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游冥故事是中國古代敘事文學中一個重要類型。游冥故事是冥界觀念影響下的產物,絕大多數游冥事體涉及到冥府機構設置。比照人間官府,構建冥界官僚系統,是每個時期游冥故事冥府機構設置的共同特點。在民間冥界信仰中,冥府官僚機構中最基本的是冥王、冥官、冥卒三個層級。不同時期游冥故事中幽冥世界的建構反映了中國古代冥界觀念的變遷。
關鍵詞:游冥故事;傳統冥界觀念;冥界官僚系統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1)05-0118-04
冥府游歷是世界各地廣為流行的一種幻魅想象,游冥故事是中國古典小說中最常見的情節內容之一,是中國古代敘事文學中一個重要的故事類型。游冥故事的出現,源于古代中國人對死后世界的追索性思考。比照人間官府,構建冥界官僚系統,是每個時期游冥故事冥界主宰機構設置的共同特點。考察各個時期的游冥故事,常常會看到似曾相識的冥司官職名稱,這些大大小小的冥官,在冥王的制導下,活躍在冥界官場,“辦公”于地府之中,決獄于眾多的游冥者之間,“公私兼顧”地傳遞著各種信息,履行著作為冥官的職責。
一、泰山府君統制下的泰山冥府官僚機構
在出土的漢代鎮墓文中,冥間地吏名稱計有:“地下二千石——相當于漢制的郡守,冢丞冢令——相當于縣之令丞,還有丘丞墓伯、陌上游徼、蒿里君、蒿里父老、主墓獄史、墓門亭長、魂門亭長、中蒿長、陌門卒吏等等,這些官名多是以漢代官制為范本而‘仿制’的,其中亭長、父老、伍長相當于鄉里小吏,‘游徼’、‘獄吏’、‘卒吏’等,則是漢人構想的‘地府’中專司刑獄的小吏”。這些復雜的冥司官吏系統在漢魏晉的游冥故事中并沒有得到體現。
佛教傳入我國以前,游冥故事對于冥界的描繪相對單純,冥界主宰機構的構成也相對簡單。漢魏晉時期民間傳說人死后魂歸泰山,晉代張華《博物志》卷一謂泰山為天帝孫,“主召人魂魄”。漢譯佛經有把“地獄”譯為“泰山”的。此時期游冥故事中,故事形態粗糙簡略,缺少詳細的描繪,對于冥界主宰機構中的冥王、冥吏只是簡單提及,最常見的冥界主宰是泰山府君,可見到的冥間官吏名稱較少。
反映泰山冥府的游冥故事多集中在漢魏晉時期。在《列異傳》與《搜神記》的游冥故事中,涉及到的冥界主宰有“泰山令”(《蔣濟亡兒》)、“太山神”
(《臨淄蔡支》)
(“太山”即是泰山)、“泰山府君”(《胡毋班》)、“府公”(《賈充》),以上幾位實則都是泰山府君。《賈文合》與《李娥》故事中提到的冥界主宰是“司命”,《賀璃》故事中提到的冥界主宰是“天”。“徐泰”故事和“戴洋”故事未言及冥府冥王。而在這些游冥故事中,涉及到的冥官只有“泰山伍伯”、“錄事”(《蔣濟亡兒》)。蔣濟妻夢見亡兒涕泣曰:“死生異路。我生時為卿相子孫,今在地下為泰山伍伯:憔悴困辱,不可復言。太廟西謳士孫阿,今見召為泰山令。愿母為白侯屬阿,令轉我得樂處。”后來蔣妻復夢亡兒來告曰:“已得轉為錄事矣。”
這里可以看出,泰山伍伯的等級最低,最為困苦不堪,可能是地位低下的做繁重苦力的一類職務,而泰山錄事則較為好些,稱為“樂處”,自然是脫離“憔悴困辱”,應為管理文案的“文官”。除了這幾位僅提及的冥官,此期游冥故事還出現了后世游冥故事中不可缺少的冥吏。“徐泰”故事中,徐泰夢中入冥見二人“發箱,出簿書示曰:‘汝叔應死。’”這個情節成為以后游冥故事中“冥吏索命”的基本情節模式。而二位冥吏的“實權”卻也不小,因為徐泰侍叔孝謹,遂以同姓名之人相代替,也開啟了后世游冥故事中同姓名之人代死的情節。而在“賈充”故事中,“充帳下都督周勤時晝寢,夢見百余人錄充,引入一徑……行至一府舍,侍衛甚盛,府公南面坐,聲色甚厲”,索命押解賈充的冥吏竟達百余人,冥府則“侍衛甚盛”,也開啟了后世冥界官僚機構復雜龐大臃腫、官吏人數眾多的先河。
