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濤微茫”亦要“求”

去年10月的一天，我在上余秋雨的《道士塔》這篇文章，當時我對學生提了一個問題：你認為文中最能表現余秋雨先生悲憤情感的是那句話？有一個女同學找出了課文中的一段話：“道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個道士，何不在這里搞上幾個天師、靈官菩薩？他吩咐幫手借幾個鐵錘，讓原先幾座塑雕委曲一下。事情干得不賴，才幾下，婀娜的體態變成碎片，柔美的淺笑變成泥巴。”這時我們班的一個男生舉手，我示意他站起來，他說，老師，我覺得這里有一個詞語余秋雨先生用錯了，“讓原先幾座塑雕委曲一下”的“委曲”應寫作“委屈”。然后他翻出《現代漢語字典》，上面寫著有關“委曲”的兩個詞條：①（曲調、道路、河流等）彎彎曲曲的；曲折：~婉轉|~的溪流。②<書>事情的底細和原委：告知~。而有關于“委屈”的兩個詞條是：①受到不應該有的指責和待遇，心里難過：訴～|滿肚子的～。②讓人受到委屈：對不起，～你了。綜合以上解釋，再結合整篇文章的語境，所以，應該改為“委屈”。我和全班同學深以為然。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余秋雨先生，您錯了！這時，我覺得我所倡導的“讓學生用專業、質疑的眼光看語文課本”的觀點產生了一定的實踐效果。

長久以來，我們語文老師一直習慣于把語文課本上的所有文章都奉為圭臬，認為里面所有的知識都是對的。誠然，語文課本里面的知識都是經過編者認真審核過的，但因為很多這樣那樣的原因，我們的語文課本里還是會出現一些誤用，如果我們老師不能發現的話，那么學生就會以此為準，把這當作真理一直用下去，也許會用一輩子，也許會傳給自己的子孫后輩，那么我們民族的文化會慢慢變質，貽害千古。所以，語文老師應該用嚴謹的態度治學，教會學生用語文的專業眼光去質疑課本。如果沒有這種專業的嚴謹的質疑態度的話，那么就會讓人形成一種認知，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誰想怎么說就怎么說，那么，中華民族就沒有屬于自己的文化知識的格局。但我們大部分老師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唯教材是從，唯權威是從！所有，就產生了很多文化的盲點！同時，很多時候，老師的思維是很單一、直線的，我們往往沒有學生的思維發散，所以，教育大家蔡元培就說過，“學生永遠比老師精彩”，如果我們每一個語文老師能夠教會我們的學生用專業的、質疑的眼光去審視我們的語文課本，用嚴謹而不失創新、個性而不失準確的觀點去重新詮釋這些千年的人文遺產，那么我們民族的文化河流會流傳下去，千年萬代。

我一直都在致力于培養我們班的學生用這樣專業的、質疑地眼光去審視語文課本上的每一篇課文，好讀書要求甚解，我在執教的時候，要求我的學生用專業的眼光去看待我們的語文課本，質疑課本、質疑自己，當然更可以質疑我！可以質疑語文課本里的那些權威們寫的文章，我對學生們說：我們尊重這些文化領域里的大師，但不唯他們是從。他們對字詞的使用甚至他們對文意的詮釋，都是我們可以質疑的；更不用說質疑老師了，亞里士多德說過：“我愛吾師，但我更愛真理。”這才是真正的學習的人應該有的態度，“學者必先疑。”秉著這樣的理念，我和我的學生們一起實踐著，發現了語文課本里的一些錯誤，理清了平常我們常誤用的詞語，通過質疑我們明確了正確的使用場合，解決了很多一直困擾我們的問題。同時也發現了很多或邏輯上，或意識上讓我們困惑的文意理解上的問題，通過討論，我們更加深入地理解了作者，理解了作者所塑造的人物。我想，這才是語文課應該被賦予的文化內核吧！

一、用專業的眼光去看待文中讓我們產生疑問的字詞

在上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16頁）時，我和學生們讀到詩中的“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這一句時，對其中的“顛”產生極大的懷疑，因為按照習慣性的用法，很多人都會用“巔”。那么，是不是陶淵明先生用錯了呢？為了解決這個疑問，我和全班同學一起查字典，找到了跟這相關的“顛”的解釋：①頭頂；②高而直立的東西的頂。而“巔”的相關詞條是：山頂。我們恍然大悟：原來“顛”的范圍要廣得多，而“顛”的解釋包含了“巔”的義項，綜合文中的意境，“雞鳴桑樹顛”這句詩，文中解釋為：雞在桑樹的頂部啼鳴。“顛”的第二個義項符合語境，所以，用“顛”完全正確，陶淵明沒有用錯，錯的是我們！

