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莊子》文本的結構體系

摘要：從神話意向和神話思維的角度看，《莊子》內篇的整體結構，是由七篇首尾呼應的小回環結構組成的一個首尾圓通的回環結構；《莊子》全書由內、外、雜篇組成的結構體系，是一個以北冥、混沌、玄水、芒昧為結合點和切點，依次循環往復，以“游”始、以“游”終，又以“游”始、以“游”終，首尾圓合、三重回環的回旋結構體系。這三重回環都是以混沌為起點和終點，從而象征道的永恒回歸主題。

關鍵詞：《莊子》；結構體系；回環結構：回旋結構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1)05－0127－05

關于《莊子》的文本結構，筆者已撰文論述了其縱向結構是“言、象、意”層層深入的“召喚結構”，那么，其橫向結構又是如何以“言、象、意”相結合的形式敷衍展開形成體系的呢?

一、內篇的整體性和回環結構

《莊子》一書在形成和流傳過程中，先后出現過古本五十二篇本(即司馬彪、孟氏注本)，崔撰二十七篇注本，向秀二十六篇本(一作二十七篇，一作二十八篇)注本，郭象三十三篇注本，李頤三十篇(一作三十五篇)注本等不同版本。除郭本流傳至今外，其余皆先后亡佚。唐人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云：“《漢書·藝文志》：‘《莊子》五十二篇’，即司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詭誕，或似《山海經》，或類《占夢書》，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內篇眾家并同，其余或有外而無雜。”各種版本雖然篇數、分類不一，但內篇“眾家并同”，皆為固定的七篇，處亂不變，可見從古到今，內七篇一直是一個完整、統一的整體。

內七篇何故成為一個完整統一的整體／也就是說，是什么因素使它們聯結并凝固為一個整體的呢?對此，古今學者認為，首先在于義理方面的連貫性和完整性。最早成玄英即從義理方面說明七篇相次的緣由。宋末褚伯秀又將其義理貫通起來進行解說。

內篇始于《逍遙游》，終以《應帝王》者，學道之要，在反求諸己，無適非樂；然后外觀萬物，理無不齊；物齊而己可忘，己忘而養生之主得矣；養生所以善己，應世所以善物。皆在德以充之；充則萬物符契，宗之為師；大宗師之本立矣，措諸治道也何難?內則為圣為神，外則應帝應王，斯道之所以斂于一身，不為有余，散之天下，不為不足也。

其后，清人周金然、近人郎擎霄都把七篇視為一篇，從義理方面作了進一步的闡發。周氏云：“內七篇由曠觀而后忘賓，忘賓而后得主。得主而后冥世，冥世而后形真，形真而后見宗，見宗而后化成，節合珠聯，七篇猶是一篇?！崩墒显疲骸捌咂?，分之則篇明一義，合之則首尾相承，首建逍遙，神游方外，若全書之總綱；次申齊物，絕理名言，為立論之前驅；或明養生之道；或論涉世之方；或著至德之符；其體維何，以大道為宗師：其用為何，以帝王為格致?！苯绥娞┯謽伺e“內圣外王”之宗旨，闡明內篇的整體性：

《天下篇》深致慨于內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而此七篇，則所以反復發明內圣外王之學者也。是故《逍遙游》之辨大小，為內圣外王之學標其趣也?！洱R物論》之泯是非，為內圣外王之學會其通也。《養生主》，內圣外王之學之基也?！度碎g世》，內圣外王之學之驗也。《德充符》，則其學之成，充實而形著于外也。若是，斯內可以圣，而外可以王矣。故以《大宗師》、《應帝王》二篇終之。宗師者，圣之異名。帝者，王之極致也。是故內七篇分之則為七。合之則只是一篇。

謝祥皓先生又從內篇的思想體系著眼，認為內七篇分別闡述了莊子的宇宙觀(《大宗師》)、認識論(《齊物論》)、人生觀(《逍遙游》)、養生之道(《養生主》)、處世哲學(《人間世》)、道德觀(《德充符》)、政治觀(《應帝王》)，其宇宙觀與認識論“互為表里”，人生觀、養生之道、處世哲學、道德觀、政治觀“是環繞于莊周宇宙觀的血肉肌體”，從而形成了一個以“道”為核心的思想體系，由此可以確認“《莊子》內篇確是一個十分和諧的、統一的整體”。類似的說法還有不少。

一些學者又著眼于莊文“言”(話語)的層面，分別從文體、文風、用詞習慣、命題方式等方面論述了內篇與外雜篇的區別，闡明了內七篇的整體性特征。如張默生是按文體結構完整與否把《莊子》各篇文章分為四等，認為內七篇全屬第一等。劉笑敢探考了內篇的用詞特點及與外雜篇的差別，從漢語詞匯發展的角度認定內篇早于外雜篇。崔大華從內篇以三字為題這一與眾不同的命題方式出發，說明內篇的奇特性，等等。