南北朝時期也有部分反映泰山冥府的游冥故事。《幽明錄》之“趙泰”故事曾被多數學者所引用。故事中,冥王是泰山府君,反映的卻是佛教地獄觀念。趙泰因暴卒入冥,因奉佛免受冥罰,先任“水官監作吏”,后轉“水官都督”,“總知諸獄事”。學者蕭登福認為其中“水官”源于漢世道教冥河及謫作河梁的思想觀念。這個故事中涉及的另一個冥官是“都錄使者”,“都錄使者”的職責似乎是記錄亡靈生前的善惡禍福及人生壽算。在“蔣濟亡兒”故事中出現的“錄事”一職大概與“都錄使者”相似。在《搜神記》“康阿得”故事中,也出現了“都錄使者”,其職責與“趙泰”故事中相同。兩位“都錄使者”都是奉泰山府君之命查找入冥之人的壽算年紀。
“都錄使者”未見史書記載,《中國歷代職官辭典》也未有記錄,可能是文人的創造。“錄事”即錄事參軍的簡稱,始見于《晉書·職官志》。錄事為“晉朝置,初為公府官,后來州刺史也設。掌管各曹文書,及糾察等事。隋初以錄事參軍為郡官,相當漢代的州郡主簿。唐、宋因之,在州稱錄事參軍,在京府則稱司錄參軍”。清末中央和地方司法官署多設八品或九品錄事,掌文書或抄寫之事。相對于人世間,冥府錄事是經辦記錄之事的屬員,事務較繁而職位很低。
反映泰山冥府的游冥故事中,經常能見到“主簿”一職,《幽明錄》之“吉未翰”故事中,吉的從弟亦被冥府召為泰山“主簿”。《太平廣記》卷三〇八所引《河東記》之“柳濰”故事中,柳被冥府召為“泰山主簿”。唐《廣異記》之“李強友”故事中,李亦被冥府召為“主簿”,而文中言及“太山有兩主簿,于人間如判官也,儐從甚盛。鬼神之事,多經其所”。看來“主簿”是泰山冥府中比較重要的一類官職。而佛教地獄觀念傳人后的冥府中,也有主簿一職。《廣異記》之“裴齡”、《太平廣記》卷三八四之“朱同”、《太平廣記》卷二九七所引《冥報記》之“眭仁倩”、《太平廣記》卷三七七所引《法苑珠林》之“袁廓”諸條等,都涉及到“主簿”一職。主簿是各級主官屬下掌管文書的佐吏,自設置以來一直是比較重要的文官。
以上幾則游冥故事總體上的印象是冥界機構單純,官職設置簡單,其間官員職數較少,冥吏冥卒也為數不多。這一時期的泰山冥府是以泰山府君為主宰,下設有主簿、錄事、伍伯等冥官及若干冥吏的一套簡單的官僚機構。
二、佛教地獄觀念中的冥界官僚體系構成
從南北朝開始,游冥故事開始進入勃興期,至中晚唐,游冥故事出現第一個高峰,游冥敘事內容漸趨繁富,基本形成了融合佛教信仰和本土觀念的新的幽冥世界,比照地上世界構建冥府官僚體系的傳統一直延續下來。故事中的冥界機構比較復雜,冥界機構設置增多,冥司官員增加,其所涉及的官職也越來越多,愈加向人間官僚體系靠攏。
在這些游冥故事中,冥界主宰機構主要是以閻羅王為冥王、下設有主簿和判官等各級官吏的較為復雜的官僚系統。唐高宗永徽年間唐臨所作《冥報記》中“睦仁倩”條敘說:“道者,彼天帝總統六道,是為天曹。閻羅王者,如人間天子。泰山府君如尚書令。五道神如諸尚書。若我輩國,如大州郡。每人間事,道士上章請福,如求神之恩。大曹受之。下閻羅王云:‘以某月日,得某申訴云。宜盡理,忽令枉濫。’閻羅敬受而奉行之,如人奉詔也。無理不可求免,有枉必當得申。”這大致反映了唐代幽冥世界的一般性情況。《太平廣記》卷三八〇所引《廣異記》之“韋延之”故事中出現的冥官較多,有判官、典吏、大使、綠衫吏,這里綠衫吏似職權更大。
《唐太宗入冥記》中描寫的冥界在初唐的地獄觀念中亦頗具代表性。唐太宗進入冥間之后,先后見到的人物有通事舍人、高品、閻羅王、判官崔子玉、六曹官、善惡童子、功德使等。這個故事為讀者開列了一張比較完整的冥間官吏名單。
