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詞的緊鄰連用與“一再”\\“再三”的副詞化

2011-01-01 00:00:00陳全靜

安徽師范大學學報 2011年3期

關鍵詞：詞匯化；動因；重新調整；競爭分工

摘要：現代漢語中的并列式雙音詞“一再”、“再三”是分別由古代數詞“一”、“再”和“再”、“三”并列連用詞化而成的復合詞，其詞化是多種動因共同推動的結果。成詞以后的“一再”和“再三”又經歷了重新調整和競爭分工才呈現出了現代漢語中的句法分布特征。

中圖分類號： H03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1)03035707

Close CoOccurrence and Adverbialization of “Yizai (一再)” and “Zaisan(再三)”

CHEN Quanjing (International College of Chinese Studie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Key words: lexicalization; agents; readjust; contend

Abstract: The paralleldisyllables “Yizai (一再)” and “Zaisan（再三）”in modern Chinese come from the lexicalization of the numeral “yi(一)” 、“zai(再)” and “zai(再)” 、“san(三)” which often occur closely as a result of many causes. After they have readjusted and contended， “Yizai (一再)” and “Zaisan（再三）” have the syntactical distribution in modern Chinese.

“類義并列式雙音詞指的是：構成并列雙音詞的兩個語素，意義往往彼此相關，擁有一個共同的上位概念，具有同類的性質，它們代表的對象或現象因為某種聯系而經常用在一起，隨著使用的頻繁和意義的變化，由并列短語演變成為一個雙音詞”，^［1］“一再”、“再三”就屬于類義并列雙音詞之列。近年來學者們主要著眼于共時平面對“一再”和“再三”進行了辨異，但對“一再”的來源和形成問題尚未涉及，并且已往的研究一致認為“一再”只能用在動詞前，不能用在動詞后，“再三”只能修飾自主動詞，“一再”卻沒有這個限制，然而據我們對陜西師范大學《漢籍全文檢索》（四版）歷史語料的檢索考察發現，在古代“一再”是可以用在動詞后的，“再三”也可以修飾非自主動詞，如：

（1）初，賊晨壓其營以陣，眾不得出，光顏毀其柵，將數騎突入賊中，反往一再，眾識光顏，矢集其身如猬。（《新唐書卷一七一#8226;列傳第九六》）

（2）時高悝家有鬼怪，言語訶叱，投擲內外，不見人形，或器物自行，再三發火，巫祝厭劾而不能絕。（《晉書卷九五#8226;列傳第六五》）

為何到現代漢語中“一再”只能用在動詞前，“再三”只能修飾自主動詞了呢？此外，現代漢語中“一再”是不能修飾名詞性成分的，然而在古代卻可以修飾，為什么在古代“一再”除了作副詞還有其他用法？我們認為這跟“一再”的來源及其與“再三”的分工有關，因此本文擬對“一再”的詞匯化及其動因，“一再”與“再三”在歷史長河中的競爭、分工做一探討。

一、并列短語“一再”的用法

據《古漢語大詞典》^［2］的釋義：“一”的本義指“數之始也”，數詞，即表示最小的數字；第一、第一次。“再”，數詞，義為“第二次、二次”。在古漢語中，“一再”最初是作為并列短語來使用的，用于“一再+（V）”格式中，意為：第一、二次。先秦文獻中，我們僅發現3例：

（3）若在長家子弟臣妾屬役賓客，則里尉以譙于游宗，游宗以譙于什伍，什伍以譙于長家，譙敬而勿復。一再則宥，三則不赦。（《管子#8226;立政第四》）

（4）正月之朝，五屬大夫復事，公擇其寡功者而譙之曰：“列地分民若一，何故獨寡功，何以不及人，教訓不善，政事不治。一再則宥，三則不赦。”（《管子#8226;匡君小匡第二十》）

（5）正月之朝，五屬大夫復事。桓公擇是寡功者而謫之，曰：“制地、分民如一，何故獨寡功？教不善則政不治，一再則宥，三則不赦。”（《國語#8226;卷第六》）

且上3例均出現了“一再則宥，三則不赦”，《漢語大詞典》（2.0版）對“一再”釋義時也用到此例：謂一次以后再加一次。這里“一再”與“三”對照，并且“在上古漢語中，數詞可以直接作謂語或用在動詞前作狀語，表示動作的數量”，^［3］因此上例中的“一再”應看做兩個數詞連用的并列短語。另外我們認為上例中由于節律的限制，“一再”后面的謂語動詞隱省了，根據上下文可以補缺。

