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先驗偶然命題;可能世界;嚴格指示詞;本質主義
摘 要: 克里普克就必然/偶然、先驗/后驗、分析/綜合這幾對范疇作了
三重劃分,提出了先驗偶然真理和后驗必然真理理論。由于以模態邏輯的可能世界理論為分析工具,這兩種新型真理理論構成對康德所代表的傳統思想的重要發展。從可能世界視角看,克氏三重劃分可以得到其嚴格指示詞理論與本質主義的有力支持,但他論證先驗偶然真理的“標準米尺”一例不恰當,而且也沒有將其三重劃分貫徹到底。
中圖分類號: B516.31;B712.59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1)03030906
Study of Contingent Priori Truth: Progress from Kant to Kripke
LIU Yetao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 Yanshan University, Qinhuangdao Hebei 066004, China)
Key words: contingent priori propositions; possible world; rigid designators; essentialism
Abstract: Kripke gave an overwhelmingly influential distinction among necessary/contingent, priori/ posteriori, and analytic/synthetic, put forward theories of contingent priori truth and necessary posteriori truth. By virtue of the tool of possible world, these two theories form a substantial improvement for the traditional thoughts as represented by Kant. From the point of possible world, Kripke’s new distinction can get powerful supports from his theory of rigid designators and essentialism, but his example of standard meter bar is not a correct one, and he didn’t carry this distinction out thoroughly.
自康德以來,一般認為必然和偶然、先驗和后驗、分析和綜合這三對范疇幾乎重合:分析的就是必然的、先驗的,綜合的就是偶然的、后驗的。康德為了對既增加新內容又具有普遍必然性的自然科學知識進行辯護,提出了所謂“先驗綜合判斷”,但邏輯經驗主義者通過對“分析性”等概念的重新界定,再次使這三對范疇重合。克里普克以其可能世界理論為分析工具,提出三對范疇分屬本體論、認識論和語言論,存在著“先驗偶然命題”和“后驗必然命題”等觀點。本文擬就先驗偶然真理理論的成就與問題予以評析。
康德的傳統表述
“先驗”意指“根據在先的東西”;“后驗”意指“根據在后的東西”。康德關于“先驗”一詞的用法來自萊布尼茨。萊氏最先區分了邏輯真理和事實真理:“有兩種真理:推理的真理和事實的真理。推理的真理是必然的,它的否定是不可能的;事實的真理是偶然的,它的否定是可能的。”[1]297這種區分基于其關于先驗與后驗的區分。在他看來,后驗地知道實在就是根據在世界上實際發現的東西知道它,通過實在在經驗中的影響知道它,先驗地知道某物是指通過訴諸確定事物的原因或可能的起源而知道它。康德在此基礎上對“先驗性”等概念作了更加精細的刻畫。