在這個故事里,冥界的機構組織非常明確,體現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閻羅王,為具有無上權威的冥界之主。第二層次是崔判官、善惡童子和六曹官。隸于冥王的屬吏,雖地位不高卻有很多“實權”,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決定著人冥者的命運。這些冥官以判官為代表,在廣大民眾中影響廣泛,在民間冥界信仰中也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具有很強的穩定性。在明清的某些小說中,判官的名字仍然是崔子玉。第三層次是通事舍人、高品、功德使等。這些官職在冥間不占有重要地位,他們確是現實世界官僚體系在冥間的反映。這些職官的出現,深深打上了時代的烙印,這類官吏在冥界觀中最容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中晚唐十王信仰及地藏信仰興起后,幽冥世界的建構發生了重要的變化,冥界之主由單一的閻羅王演變為地獄十王,閻羅王為第五殿冥王。地獄十王由地藏菩薩統領,地藏菩薩既是幽冥世界的救贖者,也是主宰者。十王麾下各有若干冥官冥吏。這種幽冥世界的建構在很多明清小說中有所體現。《西游記》第三回和第十一回,
《姑妄言》第一回,明末清初世情小說《醋葫蘆》第十四回、第十六回和第十七回等,其中的冥界描寫就是這種冥司模式的突出代表。
在多數民眾的信仰中,閻羅王加判官、小鬼(冥卒)的冥界構成是最為簡單、最為普泛、最為恒久的冥司系統,從隋唐至明清,在多數游冥故事及多數小說中反映的即是這種冥司模式。
三、冥界官吏群體中的典型性代表——判官
在最為常見的閻王加判官、小鬼的冥司模式中,判官是冥府一個非常重要的職位,在冥界官府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在游冥故事中出現最為頻繁的冥官名稱,其出現的頻率并不少于閻羅王。在游冥故事中有許多冥官名稱有時代印跡,有的隨著時代變遷可能會消失,而判官一職卻在游冥故事中一直沿用下來。在明清小說中,判官的形象遠比閻羅王要生動鮮明。判官因其具有“現管”的特殊便利,具有很大的實權,有時直接決定了入冥者的命運。
“判官”,為長官的佐吏,協理政事,或備差遣。唐朝節度使、觀察使、按撫使、度支使、營田使、招討使、經略使等,均置判官。宋朝宣撫使、發運使、都轉運使等皆置判官:幕職官中也有判官。遼代節度使、觀察使、團練使、防御使等,皆置判官。金代殿前都點檢、宣徽院、太醫院、教坊、司天臺、武衛軍都指揮使司、交鈔庫、典牧司、圉牧司、諸京留守司、按察司、諸節鎮、諸防御州、諸州刺史、諸京警巡院、諸府節鎮錄事司,也均置判官。元代太醫院、上都院、散府和各州都置判官。明代僅在州置判官,清代則稱州判。《唐太宗入冥記》中有“判官院”,牛僧孺《玄怪錄》之“崔環”條、《夷堅乙志》卷十二“徐三為冥卒”條曾言及“判官院”。這種“判官院”當為判官的辦案公署。
考察多數游冥故事,判官的職責主要有以下幾方面:作為閻王的屬下,輔助閻王審理人冥亡靈;有時直接處理審斷冥間訴訟;處理冥府一些日常事務。有時,冥府中的判官不止一位,《太平廣記》卷三九九所引《通幽記》之“王掄”條,故事中“有鬼王,衣紫衣,決罪福。判官數十人”。《太平廣記》卷三七八所引《嵇神錄》“貝禧”條,貝禧被地府召為“北曹判官”。文中說“此為陰府要職”,主要是掌管記錄人之壽算善惡的簿書,并且文中出現了南曹判官、北曹判官、殷判官及同官三十余人,并有典吏八十余人。《韓湘子全傳》中有兩個判官:“左判官倒捧善惡薄,右判官橫執鐵筆管。”《西游補》中判官更多,其中一個“隨身判官叫徐顯,另有殿前七尺判官、花身判官、總巡判官、主命判官、日判、月判、芙蓉判官、水判官、鐵面判官、白面判官、緩生判官、急死判官、陷奸判官、助正判官、女判官等,共五百零十六人”。可見判官一系衍生職務繁多,所司職能范圍相對擴大,職能分工更趨細致。