“一再”的這種用法經過漢代一直沿用到魏晉南北朝時期，例如：

（6）元朔五年，太子學用劍，自以為人莫及，聞郎中雷被巧，乃召與戲。被一再辭讓，誤中太子。（《史記卷一一八#8226;列傳第五八》）

例（6）據樂彥云：“初一讓王，至二讓，后遂不讓，故云一再讓而誤中太子也。”因此句中的“一再”應該理解為“第一、二次”。除了“一再+V”這種用法，漢代開始又新出現了“一再+N”和“V+ 一再”兩種格式，如：

（7）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愿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漢書卷五七上#8226;列傳第二七上》）

（8）晉世，杜錫，字世嘏，家葬而婢誤不得出。后十余年，開冢祔葬，而婢尚生。云：“其始如瞑目。有頃，漸覺。”問之，自謂。“當一再宿耳。”（《搜神記#8226;卷十五》）

（9）案高祖伐秦，還破項羽，戰場流血，暴尸萬數，失軍亡眾，幾死一再，然后得天下，用兵苦，誅亂劇。（《論衡校釋#8226;卷第七》）

（10）夫一楊葉，射而中之，中之一再，行敗穿不可復射矣。如就葉懸于樹而射之，雖不欲射葉，楊葉繁茂，自中之矣。（《論衡校釋#8226;卷第八》）

師古曰：“行，謂曲引也。古樂府《長歌行》、《短歌行》，此其義也”，故例（7）“鼓一再行”中“行”應為名詞，“曲引”之意，“鼓一再行”意為“鼓一兩曲”，這里的“一再”為表示物量的并列短語。同樣例（8）中“宿”意為“宵、夜”，“一再宿”可今譯為“一兩夜”。而例（9）中“幾死一再”中“‘一再’，言非一也。猶公羊所謂‘不一而足’也。儒增篇：‘一楊葉射而中之，中之一再。’意與此同。”^［4］因此例（9）、（10）中的“一再”意同，表示“不只一個”，且兩例中的“一再”雖然位于謂語動詞之后，但不是動量補語，仍是物量短語，做賓語。

由此可知，“一再”最初連用時是表示數量的并列短語，其可以做定語修飾名詞性成分，也可以充當謂語動詞的賓語，此時整個短語表示物量。另外“一再”也可以充當狀語來修飾謂詞性成分，表示動作行為發生的次數，此時整個短語表示動量。總之到魏晉南北朝時期，“一再”在性質上都還是并列短語不是詞。

二、副詞“一再”的形成、發展與成熟直到魏晉南北朝“一再”均表示“第一、二次”或“一兩次”，即確數，到了隋唐五代，“一再”語義有向概數發展的趨勢。如：

（11）其后吾為京兆從事，謀來舉進士，復相得，益知謀盛為文詞，通外家書。一再不勝，懼祿養之緩，棄去，為廣州從事。（《柳宗元集#8226;卷二十四#8226;序》）

（12）令患人所患牙齒嚙宅東南桑枝一條。教三姓人于桑枝炙三炷。一炷咒之曰。東方有蟲子。不食五榖。專食牙齒。三姓灸齒痛。蝎蟲自然死。一咒一再拜。即合灸人患人等還。不得回頭更看之。（《外臺秘要方#8226;第二十二卷》）

（11）、（12）兩例中的“一再”可做雙重分析，即可以理解為“一兩次”也可以做“一次又一次、多次”解讀。但在北宋歐陽修等編撰的《新唐書》中“一再”的語義發生了融合，產生了新義。如：

（13）章懷太子賢，字明允。容止端重，少為帝愛。甫數歲，讀書一覽輒不忘，至《論語》“賢賢易色”，一再誦之。帝問故，對曰：“性實愛此。”（《新唐書卷八一#8226;列傳第六》）