康德認為,盡管一切知識都從經驗開始,但它們卻并不因此就都是從經驗中發源的,存在“一種獨立于經驗、甚至獨立于一切感官印象的知識。人們把這樣一種知識稱之為先驗的知識,并將它們與那些具有后驗的來源、即在經驗中有其根源的經驗性的知識區別開來”[2]1。又因為有很多出自經驗來源的知識,我們也習慣于說我們能夠先驗地產生或享有它,因為我們不是直接從經驗,而是從某個普遍規則中引出這些知識來的,但這個規則本身仍然是借自經驗的,“所以我們在下面將把先驗的知識理解為并非不依賴于這個那個經驗、而是完全不依賴于任何經驗所發生的知識。與這些知識相反的是經驗性的知識,或是那些只是后驗地、即通過經驗才可能的知識”[2]2。康德之所以嚴格區分經驗性的知識和先驗的知識,是因為在他看來,經驗不能提供真正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對于數學這樣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識,用“來自經驗”似乎無法說明其普遍必然性的來源。為了表明經驗知識和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識之間的根本差異,康德把后者稱為“先驗的知識”。可見,先驗的就是必然的。
另一方面,“經驗雖然告訴我們某物是如此這般的狀況,但并不告訴我們它不可能是另外的狀況。因此首先,如果有一個命題與它的必然性一起同時被想到,那么它就是一個先驗判斷;如果它此外不再由任何別的命題引出,除非這命題本身也是作為一個必然命題而有效的,它就是一個完全先驗的命題。其次,經驗永遠也不給自己的判斷以真正的或嚴格的普遍性,而只是(通過歸納)給它們以假定的、相比較的普遍性:就我們迄今所覺察到的而言,還沒有發現這個或那個規則有什么例外。所以,如果在嚴格的普遍性上、亦即不能容許有任何例外地來設想一個判斷,那么它就不是由經驗中引出來的,而是完全先驗有效的。
……于是,必然性和嚴格普遍性就是一種先驗知識的可靠標志,而兩者也是不可分割的相互從屬的。”
[2]23由此,必然的也是先驗的。在康德那里,“先驗性”和“必然性”都是本體論概念,“先驗的”和“必然的”指的是先驗的知識和必然的知識。
康德還在哲學史上第一次明確區分了分析命題和綜合命題。他認為,任何命題不是分析的就是綜合的,必居其一。分析命題是說明性的,其謂詞沒有給主詞增加任何東西,而只是把主詞概念分解為它的組份概念,而這些組份概念本就包含在主詞之中,例如“一切物體都有廣延”,因此分析命題不可能為假。綜合命題是擴展性的,它在主詞概念上增加了新的謂詞,該謂詞并不包含在主詞概念之中,如“一切物體都有重量”,因此綜合命題不必然為真。
這樣,康德就幾乎把分析命題和綜合命題、必然命題和偶然命題以及先驗命題和后驗命題的區分重疊了起來:分析命題都是必然的、先驗的,綜合命題都是偶然的和經驗的。惟一的例外是“先驗綜合命題”。這種命題最重要的特征是,它既可以增添新內容又具有普遍必然性:“增添新內容”由“綜合”來保證,而“普遍必然性”則由“先驗”來保證。所有數學判斷都是綜合的,而且它們總是先驗判斷而不是經驗性判斷,因為它們具有無法從經驗中獲取的必然性。自然科學(物理學)和形而上學也必須包含先驗綜合判斷作為自身中的原則。康德試圖以此為數學和自然科學知識的必然性辯護,回答純粹數學、自然科學以及形而上學如何可能的問題。
克里普克的三重劃分
自康德以來,幾乎所有哲學家都把“先驗”和“必然”看作可互換使用的同義詞。克里普克認為這體現了一種根本的混淆,因為這兩個概念“分屬于不同的哲學領域,其中之一與知識有關,同關于現實世界的哪些事物能以某種方式被認知有關;另一領域與形而上學有關,與世界可能是怎樣的有關;給定是現在這樣的,它可能會在某些方面不是如此嗎”?[3]
