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年馬克思在尋找到歷史唯物主義的鑰匙之前,經歷了一個思想上的探索時期。延續先前對理性的思考,馬克思逐漸從批判黑格爾理性國家觀深入到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找到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個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點,為無產階級革命指明了方向,形成了市民社會理論的一個鮮明發展脈絡。
關鍵詞:理性批判;國家;市民社會
中圖分類號:A81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1)05-0050-04
黑格爾認為,作為思想外化的現實就是理性精神的自我實現,現實必定與理性合二為一。黑格爾的理性與現實同一性思想,對馬克思早期的思想傾向產生了極大影響。但青年馬克思在政治實踐與思考中,逐漸對黑格爾的理性思想產生懷疑,市民社會則對于這一理性批判起著關鍵作用。
一、實踐困境:對黑格爾理性思想的信仰危機
由于伊壁鳩魯原子論體系存在著的不徹底性和矛盾性,馬克思在其博士論文中對此表現出不滿,他認為把感性的東西永恒化是產生迷信和拜物教的根源,而借助于理性才能直接反對原子論。由此,馬克思走向了黑格爾的理性主義,并用普遍性、個別性與否定性等自我意識的重要概念開辟出他的哲學道路。
青年馬克思接受黑格爾的理性思想后,一直試圖擺脫黑格爾的神學傾向,他認為理性和世界并不是異在的、外在的、依附的關系,理性就是內在的世界本質,并不是外在強加給事物的。“只有當自然被認為完全擺脫了自覺的理性,本身被看作是理性的時候,它才完全成為理性的財產。”《萊茵報》時期,馬克思與恩格斯一道投身政治斗爭,政治實踐中所遭遇到的困境進一步加深了他們對黑格爾哲學的信仰危機。在《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一文中馬克思認識到,書報檢查所產生的惡果不應歸咎于個別檢查官的不法行為,而是書報檢查制度本身“客觀的缺點”。他從理性原則出發犀利地批判了普魯士的書報檢查令,認為書報檢查制度與出版自由是相矛盾、不合乎理性的而應該被廢除,并進一步將這種弊端映射到當時的普魯士國家本身的合理性問題上,認為現實的普魯士國家決不是理性和道德的國家,而是需要徹底改造的非理性的基督教國家。“不應該把國家建立在宗教的基礎上,而應該建立在自由理性的基礎上。”這時,馬克思雖然從黑格爾理性國家的原則出發,卻得出了要改變制度的革命結論,反映出他與黑格爾思想觀點的分歧產生并加大。馬克思對黑格爾理性思想的批判在國家觀方面尤其顯著。在《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中,馬克思從私有財產的法權意義上,尤其是自然法的權利方面譴責了私有者的貪婪與對農民的壓迫。盡管他此時還沒有從經濟學角度進行分析,但馬克思卻看到應當代表大多數人利益的理性國家,卻只代表利益的占有者,國家的概念和它的經驗存在之間存在著巨大的矛盾。在《摩塞爾記者的辯護》與后來的《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更是將矛頭直接指向國家本身的合理性問題。黑格爾認為哲學和宗教都是以真理為研究對象,都是對理性的把握,而國家作為理性的體現與宗教沒有原則的對立;馬克思則認為宗教是反理性的,哲學才是理性的,宗教和國家的對立性決定了國家不應該以宗教而應以哲學為基礎。在這兩篇文獻中,馬克思正式批判將國家淪為自己理性工具的觀點,認為理性存在于人民之中,由此引發了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分析。在馬克思對黑格爾理性國家的批判中,市民社會理論起著關鍵作用。
在黑格爾那里,市民社會充滿極富思辨性的德意志色彩。他以獨特的邏輯行進方式建立的法哲學體系,包含抽象法、道德、倫理三個環節或階段。依照這種三段式的邏輯演進,在倫理階段,自由意志既克服了“抽象法”的單純外在片面性,也克服了“道德”的主觀內在片面性,使倫理又呈現出三種形式: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家庭以愛的情感維系,是最初的、直接的倫理實體,個體在家庭中還沒有達到真正的自由。市民社會是倫理進一步發展而從家庭分裂后達到的階段,這種具有過渡性質的市民社會,憑借個體的物質利益為紐帶聯結而成,黑格爾認為它是“個人私利的戰場,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場”。所以,市民社會存在著自身無法解決的矛盾和對立,這時,國家這種市民社會之外又是市民社會之上的力量即是最完善的發展階段,因而國家是倫理發展的最高體現。在理性國家中,國家制度的運行有賴于三個方面:公民自治團體、同業行會和國家的公共機構(主要是官員群體),在公共機構中,君主所擁有的巨大王權就是“作為意志最后決斷的主觀性權力”。這樣,黑格爾將一切權力運行的終極裁斷交由了君主來完成,只有代表國家的君主才能克服市民社會內部的矛盾。在黑格爾的眼中,市民社會由于自身充滿矛盾而具有不自足性,其完滿性也不能得到體現,使得它難免被國家的權力所籠罩,最終被吞噬在理性國家之中。
馬克思在從唯心主義轉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轉向共產主義的過程中。所做的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對黑格爾唯心主義的理性國家觀進行批判。市民社會理論在其中同時也經歷了從萌芽到成熟的發展過程。依據思想發展的內在邏輯,馬克思對“市民社會”概念的把握首先是從“資產階級社會”和“生產關系”這兩個前后相承的層面上展開的。
一方面,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和“德法年鑒”中,對“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這一理論原則做出初步闡發,指出作為“國家的公民”與作為“市民社會成員的公民”所具有的、分裂的雙重身份。市民要成為真正政治意義上的公民。就“必須脫離市民社會,脫離自己固有的、真正的、經驗的現實性”。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針對布,鮑威爾對猶太人應放棄宗教才能獲得自由的主張,馬克思在深入分析宗教異化與政治異化的關系時予以了批駁。馬克思認為,宗教只是國家異化的外在表現形式,宗教異化源于政治異化。同樣。人在當時資產階級的金錢政治統治下也發生了異化,這導致市民社會中的人與政治共同體中的人存在著不一致性,消除異化就是要消除金錢對人的統治。在此意義上,馬克思用“市民社會”指稱“資產階級社會”,從而將批判市民社會與進行共產主義革命結合起來。