在上臺灣作家琦君的《淚珠與珍珠》（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59頁）時有這樣一段話：“人生必于憂患備嘗之際，才能體會杜老‘眼枯見骨’的哀痛。”當時部分同學對“憂患備嘗”的“備”的寫法產生了疑問：“倍”可以解釋為“加倍”的意思，那么就可把“憂患備嘗”寫成“憂患倍嘗”，就是“加倍地感受過生活的磨難”，這樣也未嘗不可！那么琦君為什么用的是“備嘗”呢？經過考證，“備”有“表示完全”的義項，那么，文中的“憂患備嘗”就解釋為“只有完全地經歷過生活的磨難”。而這兩種解釋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更何況，《現代漢語字典》上并沒有約定俗成地認可“備嘗”這個詞語的存在。所以，我和我的學生一致得出結論：在《淚珠與珍珠》中，“憂患備嘗”和“憂患倍嘗”可以互相替換。

李白的名詩《夢游天姥吟留別》（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第三冊23頁）中有句云“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按照詩歌的意境，這句話應該理解為“一夜就飛掠明月朗照的鏡湖”，“度”解釋為“渡過”。那么，是否“度”是通假字，通“渡”呢？編者課文注釋里并沒有標明“度”是通“渡”，難道是他們疏忽了嗎？后來，我們查證，在《古漢語字典》中，“度”本來就有一個義項為“渡過，越過”，而不是我們想當然認為的它是通假字！

同理的還有歸有光的名篇《項脊軒志》（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第三冊96頁）中的“前辟四窗，垣墻周庭，以當南日”中“當”字，它解釋為“擋住”；蘇軾《石鐘山記》（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93頁）中的“有大石當中流”中的“當”，姚鼐的《登泰山記》（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102頁）“今所經中嶺及山巔崖限當道者”中的“當”都解釋為“擋住”，那么，他們是不是都有通假現象，“當”都通“擋”呢？我和我的學生考證的結果是：古漢語中并不存在“擋”字，但“當”有一個義項是“擋住”，并不存在通假現象。

二、用專業的眼光去看待讓我們產生疑問的文意

在我們鑒賞那些穿越時空的距離而成為永恒的經典的篇章時，我們同樣產生了很多的疑問。

歸有光的名篇《項脊軒志》（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第三冊96頁）有一句“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初讀時瑯瑯上口，句式整齊，整體營造的意境很美，幽雅寧謐，令人心向往之。可是細加品味，遺憾的是耐不住推敲：“借書滿架”，按照解釋，應為“借來的書堆滿書架”，疑問有二：（1）借來的書堆滿書架，難道所借之書有如此之眾，竟然堆滿書架，不符人之常情。古時借書之人講究及時還書。如果借來之書如此之眾，那么，怎么能及時看完，及時歸還？（2）“借來的書堆滿書架”，何處擺放自家之書？據文中暗示，歸家也算是世代讀書之人，且看原文歸有光祖母之語“吾家讀書久不效”。世代讀書之人，想必所藏之書不少，為何要“借書滿架”呢？所以，我和我的學生認為此“借”不可取，考究到歸有光是江蘇人氏，后雖徙居上海但鄉音難改，江蘇話和上海話的“借”和“積”頗接近，所以，也許是語音上的誤差也未可知，“借書滿架”應為“積書滿架”更加符合情理。