“先驗性”是一個認識論概念,涉及的是獲取知識的途徑和手段。克里普克反對關于“先驗性”的如下表征:先驗真理是那些可以獨立于任何經驗而被認識的真理,即不借助經驗而獲取這種知識是可能的。因為這里無端地引入了模態概念“可能”,這意味著某種東西在某種意義上有可能獨立于任何經驗而被認識。但人們立刻就會反問:“這種可能性是對誰而言的呢?上帝?其他星球上的居民?還是對于其精神狀態與我們相似的生物?”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最好的辦法是不使用‘先驗真理’這個短語,即使要用,也要牢記這樣的問題,即某個特定的人或某個認知者是能夠‘先驗地’認識某個東西,還是根據先驗的證據相信某個東西是真的”[4]35。換言之,如果我們僅限于說,只要一個人不依據經驗材料而認識了某個東西,他就先驗地認識了那個東西,這樣就可以避開上述困難。因為這里不需要使用像“可能的”、“不可能的”或“必然的”這樣的模態詞。比引進這些模態概念更嚴重的是,堅持這種表征的人把其中的模態詞由“可能”變成了“必然”,從而認為如果有什么東西屬于先驗知識的范疇,它就不可能由經驗方式得知。但事實上,盡管有些事物屬于能夠被先驗認知的知識的范圍,但它卻可以被某些特殊的人在經驗基礎上加以認識。比如每一個用計算機工作的人都知道,計算機可以對一個數是否素數給出答案。我們之所以相信這個答案,是因為我們具有的關于物理定律和計算機之構造的經驗性知識,而不是因為純先驗的證據。因此,“可能被先驗地認識”并不意味著“必然被先驗地認識”。
克里普克反對使用“先驗真理”這樣的術語,而是堅持將“先驗”用作副詞,去修飾動詞“認識”,其所強調的是認識的途徑和方式。從有關論述來看,他更愿意討論的是一個命題被最初規定者做出規定時先驗地認識。這實際上相當于把先驗知識這一概念做了相對化處理:使之相對于具體的認識主體和認知情境。這顯然不是康德以來關于先驗知識這一概念的普通理解方式。
“必然性”是一個形而上學概念,其所涉及的是世界本身的存在狀況:“這個世界是否有可能不同于它現在這個樣子?若答案是‘否’,那么,關于世界的事實就是必然的;而如果答案是‘是’,關于這個世界的事實就是偶然的。”而“這一點本身與任何人對任何事物的認識無關。”[4]36和先驗性的情況不同,克里普克認為,直接使用“必然真理”這樣的用語,也就是直接把“必然”當作形容詞使用是沒有問題的:“當我們把一個陳述叫做必然的,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我們不過是說,第一,該陳述是真的,第二,它不可能不是真的。當我們說某個情況偶然為真時,我們是說,雖然它事實上為真,但有可能情況不是這樣。假如我們要把這個區別歸屬于哲學的一個分支,我們應該把它歸于形而上學。”[3]以哥德巴赫猜想為例。一個大于2的偶數必定是兩個素數之和?在克里普克看來,不論結果如何,其為真或為假都是必然的,因為它都是使用數學方法進行運算的結果,數學方法的可靠性決定了該猜想之成立與否的必然性。
在克里普克看來,世界本身的存在狀況與人們對此的認識可以相互獨立。雖然哥德巴赫猜想無論有什么樣的真值都是必然的,但如缺乏決定性的數學證明,誰也沒有關于這個問題的任何先驗知識。因此,“‘必然的’和‘先驗的’這兩個詞在用于陳述時不是明顯的同義詞。也許有哪一個哲學論證可以將兩者聯系起來,甚至把它們等同起來;但是,所要求的是論證,而不僅僅是這兩個詞可以簡單地互換”。[4]38
相對于“先驗性”和“必然性”,克里普克對“分析性”的闡釋要單薄很多。除了明確指明這個概念屬于語言論范疇,他只是提供了對于該概念的一個“規定”——并一再說明這只是一種規定——分析陳述是在所有可能世界根據其意義為真的陳述,一個分析真的東西既是必然的又是先驗的。康德對“分析性”進行的是關于語句的傳統主謂式意義分析,克里普克雖引入了“可能世界”,但并未借此提出新觀點,而只是未加評判地接受了康德的觀點。