（14）石汗那，或曰斫汗那。自縛底野南入雪山，行四百里得帆延，東臨烏滸河。多赤豹。開元、天寶中，一再朝獻。（《新唐書卷二二一下#8226;列傳第一四六下》）

（15）全忠令友裕馳壯騎諜鄆虛實，身將而北。會宣引還，縱兵戰，全忠南走，絕塹去，幾不脫，大將多死。乃謀持久徼極取宣，歲一再暴其鄙，奪之食，俘其工織，秬有存者。（《新唐書卷一八八#8226;列傳第一一三》）

（16）初，賊晨壓其營以陣，眾不得出，光顏毀其柵，將數騎突入賊中，反往一再，眾識光顏，矢集其身如猬。（《新唐書卷一七一#8226;列傳第九六》）

（17）朱泚平，露布于德宗曰：“臣既肅清宮禁，祗奉寢園，鐘簴不移，廟貌如故。”帝覽泣下，曰：“誰為之辭？”或以公異對，帝咨嘆一再。（《新唐書卷二零三#8226;列傳第一二八》）

《漢語大詞典》援引了（13）作為“一再”第二義項的例句，所以此例中的“一再”意為“一次又一次，屢次”無疑。例（14）中從“開元（公元713年）到天寶中（約公元721年）”大約10年的時間“一再朝獻”，可知此句中的“一再”應該做“一次又一次，屢次”解讀，因為既然石汗那“多赤豹”，不可能10年間僅朝貢一、兩次。同樣例（15）中因為有“持久”一詞，所以“歲一再暴其鄙，奪之食，俘其工織”中“一再”也當理解為“一次又一次”。例（16）是我們發現的第一例“一再”用在謂語動詞后做補語的用例，根據上下文“眾識光顏，矢集其身如猬”可斷定文中的“一再”當做“多次”解，例（17）同。更重要的是，據楊榮祥^［3］“再”是由數詞表示“第二次”發展演變為累加副詞表示“再一次”的，“再”用作副詞，只能理解為“再一次”，唐代已經很普遍。隨著“再”的語法化，“一再”的語義也會有相應的變化，因此我們認為這5例中的“一再”應該算是典型的時間副詞了，它們符合以下三個條件：第一，“兩個成分結合后，構成新義，各成分的原義融化在新的整體意義中，這樣的復音組合是詞，不是詞組”，^［5］也就是說“組成成分的意義發生融合、抽象或語義脫落是類義并列和反義并列雙音詞的成詞標志”；^［1］第二，“經常處于句法結構中的謂語之前即狀位（偶爾也出現在補語位置），那么它就極有可能發展演變成一個副詞”；^［6］第三，語音上，“一再”已固化為一個音步，由于“一”、“再”的高頻率共現，這兩個緊鄰出現的單音節詞已經“復合”成了一個語言單位。這三個條件既是檢驗“一再”副詞化的標準，也是“一再”詞匯化的三個表現，并且楊榮祥^［3］也指出有些副詞是近代漢語中才產生的（包括最早見于唐代的），如“光、煞、非常、一再”等，跟我們推斷的時間一致，因此我們說時間副詞“一再”在唐代已經萌芽，到宋代基本形成。

此外發展到宋元，“一再”的用例在數量上劇增，使用頻率明顯提高，《漢籍》宋代文獻中“一再”出現167例，元代出現107例，這為“一再”詞化創造了必要的現實基礎。例如：

（18）后數年登朝籍，兼崇政殿說書。講《易卦》偶至噬嗑，體仁仍用去問觀文之說，甚稱上意，秦丞相又器重之。自御史一再遷，遂參知政事。(《獨醒雜志#8226;卷十》)

（19）自奏始，泰法，三人以上會飲則罰金，故因事賜酺，吏民會飲，過則禁之。唐常一再舉行。(《宋史卷一一三#8226;志第六六》)

（20）按禹偁所言，雖未可盡信，然咸平、祥符閑，亦以所書漏落，一再命儒臣重修，多所增益，故有三本傳于世。（《文獻通考#8226;卷一百九十四#8226;經籍考二十一》）