另一方面,馬克思經過對費爾巴哈人的本質進行批判后,在《德意志意識形態》里又將市民社會理解為“在過去一切歷史階段上受生產力制約同時又制約生產力的交往形式”。在此,市民社會已不僅僅指“資產階級社會”,而且還進一步指向生產關系。但同時我們看到,馬克思當時仍然沒有制定出科學的生產關系概念,仍交叉使用市民社會、交往形式和生產關系這三個概念。后來在與蒲魯東論戰的《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才進一步將市民社會的意涵通過“生產關系”這一概念精確表達出來,系統闡述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運動,最終闡發了唯物史觀的基本原則。正如恩格斯所認同的那樣:“國家,政治制度是從屬的東西,而市民社會,經濟關系的領域是決定性的因素。”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探討,植根于物質的經濟關系中,而不是抽象的概念推演,市民社會概念在他的政治經濟學中最終得以明確表達——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隨著馬克思逐漸擺脫了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的影響,市民社會研究也通過政治經濟學批判而提升到了哲學原則的高度。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指出法的關系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這種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黑格爾按照18世紀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的先例,概括為‘市民社會’,而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求”。
事實上,市民社會在歐洲是指從中世紀封建社會政治性支配下獲得解放的近代市民階層之間的關系,同時也是一個脫國家與脫政治的領域。黑格爾強調用國家來克服市民社會,然而,他的理論建基于唯心主義的絕對精神,導致他沒能科學地把握住社會的發展規律。馬克思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對社會發展的規律進行考察后,認識到國家和市民社會關系調整的限度,進而指出它們都是階級社會的產物,必將隨著階級的消滅而消亡。
二、理性批判:對黑格爾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顛倒
馬克思意識到國家和市民社會的異化,看到了現代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的真正的相互關系。正因為如此,馬克思高于一般的青年黑格爾分子之處在于,他不滿足于從思想上對非理性國家、現實的批判,而是明確地提出了政治解放和人類解放的任務,并指出了無產階級對這一使命的歷史擔當。
在1843年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揭示了國家和市民社會分裂、異化的問題,即理性和現實的矛盾問題,系統地批判了黑格爾理性思想中的泛神論和神秘主義。馬克思深刻地揭示,黑格爾所說的國家“之所以合乎理性,并不是由于它本身的理性。而是由于經驗的事實在其經驗的存在中被附加了一種超出其本身范圍的意義”。他指出,不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國家的本質不應該在哲學和理性中去尋找,而應該在市民社會中尋找。而且,在馬克思看來,國家并不是代表普遍利益的機關,市民社會中各個等級的矛盾是不能用國家的理念就可以簡單統一的。黑格爾不顧現實的國家和市民社會的分離、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的分離及各等級之間利益的不一致這些事實,是忽視了市民社會的現實性。由此,市民社會理論在馬克思對黑格爾理性批判中的作用進一步展現出來。
作為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在馬克思那里既是一個歷史范疇,又是一個分析范疇。當它作為一個歷史范疇時具有歷時性,是指人類歷史的一個發展時期,即有階級的社會,此時市民社會與國家一樣都是社會階級分裂的產物;而當它作為一個分析范疇時則具有共時性。市民社會以同國家相對立的面目出現。在馬克思看來,當社會分化為相對立的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時,整個社會也就分化為相對立的市民社會與國家。馬克思在批判黑格爾法哲學的基礎上,在政治思想史中第一次提出科學、完整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這一理論蘊含著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精髓。
其一,關于社會與國家誰決定誰的問題。馬克思批判了黑格爾的國家決定社會思想,他認為在法哲學的核心問題即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問題上,黑格爾犯了根本錯誤,制造了主詞和賓詞的顛倒。事實上,不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在社會與國家關系問題上,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得到了體現。他根據物質的經濟關系的分析,認識到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社會中的物質關系總和決定了國家的產生和運行。由此反觀黑格爾甚至洛克,前者依據理性精神發展的邏輯必然性,將市民社會定位在過渡階段,最終由國家來將其克服和吞噬;洛克雖然同馬克思一樣,認為社會的存在是國家產生的基礎,但他預設了一個先在的自然狀態,然后從權力的來源和產生方式人手對市民社會進行剖析,偏離了歷史唯物主義。