克里普克關于先驗偶然命題最著名的例子采自維特根斯坦:“有一件東西,人們既不能說它是一米長,也不能說它不是一米長,那就是巴黎的標準米尺。——但當然,這并不是賦予它任何特殊的屬性,而只是標志出了它在‘用米尺進行測量’這一種語言游戲中的特殊作用。”[5]37此處“特殊作用”是指這根尺子被“定義”為一米,作為一個標準,其他物件只能以之為據,它本身不能被測量。按照維氏,我們可以設想一種顏色的樣本像標準米尺一樣保存在巴黎。這時我們可以做出如下定義:“烏賊墨色”意指密封保存在巴黎盧浮宮里的標準烏賊墨的顏色。就像米尺的情形一樣,這也是一種“在先”的規定。無論我們說這種色樣是這種顏色抑或說它不是這種顏色,都是不足道的。令S代表巴黎標準米尺,“一米”就被定義為“S在時間t0時的長度”,從而得到“S在t0時的長度是一米”。既是“定義”的結果,定義者就先驗得知“S在t0時是一米長”。但克里普克認為,不能由該命題的先驗性過渡到必然性,“S在t0時的長度不是一米”完全可能。該定義只是提供了確定“一米”的指稱的方法,而“S在t0時的長度”的指謂對象并不必然為一,對其施以適當壓力或張力,加熱或冷卻,S在t0時的長度完全可能不是一米,而是或短或長。按照克里普克的因果歷史名稱理論,“一米”和“S在t0時的長度”有實質差別:“一米”是嚴格指示詞,在所有可能世界固定不變地指謂某個確定的長度,但“S在t0時的長度”是一個非嚴格指示詞,不能固定地指謂任何東西,我們完全可以設想S在t0時變長或變短的情形。因此,“S在t0時的長度是一米”不是必然為真的。
可能世界視域下的先驗偶然命題
克里普克之所以能基于形而上學、認識論和語言論這一舊有框架,對必然/偶然、先驗/后驗、分析/綜合進行新型劃分,原因在于他所采用的新工具——可能世界理論。克里普克在模態邏輯發展史上第一個采納了萊布尼茨提出的“可能世界”概念,他將之既用于建構模態邏輯語義學(又被稱為“可能世界語義學”),又用于構造關于“必然”等模態算子的哲學解釋。可能世界理論是指其關于可能世界的哲學理論,其名稱理論、本質主義等都是這種新工具的產物。這也決定了這些理論之間必定存在密切關聯。而這種關聯有助于我們把握克氏新型劃分的成就。“嚴格指示詞”是先驗偶然命題討論中的核心概念。根據克里普克,“如果一個指示詞在每一可能世界中都指示同一對象,我們就稱之為嚴格指示詞。否則就稱之為非嚴格或偶然的指示詞。”[4]48雖然“魯迅是《狂人日記》的作者”是一個表達同一性的語句,但它所含的是兩個不同類型的表達式,因此它并不表達必然為真的命題。按照克氏新本質主義學說,“《狂人日記》的作者”不是魯迅“必然”具有的屬性,即并非魯迅在所有可能世界都具備的屬性。可見,對于嚴格指示詞和本質屬性的詮釋都依賴于“可能世界”概念。克里普克新型劃分的成就,恰取決于其以可能世界為工具對“必然性”所作的全新刻畫。在他之前,關于必然性的理解均囿于亞里士多德的本質主義,而這種本質主義只能刻畫現實世界中的類事物的現實必然屬性,只是到了克里普克,才得以對“必然性”作跨可能世界的分析。
克里普克所謂可能世界,
是這個世界的反事實情形,每一反事實情形就是一個可能世界;從邏輯上看,現實世界也只不過是一個實現了的可能世界。我們從存在于現實世界的對象出發,通過描述或規定它的反事實情形來“構造”可能世界。直觀地說,我們可以指著任何一個現實對象,并設想在其身上可能會發生什么,比如設想現實的魯迅沒有寫《狂人日記》。這就是關于他的一個可能世界。“魯迅”之所以是嚴格指示詞,因為它在所有可能世界都指魯迅,但“《狂人日記》的作者”只在現實世界被魯迅滿足,成為魯迅與其他個體的區別性特征,這是他所具有的現實必然屬性,而在其他可能世界,這一點則被其他人所滿足。
