個要素：其一，羅塞蒂在詩歌里營造了一個極富戲劇性的場景：王子來得太遲，公主已香銷玉殞，無緣相見；其二，詩中也有一個語者。雖然語者的身份無法確定，但極有可能是公主身邊的侍女。日后羅塞蒂擴寫的部分，以及其兄但丁#8226;加#8226;羅塞蒂為此詩繪制的插圖，似乎也可以印證這種推測。侍女的話，如泣如訴，道出了公主凄涼孤獨的一生，言辭之中流露出對王子的不滿和譴責(zé)，類似《紅樓夢》中紫鵑在林黛玉死后對賈寶玉的述說；其三，羅塞蒂筆下沉默的聽者是侍女口中的“你”，即公主苦苦等待的戀人，正是由于他的拖沓延宕，導(dǎo)致了公主抑郁而終。從標(biāo)題我們可以看出，這位遲到戀人的身份是一位王子。

但羅塞蒂的這首《白馬王子》，與艾布拉姆斯的歸納有一點很大的差異，即戲劇獨白的目的不同。一般而言，戲劇獨白的目的是為了刻畫語者的性格特征，例如羅伯特#8226;勃朗寧往往借戲劇獨白的方式，表現(xiàn)語者或偏執(zhí)或病態(tài)的性格和心理狀態(tài)，如《我已故的公爵夫人》、《教兄利波#8226;黎比》和《波菲利亞的情人》。但羅塞蒂這篇戲劇獨白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突出語者（侍女）的性格特征，而是刻畫聽者（王子）的性格特征。羅塞蒂巧用戲劇獨白的表現(xiàn)手法，借侍女的話追述公主的不幸遭遇，矛頭直指拖沓延宕的王子；王子作為沉默的聽者，面對指責(zé)，只能是無言以對的困窘和羞愧。

《白馬王子》一詩以悲劇收場，徹底顛覆了以《睡美人》為代表的童話故事中“王子和公主永遠(yuǎn)幸福快樂”的大團(tuán)圓結(jié)局。1863年10月，羅塞蒂在寫給另一位女詩人格林威爾的信中提到：“得知您喜歡我逆向改寫的《睡美人》，我感到非常高興：恐怕除了童話世界之外，類似的逆轉(zhuǎn)總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2］184這說明，羅塞蒂清楚地認(rèn)識到童話世界雖然美麗而實則虛幻，于是在《白馬王子》中自覺地解構(gòu)了這則維多利亞時代家喻戶曉的童話故事：

其一，時間的流逝取代了時間的靜止。在《睡美人》中，玫瑰公主的手指一碰到紡錘就被扎了一下，昏睡過去，整座城堡也隨之進(jìn)入夢鄉(xiāng)。城堡內(nèi)的時間就這樣被凝固了百年，直到王子的出現(xiàn)，被吻醒的公主還像15歲時一樣年輕漂亮。而在羅塞蒂筆下，時間無情地流逝，“一年”、“五年”、“十年”（491-92行），直到公主的秀發(fā)間出現(xiàn)了縷縷銀絲（504、519-20行），失去了青春和美貌。

其二，《睡美人》中的王子充滿勇氣和信心，就算得知不少王子在穿越城堡周圍的荊棘時命喪黃泉，也沒有絲毫動搖。他的行動敏捷果斷，絕不拖泥帶水。而羅塞蒂筆下的王子猶豫拖沓，“在路上游蕩得太久”，“光陰虛度”（483-4行），使得公主早生華發(fā)，最終撒手人寰。

其三，婚禮變成葬禮。《睡美人》的結(jié)局是舉國歡慶，王子和玫瑰公主舉行了盛大的結(jié)婚典禮，他們幸福歡樂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遠(yuǎn)。而在《白馬王子》中，王子趕到的時候正碰上公主的葬禮，二人已是陰陽相隔。

羅塞蒂以其獨特的想象力和對人生的洞察力解構(gòu)了《睡美人》的故事，她筆下的童話世界是一個魔法失靈的世界：在這里時間不會停下腳步、公主不再永葆青春美麗、王子無法順利營救苦難中的公主。在這個故事中，更沒有仙女的庇護(hù)使王子和公主永遠(yuǎn)幸福歡樂，有的只是淚水、孤獨、無盡的惆悵以及無法彌補的遺憾。