一直認為《紅樓夢》是中國的文化圣經，本也不敢造次，對它橫加指責，但是在講讀過程中對一細節實在是很有疑問。節選自《紅樓夢》第三回的《林黛玉進賈府》中關于王熙鳳有這樣一段話“這王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仔細打諒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一個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了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所有的老師在分析這段話的時候都會提到王熙鳳的八面玲瓏。作者曹雪芹在《紅樓夢》里也極力塑造出一個“八面玲瓏”的王熙鳳來！對那些太太小姐們，身居“紅樓”的王熙鳳好似在人前也從未因為說話得罪她們。她被評價為“聰明反被聰明誤”，也不是因為說話，而是因為行事！可是，本段話中，王熙鳳真的做到八面玲瓏了嗎？她確實借明著褒贊林黛玉，暗里奉承賈母和三春了，也算是“四面玲瓏”了。可再仔細推敲，我們就發現上述這段話的第二句“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暗含的就貶多于褒了。我們讀者可以讀出味道來：好像長在林家的外孫女原本是應該比不上生在賈府的三春。這句話的潛臺詞連我等這樣平常之人都聽出弦外之音了，更何況是冰雪聰明的、“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林黛玉？相信周圍那些一干人等也聽出來了！賈府眾人肯定是沾沾自喜的，自己的門第確實是高貴的！可是，黛玉呢？如此明顯的語氣，你教她情何以堪？豈不是生生得罪了她？王熙鳳的“八面玲瓏”之名不符實啊！所以，不能不說這是敗筆一處！

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是他的代表性作品，可是也有一個很明顯的邏輯錯誤，就是陳奐生的消費資本的問題。在本文第二部分第二自然段中陳奐生找到滿意的一頂帽子時“突然一拍屁股，想到沒有帶錢”。這里的“錢”應是油繩利潤以外的錢，更具體地說是除了做生意應用的本金之外的余錢，我們可以把它綜合理解為本錢，即，他沒帶“本錢”，或者說沒帶足夠買一頂帽子的錢。可是在文章的第三部分中，他不僅付出了五元的住宿費，“把油繩的利潤全搞光，連本錢也蝕掉一塊多”，而且此后，他竟還能有兩塊五的“余錢”去買帽子，這似乎又告訴我們他是帶了錢的。他賣了油繩，得了“橫豎三塊錢的賺頭”，可他的實際花費卻是七塊五。那么，這憑空多出來的四塊五，到底是哪里來的呢？我不禁疑惑萬分。只能說高曉聲先生也沒去推算過這個算術題吧！或者說作家在寫文章的時候注意的是全篇，有時仍不免會遺漏對細節的推敲。所以，我們認為如把文中的原話“突然一拍屁股，想到沒有帶錢”改為“突然一拍屁股，想到沒有帶夠錢”更為準確！

讀東坡居士的《前赤壁賦》，我和學生頗受一稱謂困擾。文中，蘇軾稱自己為“蘇子”，凡三處。而在古文中，“子”多放于姓后，是對他人的尊稱，多指男子，相當于現代漢語中的“您”。我們尊稱諸子百家中的孔丘為“孔子”，孟軻為“孟子”，老聃為“老子”，韓非為“韓非子”，墨翟為“墨子”等。卻從不曾見他們稱呼自己為“子”。那么，是蘇軾的豪邁和不羈使然嗎？后來翻閱到《古文觀止》中歐陽修的《秋聲賦》，開句就是“又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悚然而聽之”，歐陽修亦自稱自己“歐陽子”，但歐陽修秉性較蘇軾淡定從容，定不會是傲氣和不羈使然！后又讀到柳宗元《送薛存義序》，開句亦是“河東薛存義將行，柳子載肉于俎，崇酒于觴，追而送之江之滸，飲食之”，柳宗元也自稱自己“柳子”。柳宗元雖不羈于俗，但也絕不自褒自己于此。后又查證《古文觀止》中所有唐之前文章，竟無自稱己為“子”之作，所以，我們得出一結論，自唐宋之后，“子”也可用做自稱，沒有原先強烈的褒贊色彩！

總而言之，即便語文這個“大海”“煙濤微茫”，浩瀚無際，我們也要秉著“好讀書求甚解”的態度去探究、質疑一番，“煙濤微茫亦要求”。當然，質疑并不是懷疑一切，否定一切，而是用專業的眼光去探究語文課本，讓學生的語文素養得到提高，進而培養他們的文化人格。始終覺得，教材與學生、學生與老師不是生命與符號的相遇，更不是生命與邏輯的相遇，而是通過文字、通過課堂，生命與生命的相遇。在這樣的理念指導下，我和我的學生找到了生命本真的樂趣，拓展了我們的知識面，增加了我們的文化底蘊。最主要的是：我們感受到中華文化的博大和精深，知道我們在這博大的海洋面前非常地渺小，只能永遠探詢。同時，在這過程中，增強了我們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深深地為我們有如此優雅和內蘊的文化而驕傲不已。

（作者單位：浙江省嘉善第二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