既然現實的魯迅可以不具有其現實具有的屬性,那么,將這些屬性逐一剝離,剩下的就只有其與現實屬性無關的純粹的存在和自身同一性,而它們是由其起源,也就是他由以生成的受精卵來決定的。這就是克里普克關于個體本質的起源說的要點。這里所說個體的必然屬性,已不再是現實世界中該個體與其他個體之間存在的區別性特征,而是窮盡個體邏輯上的各種可能性的結果,是一種跨可能世界的邏輯必然性。
克里普克將必然/偶然歸于本體論,就根植于其對必然性概念的跨可能世界的理解。首先,起源是決定個體存在的條件,只有起源才能經得起邏輯必然性的檢驗,因為即便是在邏輯上,個體沒有起源也是不可思議的。其次,起源是保證個體自身同一的唯一條件。除起源外,個體的自身同一性與任何屬性可以無關,它獨一無二、不可替代。從起源開始,任一個體包含無窮多發展可能性,無論哪一種可能性成為現實,只要起源同一,就都不會改變其自身同一性,否則每種可能性都產生一個個體,同一個體就會有無數種自身同一性,這顯然是荒謬的。總之,起源只是規定了個體的存在,而不是規定其具體屬性;只有起源能夠保證個體還“是它自己”。這些與我們如何認識它們無關。可見,克氏本質主義是本體論意義上的。正因如此,他才會認定只有那些由嚴格指示詞構成的同一性陳述所表達的才是必然命題,因為只有嚴格指示詞才真正指稱對象自身,表達對象跨可能世界的邏輯必然性。
按照克里普克,任何可能世界都是認知主體從現實對象出發構造而得的。如果起源是認知主體窮盡現實對象的邏輯可能性的結果,對之構造可能世界的現實對象就是出發點。我們往往是通過各種具體的現實屬性來把握對象的存在的。在現實世界,認知主體通過兩種方式為對象命名:實指和摹狀詞。因為只有親知才能進行實指命名,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是通過摹狀詞方式給對象命名的。但命名并不是一項簡單的行動,其復雜性表現在摹狀詞的不同功能上面。出于此種考慮,克里普克在批判關于名稱意義的描述理論的過程中,一再強調要對摹狀詞的功能進行區分。在他看來,摹狀詞有兩種功能:一是用來確定名稱的指稱對象,二是用作提供名稱意義的同義詞;而如果訴諸可能世界嚴格區分專名和限定摹狀詞,后者的作用就只是用來確定專名的指稱,而不是去為專名提供意義。[4]96克里普克反對描述論者將名稱看作摹狀詞的同義詞,但他同時強調了摹狀詞作為確定名稱嚴格指稱的手段的不可或缺,而它們正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基本方式。弗雷格雖然把含義和指稱嚴格區分開,但沒有區分開“含義”一詞的歧義性,而這種歧義性可以“在‘定義’這個詞的隱蔽的雙重涵義中反映出來”[7]289。對于“下定義”,我們或是理解為“確定指稱”,或是理解為“提供意義”。在克里普克看來,只有在前一種意義上,才可以說“一個名稱常常是由摹狀詞來定義的”。比如,一個沒有親知亞里士多德的人可以通過“邏輯學之父”這個摹狀詞來確定“亞里士多德”的指稱,這就是對“亞里士多德”的一個定義。對于這個人來說,“亞里士多德是邏輯學之父”就是他先驗而知的真理。但這一點不是必然的,因為亞里士多德完全可能對邏輯學全無興趣。因此,“亞里士多德是邏輯學之父”是先驗而知的偶然真理。
基于對可能世界之作用的上述考慮,克里普克對“必然”和“先驗”的范疇劃分是言之成理的,他的理論是對康德所代表的傳統思想的重要發展。正如有人所指出的:“在20世紀前半段的大部分時間,模態(也就是必然性)在分析哲學中處于一種邊緣的位置。和任何其他的分析哲學家相比,克里普克對于模態的‘反邊緣化’做出了更大的貢獻。”[6]84從這個視角看,為避免誤視和錯解,把握克里普克真理理論的成就,須以準確把握其可能世界理論為前提。
理論批評與辯護