騎士傳奇的戲仿

在哥哥但丁#8226;加#8226;羅塞蒂的建議下，羅塞蒂將這首僅有60行的悼亡詩，發(fā)展成一首540行的帶有基督教寓言風(fēng)格的騎士傳奇，擴充的部分寫于1864至1865年的冬天，^［3］266題為《王子出行記》。詩歌的押韻格式也有所變化，原先完成的部分（481-540行）每詩節(jié)10行，偶數(shù)行押韻，而擴寫的部分（1-480行）則是每詩節(jié)6行，韻腳為aaabab。于是，原本以抒情為主的悼亡詩，發(fā)展成一篇有完整情節(jié)的騎士傳奇，而最早完成的戲劇獨白變成了《王子出行記》的結(jié)尾，成為全詩的高潮。

騎士傳奇是在中世紀(jì)流行的一種文學(xué)體裁，其主題大都是游俠為了榮譽、愛情和基督教信仰，在歷險中展現(xiàn)崇高的騎士精神。^［6］ 19世紀(jì)初，狄格拜曾寫過一部研究騎士傳奇的經(jīng)典著作，名為《榮譽的巨石》。在這部里程碑式的著作中，他將騎士精神定義為對美和崇高的追求。^［7］ 就愛情而言，騎士往往側(cè)重精神戀愛的層面，在他們眼中，心愛的女性就是理想的化身，對她的追求同樣體現(xiàn)了對美和崇高的向往，這就是所謂的典雅愛情，它有這樣幾個標(biāo)準(zhǔn)：熱烈的愛慕和崇拜；至誠至真，忠貞不二；勇于犧牲，為了心上人的幸福和榮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8］ 弗萊指出，騎士傳奇中男主人公的性格是發(fā)展變化的，騎士歷險的過程就是自我實現(xiàn)和自我完善的過程。^［9］

在《王子出行記》中，羅塞蒂主要是借助基督教寓言《天路歷程》的故事框架，來檢驗王子是否具有真正的騎士精神。班揚的《天路歷程》是羅塞蒂熟知并喜愛的一本書，連《王子出行記》（“Prince's Progress”）的標(biāo)題也是仿效了《天路歷程》（Pilgrim's Progress），二者甚至押相同的頭韻。從深層看，它們的敘事結(jié)構(gòu)更是如出一轍：《天路歷程》中天路客離開毀滅城，一路克服種種磨難，奔向天堂城；而羅塞蒂刻意安排王子和公主一個住在“塵世盡頭”（13行），一個住在巍峨的崇山峻嶺之間（403-32行），象征王子歷盡千辛萬苦，前去迎娶天國的新娘。表明羅塞蒂依照基督教寓言的傳統(tǒng)，將王子行走的旅程和精神上的旅程并置，核心是靈魂的考驗。

詩中靈魂的考驗，是通過誘惑和磨難來展現(xiàn)的——王子只有在歷險的過程中證明自己具備真正的騎士精神，才能迎娶夢中的新娘。來自外界的誘惑主要有三個方面：擠奶姑娘的性誘惑、長生不老藥的誘惑、溫柔鄉(xiāng)的誘惑。羅塞蒂巧用全知（上帝）的敘事角度，使讀者看到、聽到、感受到事件的種種征兆，而旅程中的王子卻只有憑他自己的意志和智慧做出判斷。

第一次誘惑發(fā)生在王子離開舒適的宮殿后不久。口干舌燥的王子向擠牛奶的姑娘討鮮奶喝，姑娘索要回報，慷慨的王子便讓姑娘自己開價。于是姑娘給王子兩個選擇，要么摘一輪“滿月”送她，要么坐在蘋果樹下陪伴她一天一夜（80- 4行)。擠奶姑娘的提議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暗藏玄機。按照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滿月”即為王子的象征：羅塞蒂在寫給哥哥的信中提到，她在刻畫王子的時候，特意用了“滿月”的意象來襯托王子的性格。^［2］228那么，擠奶姑娘的兩個選擇其實就是一個，王子須以自身為酬勞。^［10］