其二,關于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對立問題。較之于黑格爾。馬克思關于國家與市民社會對立的看法體現了辯證唯物主義立場。馬克思在深入研究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對立以及這種對立的性質之后,同樣承認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對立,但這只是在特定的歷史發展階段上的對立,只有揚棄了的市民社會才可以和國家走向真正的協調。在共產主義社會里。國家將消融于社會之中而不復存在。至于黑格爾。馬克思指出:“黑格爾把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的分離看作一對矛盾,這是他較深刻的地方。但錯誤的是:他滿足于只從表面上解決這種矛盾。”之所以稱為表面上解決矛盾,是因為黑格爾從形式上強制將社會統一到絕對精神的理性國家中,而不是將社會與國家消融以實現內在統一。由此,社會與國家關系在馬克思那里具有了批判性與建構性的雙重作用。批判性是指馬克思將分析市民社會作為工具,旨在批判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政治異化和人的異化,從而為實現政治解放與人類解放尋求途徑:建構性是指一種社會理想狀態,即社會與國家達到同一,人類獲得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三、理論深化:物化社會關系中的市民社會
從剖析市民社會出發探討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經濟關系,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資本主義條件下社會關系物化的現象,將黑格爾那抽象的理性國家觀進一步沉降到現實的物質生產與生活中,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市民社會理論。
馬克思將市民社會理解為生產關系以后,就進一步對其進行剖析。他指出,“現實的人”成為人格化了的物,社會生產關系也隨之被物化,因為商品拜物教觀念“把人們的社會生產關系和受這些關系支配的物所獲得的規定性看作物的自然屬性,這種粗俗的唯物主義,是一種同樣粗俗的唯心主義,甚至是一種拜物教,它把社會關系作為物的內在規定歸之于物,從而使物神秘化”。特定社會關系的物化,以商品、貨幣、資本等為載體對人實行抽象統治,將人的一切個性和“作為人的關系”都量化為抽象的、同質性的貨幣數量關系,帶來了人們彼此的冷漠。物化社會關系構成了貨幣對人的統治的前提,它集中體現在貨幣關系和資本關系中。馬克思指出:“隨著生產的社會性的發展,貨幣的權力也在同一程度上發展,也就是說,交換關系固定為一種對生產者來說是外在的、不依賴于生產者的權力。最初作為促進生產的手段出現的東西,成了一種對生產者來說是異己的關系。”正是認識了物化的社會關系,馬克思揭示了蘊含在市民社會中“本質的矛盾”,即每個人以物的形式占有社會權利,人與人的關系顛倒地表現為物與物的對象性關系。人對物的占有所構成的社會關系。其實質是人自己創造出來的“物”和“關系”反過來奴役人,人只有奮起打破這種奴役狀態才能使自身獲得解放。
這樣,馬克思通過揭露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的片面性,指出了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存在的歷史暫時性,同時也給無產階級提出了變革生產關系的歷史任務,這使得他的市民社會理論成為一個集批判性與建構性的整體。馬克思正是將市民社會的物質生產實踐作為全部歷史的基礎,使理性思辨的哲學實現對現實生活的進入,開辟了把生產關系理論與無產階級革命實踐相結合的明確路向。從社會生活的經濟關系出發,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揭露了資本主義條件下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顛倒以及人的異化,最終將市民社會引向了無產階級革命。這一內在主線是相當明確的,這種強烈的革命性,也正是在市民社會理論上馬克思區別于以往思想家之所在。從那時開始。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經過不斷深化和發展,其邊界也逐步得到拓展。在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那里,對市民社會的分析范式逐漸從原先的經濟關系轉向了更加廣闊的領域,尤其是突出了市民社會的意識形態作用。
當市民社會概念不再僅僅指馬克思那里的“資產階級社會”和“生產關系”時,市民社會理論的歷史擔當又顯現出來,具體指向現代社會中與國家相對應的某種力量。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市民社會與政治社會(即國家)的分離將隨著資本主義的滅亡而消失,而在共產主義社會,政治國家從市民社會中奪走的全部權力都將返回社會,國家將與社會走向統一。在當前的國內研究中,探索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主要是在具有共時性的分析范疇中進行,只是此時市民社會不是國家的“對立”,而是作為與國家相“對應”的力量存在。市民社會在當代的運行,同樣在批判性與建構性兩個向度上體現了馬克思的分析邏輯。在馬克思那里,國家的消亡也即是國家成為社會的真正代表,這是對政治社會與市民社會統一性的追求。
對黑格爾理性主義的批判是馬克思思想發展的特定階段,市民社會理論在這一批判中為馬克思尋找到了通向歷史唯物主義的道路。也為青年馬克思理性主義國家觀的實現提供了現實可能性。

(責任編輯 胡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