有人將克里普克的“錯誤”總結如下:第一,如果僅有巴黎米尺作為測量標準,它是一米就是一個定義,它就“指稱”自己,對它說偶然性毫無意義;第二,如果克里普克的“指稱”說成立,即巴黎米尺不指稱自己而指稱“一米”,則恰恰有一個先驗從而也是必然的相等關系。克里普克的問題發生在“‘一米’是一個嚴格指示詞”這個論斷上。因為他假設了除巴黎米尺之外還存在新的、絕對的標準,此標準用來判斷巴黎米尺的長度變化,而且這個標準是被巴黎米尺在某時刻的長度所“指稱”的。但我們無法知道一米是如何被巴黎米尺在某個時刻的長度指稱的,也不知道此一米是否能夠與巴黎米尺分離開。[8]新近有人提出,克里普克用“S在t0時的長度”作為“一米”的定義,是極為不嚴格和不精確的,因為定義項“S在t0時的長度”是一個不指稱任何確定的長度的模糊詞項,因而無法定義“一米”這樣一個常量;應該用“S在時間t0、地點p0、溫度w0、濕度s0、壓力y0等環境條件下的長度”這樣的精確詞項來為“一米”下定義,而這樣一來,就不存在嚴格與非嚴格指示詞的區分,都成了嚴格指示詞。一米有多長,S在時間t0、地點p0、溫度w0、濕度s0、壓力y0等條件下的長度就是多長,反之亦然。因此,“無論在何種意義上,句子‘棍子S在時間t0時是一米長’都不可能既是偶然的又是先驗的,它絕不可能是一個先驗偶然命題!”[9]
上述批評均準確地對巴黎米尺作為例證的“適當性”提出了質疑。克里普克認為,
除非摹狀詞表達本質屬性,否則它就只是用來確定名稱的指稱。“S在t0時的長度”是否表達了一米這個抽象對象的本質屬性呢?無疑,像“《狂人日記》的作者”這樣的摹狀詞只表示了魯迅的偶有屬性。但是,“S在t0時的長度”與這樣的摹狀詞存在質的差別。實際上,由“一米”這種名稱所具有的特殊性質所決定,“S在t0時的長度”表達了一米的邏輯必然性,固定指謂一米這個抽象對象。克里普克在談到“一米”時講到,這樣的名稱與“魯迅”這樣的典型的專名是有區別的,后者的指稱是具體的物理對象,而“一米”指稱的是一種抽象對象,“對于像長度單位這樣的一個抽象的東西來說,指稱的概念可能是不清楚的。但是讓我們假定,這個概念就當前的目的來說已經足夠清楚了。”[4]55所謂“當前的目的”指的就是區分摹狀詞的不同功能。但這里的“假定”顯出武斷和相當然。因為與“魯迅”所指的具體物理對象不同,一米這種抽象對象是根本無法脫離具體的物件即S而獨立存在的。這就意味著無論S怎樣變化,它總是一米長。由“一米”的這種特殊性所決定,我們無法像對待“魯迅”那樣,對其指稱進行跨可能世界的設想,無論被施加怎樣的壓力或張力,加熱還是冷卻,S在時間t0時長度都是一米。將摹狀詞進行精確化可以更明確地傳達這一點。而這就相當于為“一米”提供了意義。于是“棍子S在時間t0、地點p0、溫度w0、濕度s0、壓力y0等條件下的長度”的語義內容便可作為“一米”的含義,從而可以決定“一米”的指稱,而不只是用來確定它的指稱。
不過,“一米是S在時間t0、地點p0、溫度w0、濕度s0、壓力y0等條件下的長度”是否是先驗的呢?設想,出于統一度量衡的需要,一些科學家指著S,通過“S在時間t0、地點p0、溫度w0、濕度s0、壓力y0等條件下的長度”這一摹狀詞引入了“一米”的指稱。這就是“一米”的最初命名儀式上發生的事。這里既有實指又有摹狀。對于使用該摹狀詞定義“一米”的科學家來說,“S在時間t0、地點p0、溫度w0、濕度s0、壓力y0等條件下的長度是一米”是一個后驗命題,因為這個“定義”過程本身就是一個經驗。但對于未經歷最初命名儀式的大多數認知者來說,當被問到一米有多長時,他們可以回答:“有人已經規定好了,就是那根棍子在那個時刻、那個地點、那個溫度、那個濕度、那個壓力下的長度。”摹狀詞所起的作用只是確定“一米”的指稱,對他們來說,這個命題是先驗的。