此處，羅塞蒂借用了《圣經(jīng)》的典故和象征，為筆下的王子設(shè)置了第一重考驗：以“蛇女”和蘋果樹暗示“性”的誘惑。女郎的美貌和蛇的意象緊密相連，加上二人共憩的地方在蘋果樹下，使人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伊甸園中誘惑夏娃的蛇。一般認(rèn)為，智慧樹上的禁果即為蘋果，所以在基督教的文化中蘋果象征誘惑，而亞當(dāng)、夏娃在偷食智慧樹的果實后對赤身露體感到羞恥，則是非常明顯的性的暗示。

王子猶豫再三，“出于禮貌，他不得不/ 恪守自己高貴的誓言”（87-9行），于是“在蘋果樹蔭下舒展身軀，/與姑娘一道，談笑風(fēng)生”（91-2行）。表面看來，王子慷慨大方，信守承諾，對女士也彬彬有禮，似乎很符合騎士精神。但通過全知的敘事角度，羅塞蒂使讀者看到女郎的“眼睛越來越亮”（69行）、“眼眸閃著粼粼綠光”（71行），“頭發(fā)編成一個精致的發(fā)辮 / 像盤踞的蛇，鱗片閃閃，/ 牢牢地留下他一天一夜 / 在她狡黠的圈套里。”（93-6行）可是王子對周遭的人和物感覺遲鈍、麻木，更缺乏足夠的意志力抵抗美色的誘惑：他只看到女郎“紅潤白皙”的臉龐、“波浪般”的長發(fā)、靈動的眼神，卻察覺不到她的惡意與妖氣，居然愚蠢地向她展示風(fēng)度、甚至做交易，輕易地陷入羅網(wǎng)，難以自拔。

羅塞蒂筆下充滿致命誘惑力的女性形象，明顯受到濟(jì)慈的影響。濟(jì)慈在其名篇《拉米亞》中，將“蛇”與“美女”的形象重疊揉合，出神入化地塑造了美麗而危險的女性形象，這為羅塞蒂筆下的“妖女”提供了文學(xué)原型。但濟(jì)慈在刻畫危險的美女形象時，往往強調(diào)她們憑借歌聲奪人魂魄，就像希臘神話中的塞壬女妖（Siren）一樣，而羅塞蒂筆下的此類女性形象則以長發(fā)為誘惑的主要手段，這是二者的不同之處。

羅塞蒂筆下富有誘惑力的長發(fā)意象，來源于其兄但丁#8226;加#8226;羅塞蒂的繪畫和詩歌。但丁#8226;加#8226;羅塞蒂于1864年繪制了一幅名為《莉莉絲》的油畫，畫作中的莉莉絲慵懶地斜靠著，對著梳妝鏡漫不經(jīng)心地梳理頭發(fā)。羅網(wǎng)一樣的長發(fā)幾乎占據(jù)整個畫作的1/4，而且是中心位置，極富視覺沖擊力。與此同時，他還創(chuàng)作了一首14行詩《莉莉絲》（日后更名為《肉體之美》），也寫到女子長發(fā)的誘惑力，“用一縷令人窒息的金發(fā)，”纏繞著男子的心。 ^［11］ 羅塞蒂的《王子出行記》，與其兄以莉莉絲為主題的繪畫和詩歌差不多創(chuàng)作于同一時間，克里斯蒂娜在構(gòu)思第一重誘惑時，極有可能從哥哥的作品中得到靈感：以“秀發(fā)”暗喻羅網(wǎng)，使青年人在不知不覺中迷了心智、丟了性命。同樣用長發(fā)表現(xiàn)誘惑，兄妹二人描寫的側(cè)重點有很大不同：哥哥筆下的長發(fā)是披散開的，“糾結(jié)纏繞”，“閃亮的”金發(fā)像“明亮的網(wǎng)”，強調(diào)莉莉絲性感的一面；而妹妹筆下的長發(fā)則編成精致的發(fā)辮，盤在頭上，像蛇一樣“鱗片閃閃”，強調(diào)擠奶姑娘狡猾的一面。擠奶姑娘精心編織的陷阱，正如她的發(fā)辮一般層層疊疊，魯莽輕率的王子注定無處可逃。