（21）天文籍圖不籍書，然書經百傳不復訛謬，縱有訛謬，易為考正；圖一再傳便成顛錯，一錯愈錯，不可復尋，所以信圖難得，故學者不復識星。（《文獻通考#8226;卷二百十九#8226;經籍考四十六》）

雖然宋元時期我們仍能見到“一再“作為數量短語修飾名詞性或謂詞性成分的用例，但

是據統計短語“一再”與副詞“一再”的比例大約為1：3，并且“因語言演變的漸變性和語言的繼承性，有些雙音詞的身上還多少可見其源頭短語的影子，或者在某段時期內、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還保存著短語的用法。”^［1］基于短語“一再”的低用頻以及并列短語演變的漸變性特點，因此可以說，“一再”在唐代開始副詞化，到宋元時期已經基本形成。

發展到明清時期，副詞“一再”已經完全成熟，其在現代漢語中的基本用法此時都已具備，與宋元時相較，它的發展與成熟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被修飾成分范圍的擴大化。明清以前，“一再”修飾的對象多為單音節或雙音節謂詞，少數為三音節詞，但明清以后，被修飾的成分范圍擴大了，多音節短語也可以被修飾，其中述賓短語、狀中短語、兼語短語等都有出現，例如：

（22）甲午建平伯高窿傭舍余王鐘妻李氏為乳其子遂收鐘為仆而不容李氏與見鐘一再同母與弟鎮往贖其妻窿縳而毆之鎮傷焉……(《明武宗毅皇帝實錄#8226;卷之二十一》)（狀中短語）

（23）難得逢到我們這一列御用火車，載著皇太后和皇上在他們面前經過，他們當然斷不愿或一再錯掉這個機會。（《御香縹緲錄#8226;第十三回回途中》）（述賓短語）

（24）話說孫大胡子聽見余藎臣一定要稟揭黃在新托妓謀差的事，一再勸他都不肯聽……（《官場現形記#8226;第三十三回查帳目奉札謁銀行借名頭斂錢開書局》）（兼語短語）

（25）這孩子的哭聲便一再為外來的人所聽到，到致輾轉訛傳，弄到大家都說太后已和安德海（在李蓮英以前的總管太監）私下生了孩子了，真是冤枉到了極點！（《御香縹緲錄#8226;第三十二回太后的梳妝臺》）（被動結構）

二是“一再+N”、“V+ 一再”用法的消失。到明清時期我們已看不到“一再”作數量短語修飾名詞性成分或作動量補語說明動作行為次數這樣的用例，基本上都是位于謂詞性成分前作狀語，表示動作行為的反復。這說明“一再”的短語性質已喪失，語義表達上更加單一，其副詞地位愈加鞏固，也標志著“一再”詞匯化進程的最終完結。

三、“一再”詞匯化動因

“一再”由最初的兩個單音節詞并列連用詞匯化為一個高度融合的副詞，由表示物量、動量的數量短語演變為一個表示頻率的時間副詞，是多種動因共同作用的結果。

（一）轉喻

“轉喻”又叫“借代”，是指在相接近或相關聯的不同認知域中，人們往往采用某一事物最突出、最容易記憶和理解的方面來表示該事物的整體或其他方面的過程。“一般情形下，整體比部分顯著，容器比內容顯著，有生命的比無生命的顯著，近的比遠的顯著，具體的比抽象的顯著。”^［7］“一再”由最初連用時表示事物的具體數量（一兩個）或動作的具體次數（一兩次或第一二次）發展到表示動作的重復、復現，這一演化是轉喻的過程，體現了從具體到抽象的認知模式。

正由于轉喻的作用，雙音詞“一再”的詞義不同于它的任何一個參構語素的意義，也不是其參構語素意義的簡單加合，而是對兩個參構語素義的概括、抽象后形成的新的整體意義，“兩個語素是一種整體凝結的關系，語素義與雙音詞詞義的聯系，不是表層直觀的，而是深層語源性的。”^［1］而這種語義上的融合、抽象正是“一再”由短語成詞的最關鍵的一步。