巴黎米尺作為一個案例的不適當性,推不出其所例證的觀點不正確。事實上,適當的例證是普遍存在的。但到此為止,我們也只是表明克里普克的劃分在基本思路上是正確的。有學者就在肯定克里普克的成就的同時,指出了其整個真理理論的問題:他沒有將三重劃分融貫地貫徹到底。首先,克氏雖一再論證“必然性”與“先驗性”分別作為本體論概念和認識論概念而具有根本差異,但與此同時卻大量使用了“必然真理”與“偶然真理”這樣的術語,并引申出“先驗偶然真理”和“后驗必然真理”。若真正嚴格地區分本體論和認識論,其結果只能表述為:“先驗真理有可能表征偶然事態”,“后驗真理有可能表征必然事態”。其次,克里普克沒有真正堅持關于先驗性與分析性分屬認識論與語言論的觀點,未加批判地確認了康德“一切分析判斷都是先驗判斷”的斷言,而無視蒯因對此做出的有力批駁。若澄清并堅持語言世界與思想世界的區別,則蒯因對“所有單身漢都是未婚男子”這樣的公認分析語句之后驗性質的論證,只能邏輯地得出“有些分析語句表達后驗命題”的結論,而得不出蒯因所主張的否定分析語句與綜合語句之區分的結論。
前文關于先驗偶然命題與克氏名稱理論及本質主義的關系的論述
向我們提出了一個根本性問題:克里普克緣何沒有將三重劃分貫徹到底呢?我認為,這與他的名稱和本質理論存在的問題是實質相關的。這兩種理論在刻畫事物的跨界本質及名稱的意義的過程中,未能真正系統地體現認知主體在其中所發揮的作用。比如,他雖一再強調摹狀詞不是名稱的同義詞,而“只是用來確定指稱的手段”,但摹狀詞是如何充當這種手段的呢?摹狀詞的這種功能顯然要由使用者來執行,但在執行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什么?難道只是通過它們將名稱和對象關聯起來這樣簡單嗎?塞爾就是針對這些問題對克里普克進行批判的,他以是否表達了意向內容區分專名和摹狀詞,所要凸顯的正是認知主體在指稱行動中的作用機理[10]308324。其實,克里普克本人并非沒有這種認識,后來的《說話者指稱和語義指稱》[11]225256一文已有明確顯示。但迄今為止,他都沒有回過頭來就其與三重劃分的關聯進行系統闡發。
參考文獻:
[1] 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十六——十八世紀西歐各國哲學[M]. 北京:商務印書館, 1962.
[2] 康德. 純粹理性批判#8226;導言[M]. 鄧曉芒,譯. 楊祖陶,校. 北京: 人民出版社, 2004.(譯文有改動:將原譯“先天”改為“先驗”,“后天”改為“后驗”。)
[3] S. Kripke. Identity and Necessity[C]∥ Meaning and Referenc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177.
[4] S. Kripke. Naming and Necessity[M]. Basil Blackwell Publisher, 1980.
[5] 維特根斯坦. 哲學研究[M]. 李步樓,譯. 陳維杭,校. 北京: 商務印書館, 1996.
[6] C. Hughes. Kripke: Names, Necessity and Identity[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7] 施太格繆勒. 當代哲學主流:下卷 [M]. 王炳文,等譯. 北京: 商務印書館, 1992.
[8] 王希勇. “標準米尺是一米長”是先天的偶然真理嗎?[J]. 哲學研究, 1996, (12): 44-50.
[9] 陳波. 存在“先驗偶然命題”和“后驗必然命題”嗎?(上)[J]. 學術月刊, 2010, (8): 57.
[10] J. R. Searle. Proper Names and Intentionality[C]∥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11] S. Kripke. Speaker’s Reference and Semantic Reference[C]∥Definite Descriptions: A Reader. The MIT Press, 1998.
責任編輯:陸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