羅塞蒂巧用創(chuàng)世紀(jì)的典故，暗示王子剛走了一里路（59行），就喪失了騎士精神中至關(guān)重要的“純潔”和“正直”，這與中世紀(jì)騎士傳奇的名篇《高文爵士和綠衣騎士》形成鮮明對比：高文爵士連續(xù)三天抵制住漂亮女主人的誘惑，不為所動，而王子則很快在女色的誘惑面前敗下陣來。

在穿越一片荒原之后，王子迎來了旅程中第二個艱巨的考驗——“永生”的誘惑。王子遇到一位風(fēng)燭殘年的煉金術(shù)士，正在洞穴中煉制長生不老藥。老人同意王子借宿的請求，但作為交換條件，王子須為老人工作：拉一扇巨大的風(fēng)箱。老人還允諾王子，藥煉成之后可送他一份。于是二人合作，一個配藥熬制，一個添柴加火，期待鍋內(nèi)的湯汁有朝一日冒出粉紅色的蒸汽，那是長生不老藥煉成的標(biāo)志。可死神卻搶先一步奪去老人的性命，就在老人垂下的手指浸到湯里的那一瞬間，藥終于煉成了。于是王子便自己盛了一小瓶，繼續(xù)趕路。

羅塞蒂通過全知的敘事角度，使讀者察覺到老人無論是樣貌神態(tài)還是所作所為，都令人產(chǎn)生懷疑，雖然他承諾永生，卻自始至終都和死亡的意象緊密相連：老人居住在洞穴中，“見不到陽光或空氣”（199行）；“傴僂著身子”（178行）；他形容枯槁，“滿是污垢的爪子緊緊攥著，彎曲變形，/ 皮包骨頭，鷹鉤鼻瘦骨嶙峋，/ 身體顫抖，眼光狡黠而猜疑；/ 雙目閃爍，幾乎容忍不了 / 一絲陽光。”（182-86行）。洞穴的火光看上去像是“墳?zāi)埂敝腥紵难劬Γ?69-70行），“骷髏”似的老人（181行）用顫抖的聲音尖叫著：“干活抵帳，交易公道”（194-5行）。反諷的是，老人花了99年多的時間，不眠不休來煉制的長生不老藥，必須以他自己的死亡為代價，最后一味配料恰恰是他自己的性命。老人向王子許諾“永生”，而事實表明一切皆是枉費心機。故事的結(jié)尾暗示，王子辛辛苦苦換來的“長生不老藥”，根本無法恢復(fù)公主的青春、美麗和生命。

而王子卻對身旁種種明顯的提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對這位與黑暗為伍、無處不透著古怪甚至癲狂的煉金術(shù)士深信不移，“想都不想”就把他當(dāng)成是好客的主人（188-92行），與他達(dá)成交易，“拉著風(fēng)箱，滿懷希望；/ 心中盤算，‘我的愛人和我將會永生。/ 就算我耽擱，但又如何，長生如此美好，/她定會原諒我。’”（219-22行）遲鈍和輕信的王子看不穿整件事的虛幻與荒謬，把希望寄托在虛假的承諾之上，一再延誤迎娶公主的寶貴時間。

老人住在荒原上的洞穴中，這一場景的構(gòu)思取自《天路歷程》。不管是人物的塑造，還是營造的意境，以及暗示的象征意義，均與《天路歷程》中的“死蔭谷”極為相似。兩處均為旅者必經(jīng)之地且荒無人煙：“背后的土地貧瘠，/但前面更加荒涼。”（125-26行）都是“不生也不死的土地”（151行）。而且，二者都有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住在洞穴中。羅塞蒂巧用文本的互文性深化了“煉藥”這一場景的反諷意味，“死蔭谷”正是“永生”的對立面，在“死蔭谷”中制造“永生藥”本身就是一個笑話、一場鬧劇。