《太平廣記》卷三七七所引《廣異記》“韋廣濟”條,韋被閻羅王追為判官,因已有人代之,免死還陽。《太平廣記》卷一五七“李敏求”條言“柳十八郎今見在泰山府君判官,非常貴盛,每日判決繁多,造次不可得見”。《太平廣記》卷三九九“崔明達”條,敘說崔入冥為冥府“開題講經”,見祖父為冥府“尚書”,祖父“令二吏送明達詣判官,令兩人送還家。判官見,不甚致禮。左右數客云:‘此是尚書嫡孫,何得以凡客相待’,判官乃處分二吏送明達,曰:‘此輩送上人者,歲五六輩,可以微貺勞之。’”這個判官可真是個勢利鬼。
在游冥故事中,最為有名的判官當屬敦煌變文《唐太宗人冥記》中的判官崔子玉。這位判官利用掌握實權的便利,上下其手弄權以逞,不僅使唐太宗得以延壽十年,而且自己也撈到名利雙收的好處:“蒲州刺使兼河北廿四州采訪使,官至御史大夫,賜紫金魚袋,仍賜輔陽縣正庫錢二萬貫。”變文把一個狡猾貪婪、借機勒索、貪贓枉法、寡廉鮮恥的判官形象刻畫得生動鮮明。后世小說中的冥府判官也多姓崔,且對于判官的描寫刻畫越加豐富細致。《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第八十八回“崔判官引導王明,王克新遍游地府”中,王明妻自述在冥府中的經歷,崔判官利用職位便利,厚顏無恥地把冥吏錯勾入冥的女鬼占為己有,與人世間欺男霸女的昏官惡棍并無二致。
在《西游記》中,崔判官權位日重,“在陽曹侍駕前,為茲州令,后拜禮部侍郎”;“在陰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小說描寫他“頭頂烏紗飄軟帶,腰圍犀角顯金廂。手擎牙笏凝祥靄,身著羅袍隱瑞光。腳踏一雙粉底靴,登云促霧;懷揣一本生死簿,注定存亡。鬢發蓬松飄耳上,胡須飛舞繞腮旁”。在《斬鬼傳》中,有的判官“戴著一頂軟翅紗帽,穿著一件肉紅圓領,也束著一條犀角大帶,踏著一雙歪頭皂靴,長著一部落腮胡須,睜著兩只燈盞圓眼。左手拿著善惡簿,右手拿著生死筆”。這是民間認同的定型化的判官形象。隨著游冥故事本身的發展,在冥界官僚體系中,如同閻羅王是冥王的代表,判官則成為冥界官吏群體的典型性代表,已成為一種體現冥府標格的特定文化符號。
通過對多數游冥故事中冥府機構的分析。關于幽冥世界的官僚系統建構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佛教典籍中的類似游冥故事,如《大正藏》第十七冊《弟子死復生記》,較少涉及官制名稱,而中國古代的游冥故事涉及的官職名稱較多,這與中國長期以來封建官僚機構思維定勢和社會官本位思想影響密切相關。比照人間世界構建冥府官僚體系是游冥故事的傳統和特點,這種建構更多的時候有其時代印記。一些故事中的冥府機構顯然受到了現實世界官僚機構的影響,故事中的冥官名稱是當時職官體系在冥間的反映,打上了時代的印記。
第二,游冥故事中可見官職設置的隨意性。冥界本是虛擬,冥司和冥官也是作者的虛構。作者對冥界的描繪更多時候是憑主觀創造,常見官職名稱、等級及職能有不確定性,但冥府官僚系統有冥王、冥官、冥卒三個層級是基本定型的。這種冥司系統具有科層性和實用性特點,顯示出追求善理善治、公平公正的價值祈向和民間信仰的潛在功利性訴求。
第三,游冥故事雖與佛教緊密相關,但其中反映的冥界觀念卻是中印糅合而本土化的冥界觀念,其中的冥界官僚體系的設置亦具有中國特色,多是我國民眾易于理解的中國化的官職,其冥界官僚系統折射出中國封建官僚體制及其制度文化的根深蒂固和影響深遠;同時又反映出陰陽互通、生死轉化、人道與鬼道會通的深層思維方式。
第四,游冥故事以冥司設治鬼道設教。其作為輔教工具有著宣揚因果報應、輪回轉世、勸善懲惡、敬奉佛法的創作目的和教化效應,但其所寫冥官冥卒縱容“代死”、霸占女鬼、錯勾亂判、徇情枉法和送鬼還陽索賄要錢等事,以陰曹地府的腐敗之事影射現實社會的官場嚴重腐敗問題,具有不可輕視的批判和揭露作用。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