（二）高頻使用和韻律制約

“使用頻率是漢語組合詞匯化發生和完成的一個必要條件，它貫穿整個詞匯化過程的始終。在句子的線性序列中，位置相鄰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組合成分，如果只是偶爾粘合在一起使用，不是長期地、反復地使用的話，即便它具備了詞匯化的一切條件，也不會發生詞匯化。”^［9］六朝以前“一再”的連用頻率都很低，我們窮盡性的檢索了《漢籍全文》中從先秦到六朝的所有文獻，僅14例，所以此時的“一再”都還不是詞，從宋代開始“一再”的使用頻率開始提高，出現高峰，達到170多例，而宋也正是副詞“一再”的形成期，因此高頻使用為“一再”由短語到詞提供了必要的現實基礎。

在“一再”的成詞過程中韻律也起到了一定作用。馮勝利（1997）^［10］認為“漢語最基本的音步是兩個音節，韻律詞是由音步決定的，由一個音步構成的韻律詞是標準的韻律詞。”當兩個詞連用在一起高頻使用時，容易被當成一個整體來看待，又加上韻律的制約和雙音步的“梏化作用”，并連在一起的成分之間的意義相近，出現在同一句法位置上的兩個成分“一”、“再”就容易由一個“韻律詞”變為“詞匯詞”。

（三）并列雙音詞“類推創新”的影響

并列雙音詞的“類推創新”是指：“依據一個已有并列雙音詞的結構方式和語義關系，以同義或類義語素替換原雙音詞的一個或兩個語素，從而創造出新的并列雙音詞。”^［11］因為“‘再三’用作副詞，表示動作行為反復進行大約始于六朝”，^［3］比“一再”成詞早，所以“一再”的成詞也可能受“再三”詞匯化類推的影響。

四、同義副詞“一再”與“再三”的競爭分工

闡釋古代漢語中“一再”可以用于謂語動詞后作補語而到了現代這種用法卻消失以及“再三”只能用于自主動詞前而“一再”沒有這個限制的問題，須考察這兩個同義副詞在語言發展過程中的競爭和分工。

（一）“再三”的詞匯化歷程

首先我們簡單回顧一下“再三”的詞匯化過程。“再三”最早連用是在《周易》中，見例：

（26）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周易#8226;蒙》）

據孔穎達疏：“師若遲疑不定，或再或三，是褻瀆，瀆則不告。”也即“再三瀆”義為“再筮（筮二次）三筮便是褻瀆。”^［3］此時“再三”是兩個數詞連用表示動量的并列短語，這種用法延續到漢代。如：

（27）許美人前在上林涿沐館，數召入飾室中若舍，一歲再三召，留數月或半歲御幸。元延二年褱子其十一月乳。（《漢書卷九七下#8226;列傳第六七下》）

（28）我非忘子。子之與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時我困，故望子深，是以后子。子今亦得矣。”（《史記卷六九#8226;列傳第九》）“再三”用作副詞大約始于魏晉，此時“再三”在句中已不是重點強調動作行為的次數，而是重點表示動作行為反復進行。^［3］如：

（29）其吐火，先有藥在器中，取火一片，與黍(食唐)合之，再三吹呼，已而張口，火滿口中，因就爇取以炊，則火也。（《搜神記卷二》）

以上觀點我們基本認可，不過魏晉時期成詞的“再三”只是作狀語的“再三”，用在動詞后作補語的“再三”則另有途徑。楊榮祥^［3］認為：一直延續到現代漢語中的“再三”充當謂詞補語的用法，是語法中的存古現象，此時的“再三”仍然是數詞而不是副詞，這一觀點我們無法茍同，我們認為做狀語的“再三”和做補語的“再三”都是副詞，只是二者詞匯化的路徑不同，現代漢語中作補語的“再三”是由古代作謂語的“再三”虛化為補語進而詞匯化而來的。

早在先秦，“再三”最初連用時既可以表動量作狀語，也可以作謂語陳述主語，如：

（30）李悝警其兩和曰：“謹警敵人，旦暮且至擊汝。”如是者再三而敵不至，兩和懈怠，不信李悝。（《韓非子#8226;外儲說左上第三十二》）

（31）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列子集釋卷第二》）

（30）中有“者”所以“如是者”是主語，“再三”作謂語來陳述之。（31）例同。

從漢代開始，出現了“V+(O)+再三”格式，如：

（32）田嬰不聽，遂內魏王，而與之并朝齊侯再三。(《戰國策卷二十三》)