對于虔誠的基督徒而言，永生的唯一途徑是耶穌基督將其帶入天國，而王子卻將之拋在腦后，把永生的希望放在了煉金術(shù)士身上。羅塞蒂筆下的煉金術(shù)士，正是虛假信仰的象征。關(guān)于煉金術(shù)士的文學(xué)原型，彼得森認(rèn)為是《天路歷程》中的教皇；^［12］ 阿森諾則認(rèn)為是《仙后》中的魔術(shù)師阿奇瑪戈（Archimago）；^［13］ 漢普福瑞茲則認(rèn)為是哥特小說《流浪者邁爾墨斯》(Melmoth the Wanderer)中名叫亞多尼亞（Adonijah）的猶太老人。^［14］不管是代表天主教的教皇或阿奇瑪戈也好，還是代表猶太教的亞多尼亞也好，煉金術(shù)士都是虛假信仰的象征，因為羅塞蒂本人是虔誠的英國國教徒，在她看來，英國國教才是真正的信仰。

騎士精神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是堅定的信仰，而意志薄弱的王子輕易被虛假的承諾所迷惑，誤入歧途，與所應(yīng)追尋的真理和幸福（在詩中以公主為化身和象征）背道而馳，蹉跎了歲月，致使公主在最年輕最美麗的時候與淚水和孤獨為伴。

王子離開山洞之后，開始了一段涉水的旅程。這段描寫，蘊含著基督教的深意，即洗禮的儀式。洗禮是洗去罪孽，以接近天國。王子的涉水之舉，與《天路歷程》“黑水河”中關(guān)于基督徒涉水的描寫頗有相似之處。在《天路歷程》中，如果信仰真誠，水則淺；信仰不夠真誠，水則深。由此來看，王子涉水時遭受的滅頂之災(zāi)，恰好說明了他沒有真誠的信仰。

在萬分危險之時，王子被一群美麗溫柔的女孩子救上岸來，也同時迎來了旅程中最后一次誘惑——溫柔鄉(xiāng)的考驗。女孩子們將快要溺斃的王子從河里救起，殷勤體貼地競相照顧他：“一個人絞干他亂發(fā)里的污泥；/ 另兩個人擦熱他的手，無一處遺漏；/ 還有一個人撐起他垂到一邊的頭 /…… 輕輕撫慰，舉止溫柔”（337-48行）。羅塞蒂似乎想再給王子一次機會，可惜的是經(jīng)過洗禮的王子并沒有脫胎換骨、消除他性格中的弱點，再次流連溫柔鄉(xiāng)，向她們傾訴旅途的艱辛（357-58行），在第三次誘惑中錯失了尋找公主的最后時機。

穿插在三次誘惑之間的，是三段枯燥而孤獨的旅程：荒原、渡河、登山，這些是自然界的磨難。羅塞蒂認(rèn)為，人生旅途中必須忍受的枯燥和寂寞，是更為嚴(yán)峻的考驗。^［2］226這一點從時間的長短上也可以看出來。三次誘惑加在一起，也不過一年左右。那么在其余十年左右的時間里，王子都不得不忍耐長途跋涉中的孤獨與沉悶。意志薄弱、耐不住寂寞的王子甚至期盼誘惑再次降臨，“渴望有人陪伴。//山上看不到一個人影，/山谷中也沒有；/樹葉，還是樹葉，沒有什么變化。/再碰到一個女孩就好了”(294-98行)，這就完全背離了騎士精神。

在誘惑與磨難面前，羅塞蒂筆下的王子表面看來身強體健、相貌堂堂、彬彬有禮、信守承諾，但實則意志薄弱，缺乏向往尊嚴(yán)與崇高的靈魂，不具備分辨真與假、善與惡的智慧。他雖然有追求的目標(biāo)，但“并不太把公主放在心上”（267行），因此缺乏足夠的動力和熱情。他太容易被中途的誘惑纏住前進(jìn)的腳步——“他磨磨蹭蹭地前行，很容易轉(zhuǎn)向”（301行）。而且，王子無法從挫折中吸取教訓(xùn)，改正自己性格中的弱點，屢屢在靈魂的考驗中敗下陣來。