(33) 為相六歲，鴻嘉元年，以老病乞骸骨，上加優再三，乃聽許。（《漢書卷八一列傳第五一》）

（32）、（33）兩例中的“再三”都直接位于謂詞性短語之后，表示動作的次數，此時的“再三”已經虛化為補語。但是在形式上其仍然是短語，不是詞，因為上兩例中的“再三”都還可以理解為具體的次數。

不過，同樣在漢代，還出現了“V+(O)+至于+再三”格式，如：

（34）六月，更授諸侯茅土于明堂，曰：“予制作地理，建封五等，考之經藝，合之傳記，通于義理，論之思之，至于再三，自始建國之元以來九年于茲，乃今定矣。（《漢書卷九九下列傳第六九下》）

（35）管、蔡篡畔，周公告教之，至于再三。其所以告教之者，豈云當篡畔哉？（《論衡校釋卷第十四》）

因為在漢代“至于”還沒有詞匯化，所以是“動詞+介詞”結構，為“甚至達到了”之義，上兩例中的“再三”指稱化了，作“至于”的賓語，意為“甚至達到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地步”，這里的“再三”表示動作頻度之高，而不再表具體的次數，并且這種格式的出現頻次很高，因此我們推測“V+(O)+至于+再三”是謂詞后“再三”詞匯化的催化劑。

謂詞后的“再三”成詞大約始于南北朝，見例：

（36）誕幢主公孫安期率兵隊出降。誕初閉城拒使，記室將軍賀弼固諫再三，誕怒，抽刃向之，乃止。（《宋書卷七九列傳第三九》）

（37）興安初，封平原王，加撫軍將軍。麗辭曰：“陛下以正統之重，承基繼業，至于奉迎守順，臣職之常，豈敢冒昧以干大典。”頻讓再三，詔不聽。（《魏書卷四○列傳第二八》）

（36）（37）中“再三”前分別有“固”、“頻”與之呼應，所以這里的“再三”都不再強調動作的具體次數，而是強調動作的重復，此時的“再三”已經成詞。我們認為這個“再三”是副詞，因為其與漢語的“非常熱鬧—熱鬧非常”、“萬分感慨—感慨萬分”的分布、演化與特點一致，是受到了狀位上 “再三”的感染、類推而來的。

（二）“一再”、“再三”的競爭與分工

我們對“一再”、“再三”在古代的語法功能作了一下比較：（1）都可以作狀語修飾謂詞性成分；（2）都可以作補語說明動作行為的次數，只是“一再”的這一功能在明清時消失；而“再三”作補語的用法一直延續至今；（3）在古代，“一再”可作定語修飾名詞，而“再三”不行，“再三”可以作謂語，而“一再”無此功能。不過“一再”作定語和“再三”作謂語的用法在明清時期都已經消失，因此至少從唐代開始“再三”和“一再”在作狀語修飾謂詞時的語義就已經相同，表示“一次又一次，屢次”，而“當語言中出現了兩個表示相同意義的詞語時，勢必要選擇，重新調整，否則兩者意義、用法、搭配一樣，會產生語言系統的冗余，則其中之一肯定會被淘汰”。^［12］按理一般后產生的新詞會取代舊詞而占主導地位，但是“一再”和“再三”是這一規則的例外，兩者之間并沒有產生興替，也沒有任意一方被淘汰，這說明兩者可能進行了重新調整，在搭配、用法上進行了分工，而通過對歷史語料的檢索考察發現事實跟我們所推斷的一致。

第一，對所飾動詞的分工。據周小兵、鄧小寧:^［13］現代漢語中，在許多自主動詞前，“一再”和“再三”都可以出現，但在非自主動詞前面，只能出現“一再”，不能出現“再三”。但是通過檢索考察發現在唐代“再三”也可以用于非自主動詞前，如：

（38）時高悝家有鬼怪，言語訶叱，投擲內外，不見人形，或器物自行，再三發火，巫祝厭劾而不能絕。（《晉書卷九五#8226;列傳第六五》）

（39）彼既聚兵，我更解甲，再三若此，賊以為常。（《北史卷七二#8226;列傳第六零》）

（40）由是出為襄州總管，妻子不之官，所受秩奉，散給僚吏。人犯罪者，陰悉知之，或竟歲不發，至再三犯，乃因都會于眾中召出，親案其罪，五人處死，流、徙者甚眾。合境惶懾，令行禁止，稱為神明。爾后不修囹圄，殆無諍訟。卒于官。（《北史卷七七#8226;列傳第六五》）

據馬慶株：^［14］非自主動詞表示無意識、無心的動作行為，即動作行為發出者不能自由支配的動作行為，也表示變化或屬性。例（38）中“器物自行再三發火”中“發火”意為“著火”，（39）“再三若此”中“若”意為“像”，（40）中“至再三犯”中“犯”為“犯罪”，因此上三例中“再三”所修飾的都是非自主動詞。但是從宋代一直到現在“再三”都不可以用于非自主動詞前了，其原因何在？我們認為是“一再”成詞后兩者競爭、分工的結果。

據我們檢索到的語料，“再三”在從魏晉南北朝到唐代只有四例用于非自主動詞前，絕大多數是用于自主動詞前的，兩者比率約為1:24，而“一再”成詞后就一直可以用于非自主動詞前，且用例較多，如：

（41）及至陜西，遂下道至弘農，留數日，冀一再遇，竟絕影響。及還洛陽，出二詩，話于友人。不數月，以怨結，遂卒。（《宣室志》）

（42）直須爛醉燒銀燭，橫笛難堪一再風。（《稼軒詞#8226;鷓鴣天》）

（43）延祐設科，有司強之就試，凡一再中鄉舉。（《元史卷一九零#8226;列傳第七七》）

（44）六年二月，筑壩于陳家渡，一再潰，與千總陸某晝夜冒險指揮，倉卒覆其舟，既歿而筑合。（《清史稿卷四七六#8226;列傳第二六三》）

由此可知，因為“再三”的常式是修飾自主動詞，并且這種用法的“再三”使用頻率很高，所以“再三”就專職修飾自主動詞，修飾非自主動詞的職責則由“一再”承擔，這樣分工明確，各司其職，一直延續到到現代，所以我們在現代漢語中一般看不到“再三”修飾非自主動詞的用例。

第二，對位于謂詞后的選擇。如引言中所說，“一再”在古代是可以位于謂詞后的，為什么到現代只能用于謂詞前了呢？我們認為這也是“一再”、“再三”分工協作的結果。“再三”從最初連用就可以用在謂詞后，而“一再”從宋代才開始，我們將二者位于謂詞后的頻率統計如下：

由表1可知，“再三”用于謂語動詞后的數量一路高升，僅在元代有所回落，這可能是跟文體有關，而“一再”僅在成詞初期有少數位于動詞后的用例，從元代開始這一用法就漸趨消失了，其原因在于：（1）“一再”比“再三”成詞晚，其成詞可能受“再三”詞匯化類推的影響，因為古代數詞“一、再、三、四”先后分別雙音化為“再三、一再、再四”，詞匯化后的“一再”可能會繼承“再三”的某些句法功能，也就是說位于謂語動詞后不是“一再”的源用法，所以在競爭中容易被淘汰。（2）“再三”成詞前后都可以用在謂語動詞后，并且其使用頻率一直很高，而“一個候選者相對于其他參與競爭的候選者使用頻率越高，那么它在競爭中就越可能獲勝，從而在語言使用中占據主導地位”， ^［15］基于以上原因到現代漢語中我們就只能看到“一再”位于謂語動詞前了，這是二者競爭分工的結果。

現代漢語中表頻率的時間副詞“一再”和“再三”都是古代的兩個數詞并列連用詞化而來的，其語義由表示動作的具體次數而發生抽象、概括，融合為表示“一次又一次，多次”之義。二者成詞以后，又在語言系統內部調節機制的作用下進行了重新調整和分工，“再三”不能修飾非自主動詞，但可以用于謂語動詞后，而“一再”能修飾非自主動詞，但不再用于謂語動詞之后，二者分工協作，最終呈現出了現代漢語中的共時分布狀態。可見有時通過對語言的歷時考察可以解決共時平面難以解決的問題，共時平面的語言現象也有其歷史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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