羅塞蒂將騎士傳奇和基督教寓言兩種元素結(jié)合在一起的寫法，斯賓塞在《仙后》中也曾經(jīng)用過，但兩人的目的卻大相徑庭。斯賓塞是為了培養(yǎng)文藝復(fù)興時期英國的貴族，使他們具有騎士精神，效忠伊麗莎白女王。 ^［15］363羅塞蒂雖然仿照騎士傳奇，但又顛覆了騎士的核心價值，這可以說是羅塞蒂對騎士傳奇的一種戲仿。《王子出行記》中的王子喪失了典雅愛情，也就喪失了對崇高的追求，顯得平庸而世俗，羅塞蒂以此暗諷在追尋世俗享樂的維多利亞時代，真正的騎士精神早已名存實亡，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們所奉行的騎士精神（或紳士風(fēng)度）只是徒有其表。

“影子”公主與《雅歌》的變奏

丁尼生在《公主》一詩中對女性提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她）是實體呢，還是影子？”（401行）羅塞蒂在《王子出行記》中以暗喻的方式回答了這個問題，詩中的女主人公便是一個影子，即使她貴為公主。

王子是全詩的核心，整首詩都是圍繞著王子及其旅程展開的，而公主幾乎只是作為一個遙遠(yuǎn)的背景出現(xiàn)。她就像一個影子，遠(yuǎn)遠(yuǎn)地投射在那里，作為王子出行尋找的目標(biāo)。在540行的長詩中，她只說過一句話：“暑去寒來，我要再等待多長？”（7行）她終日愁眉不展，淚水漣漣，只有沉睡可以使她暫時忘記等待的痛苦，完全喪失了行動力，徒勞地等待王子前來救贖。《王子出行記》的敘事結(jié)構(gòu)、意象、象征意義，都與《圣經(jīng)#8226;雅歌》頗為相似，只是對調(diào)了故事中的角色性別，“影子”由男子變成女子。《雅歌》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女子，她積極主動地、漫山遍野地尋找自己的愛人，經(jīng)過了許多艱難險阻，終于結(jié)成良緣，以盛大的婚禮場面結(jié)束。在《雅歌》中那女子處于前臺，她在說話，她在行動；而在《王子出行記》中則是王子處于前臺，他在說話，他在行動，公主反而成了一個影子。羅塞蒂的這種寫法是對《雅歌》的變奏。

《王子出行記》描寫這樣一位公主，折射出維多利亞時代女性可悲的生存狀態(tài)，特別是在面對愛情和婚姻時的無奈與無助。在維多利亞時代，出身高貴的年輕女子擁有的財富與社會地位，給予她們更多的社交機會，可以保證她們能夠順利找到合適的婚姻對象。而詩中的公主卻沒有與其身份相當(dāng)?shù)倪x擇權(quán)和影響力，被困在城堡中，像被囚禁在金子做的鳥籠里，無助地等待著被施舍的婚姻和幸福。“從沒有福佑降臨給她，/讓她可以跑去迎接。”（529-30行）公主徹底放棄了自身存在的價值，似乎只剩下一具軀殼，一個影子，沒有喜怒哀樂，沒有靈魂和意志：“她對自己的穿戴不甚留意，/裙子，花冠，或長袍”（515-6行），“我們從未見她露出笑容/或是皺起眉頭”（511-12行），詩中的公主最終沒能盼來成為新娘的榮耀。

這位喪失了話語權(quán)和行動力、命運可悲的公主，倒更像是中產(chǎn)階級女性的代表。在維多利亞時代，中產(chǎn)階級女性因為社交圈子太窄，而社會習(xí)俗又不允許她們主動去追求心儀的男性，所以難以得到幸福的婚姻。正如克瑞尼蒂斯所說，對于一位中產(chǎn)階級的淑女而言，“惟一可收獲的榮耀便是成為新娘，婚姻是她惟一可經(jīng)營的事業(yè)”。 ^［15］38而那些過了適婚年齡還沒有嫁出去的中產(chǎn)階級女性，很容易成為“過剩女子”，終生得不到愛情和婚姻。根據(jù)社會學(xué)家格瑞戈在1862年的統(tǒng)計，英國當(dāng)時年齡在30歲以上的單身女子多達(dá)75萬。^［16］

其實，對于女性而言，無論她出身高貴也好，低微也好，總希望自己在最年輕美麗的時候遇到“白馬王子”，締結(jié)良緣。然而女孩子的青春總是特別短暫，經(jīng)不起歲月蹉跎。羅塞蒂筆下的公主，如同凋零的玫瑰一般，錯過了生命的花期，最終成為死神的新娘（471-74行）。

羅塞蒂五歲時寫過一首詩，詩的內(nèi)容是寫一位名叫塞西利亞的小女孩，她從不去上學(xué)，除非她的角斗士陪她一起去（“Cecilia never went to school / without her gladiator.”）。從這首處女作中可以看到羅塞蒂在幼時的幻想和渴望，她似乎等待著人生中出現(xiàn)這樣一位勇士，為她而戰(zhàn)，帶給她安全和保護(hù)。而30年之后的羅塞蒂，早已看透童話故事和浪漫傳奇中所謂“白馬王子”的欺騙性，《王子出行記》就是最好的證明。將夏洛特#8226;勃朗特的《簡愛》和羅塞蒂的《王子出行記》對比，可以看到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兩位女作家都在作品中表現(xiàn)了中產(chǎn)階級女性面對愛情和婚姻的困境，但勃朗特以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締造了一個童話（《簡愛》結(jié)尾處明顯有童話故事《萵苣姑娘》的原型：簡愛付出的愛情使羅契斯特失明的雙眼恢復(fù)了部分視力，在《萵苣姑娘》中萵苣姑娘的眼淚使瞎眼的王子復(fù)明），而羅塞蒂則以浪漫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解構(gòu)了童話故事，反映了更為深刻的社會現(xiàn)實。

《新約》把基督與教會的關(guān)系比作新郎與新娘，不少羅塞蒂的研究者將王子比附為基督， 將認(rèn)為《王子出行記》是羅塞蒂唯一脫離正統(tǒng)基督教思想的作品，因為二者沒有結(jié)合在一起。我認(rèn)為這是不妥當(dāng)?shù)摹Ａ_塞蒂并沒有在這首詩中塑造基督的形象，無論王子或者公主都缺少基督的基本特點。^［17］ 公主也許有一些基督的品質(zhì)，例如堅韌、忠貞，但她缺少基督必備的睿智。羅塞蒂在《王子出行記》中只不過是借用基督教寓言的框架，曲折地表現(xiàn)對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地位、愛情、婚姻問題的關(guān)注而已。

隨著中世紀(jì)的結(jié)束，人們對騎士傳奇的興趣逐漸減退，直到19世紀(jì)初這種體裁才又復(fù)興起來。騎士文學(xué)的復(fù)蘇，以丁尼生、拉斐爾前派為代表，反映出當(dāng)時的時代精神和追求。他們認(rèn)為浪漫主義時期的主人公形象過于女性化，力圖塑造更有陽剛氣的英雄形象。同時，也認(rèn)為當(dāng)時的女權(quán)主義者咄咄逼人，失去了女性的溫柔和嫻靜，并為此感到遺憾，因而虛構(gòu)一些勇敢的、奮不顧身的英雄營救受害女性的故事。在這類故事中，為了塑造騎士的英武，往往把女性寫成被動的、等待救贖者，并把這種女性作為理想女性來寫，她們引發(fā)騎士的熱情和勇敢，并幫助他們提升自己的情操。騎士們身穿金光閃閃的鎧甲，手握長劍；而女性則往往披著美麗的金發(fā)，衣衫不整，被捆綁著，等待英雄的到來。羅塞蒂的《王子出行記》解構(gòu)了這類英雄救美的故事，反過來寫一個軟弱的王子未能救贖公主。由此可以看到羅塞蒂對騎士文學(xué)復(fù)興的反思，她比莫里斯（William Morris）的《世界之外的樹林》整整早了30年。^［18］《王子出行記》對那位影子公主的描寫，既沿著上述的模式，又讓人感到這類女性并不能激勵出英雄的騎士，這正是羅塞蒂的睿智之處：符合男性作家和畫家的標(biāo)準(zhǔn)，塑造了一個維多利亞時代完美女性的形象，美麗、順從、忠貞，但這個只會哭泣和沉睡的公主顯然無法提升王子（維多利亞時代紳士的化身）的精神境界，無法使他更崇高、更有責(zé)任心。羅塞蒂以幾乎不露痕跡的方式譏諷那種父權(quán)制荒謬可笑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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