尤其值得重視的是，葉舒憲在其大著《莊子的文化解析》中，以前所未有的、全新的神話學視角，從言、象、意相結合而以形象為主的層面，對此問題作了專門探討，揭示了《莊子》內七篇成為完整統一之整體的深層秘密。他“驚異”地發現：《莊子》內篇作為一篇來看，是“以神話開篇，又以神話結尾”，“北冥之鯤與中央之帝混沌作為神話意象具有異形同構的意指功能，即都象征著作為創生本源的原始未分化狀態——混沌”。由此可見，“內七篇之間的關聯并不只是部分與部分之間的外在統一，而且具有一種內在的邏輯上的呼應，使七篇文字緊密結合為一個整體。這種內在的呼應就是神話主題和原型的呼應，這種呼應足以同《圣經》中《舊約》與《新約》的呼應相提并論，使《莊子》一書在先秦諸子中別具一格，成為首尾圓通的藝術整體”，而不僅僅是“思想和文風上的統一體”。他還指出：“從比較神話學的視野去看，‘七’這個數字并非只表達數量意義的普通數字，而是創世神話中象征時空限度的宇宙數和模式數，又可作為表達周期循環的基數，莊子把首尾相接的內篇文字分為七個單元，也是讓形式成為內容的神話象征手法之妙用，正如十九、七十二等神秘數字的運用一樣，不能僅從數量實指意義上去理解”。因而“七”這個定數，對于內篇的整體性和穩固性來說極有意義。這實在是發千古未發之創見!

以上學者對內七篇結構要素的論述，視角有異。觀點不一，各有道理，尤以葉氏之說最為新特、精辟、深刻。但他們對內七篇整體性這一點都予以確認，向無異議，因而足以成為定論，為讀者所認可、接受和信服。那么，這七篇的整體結構是怎樣一種展開形式?是線狀、鏈狀、環狀還是其它形狀?

從褚伯秀、周金然、鐘泰所言尤其是周氏的“節合珠聯”之語來看，內七篇似乎是線狀或鏈狀結構：而從郎擎霄的“首尾相承”，謝祥皓的“環繞”之說看來，我們又隱隱覺得它是一種環狀結構。當然這只是我們的隱約感覺，事實上他們對此問題都未深入探究。只有葉舒憲用神話思維的眼光作了進一步探究和審視，從而發現并明確指出內七篇整體上是一種“回環”結構：“莊子正是用變化的手法把內七篇設計在一個以混沌為起點和終點的神話回環之中，使文本的結構形式同所要表達的回歸與永恒的中心主題吻合無間，獲得詩哲合一、思想的展開與音樂的韻律兩相協調的藝境效果”。對此筆者深表贊同和服膺。

葉氏對《莊子》內篇整體上“以混沌為起點和終點”之回環結構的論述和闡發，堪稱奇絕，幾乎令人擱筆。可是，與整體結構相應的，內篇中每一篇也都是一個小的回環結構，對此葉氏卻雖曾提及而未見具體系統闡述，因此筆者在此不妨妄作“續貂”之補：從神話思維或文本解讀的視角來看，我們發現內篇各篇都具有一種內在邏輯和文字形式上的、首尾呼應現象：《逍遙游》開篇的“北冥”、“鯤鵬”與結尾的“大樹”、“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相呼應；《齊物論》開篇的“子綦喪耦”與結尾的“莊周夢蝶”相呼應；《養生主》結尾的“指窮于薪也，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與開篇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相呼應；《人間世》結尾的“山木自寇”、“膏火自煎”，“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與開篇的“顏回見仲尼，請行”(有用之用)相呼應；《德充符》結尾的“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與開篇的“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丘將以為師”，“丘將引天下而從之”相呼應；《大宗師》結尾的“子桑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與開篇的“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相呼應；《應帝王》結尾的“混沌”與開篇的“泰氏”相呼應，同時“南?！?、“北海”、“混沌”，又與《逍遙游》之“北冥”、“南冥”、“鯤鵬”相呼應。這種呼應，不僅使內篇整體上首尾回環，而且使內篇每一篇的文字也緊密結合為一個首尾圓通的藝術整體。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莊子》內七篇中的每一篇都是一個首尾呼應的小回環結構。

所以，筆者認為《莊子》內篇的整體結構，是由七個小回環呈環狀排列連接而成的一個較大的回環(也就是由七個小圓圈環狀排列連接成的一個較大圓圈)結構。

二、全書的體系性和回旋結構

今本《莊子》三十三篇，分為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凡三部分。據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所記，古本《莊子》五十二篇，分為內篇七。外篇二十八，雜篇十四，解說三，凡四部分。其中“解說三”據《文選》李善注，乃淮南王劉安之《莊子后解》、《莊子略要》之類，顯為后人附益，而非莊書原著，所以已佚的古本《莊子》實際上應是四十九篇，亦是內、外、雜三部分。本文論說莊書體系，是以上述古今二本為對象，其余那些“以意去取”，“或有外而無雜”且已失傳的版本，不在本文論列的范圍之內。

《莊子》不論古本五十二篇還是今本三十三篇，都是由內、外、雜篇構成的完整體系，那么，這內、外、雜篇的分類標準是什么?或者說莊書的編排體例是按照什么原則確定的?

最早回答這一問題的成玄英認為。有無標題和內容深淺是內篇與外雜篇的分類標準。他說：

“內篇明于理本，外篇語其事跡，雜篇明于理事”；“內篇理深，故每于文外別立篇目，……‘逍遙’、‘齊物’之類是也。自外篇以去，則取篇首二字為其題目，‘駢拇’、‘馬蹄’之類是也”。后世如宋人羅勉道、明人陸西星、近人馮友蘭等皆承其說。對此，崔大華在《莊學研究》一書中進行了有力辨駁，闡明此說不能成立。在崔氏看來，內七篇的標題可能是劉向校書時擬定的：而內容的深淺是相對的，外雜篇中有不少篇、章、句在思想內容的深度與廣度上決不遜于內篇。如陸西星《南華真經副墨》盛推《知北游》“所論道妙，迥出思議之表，讀《南華》者，《知北游》最為肯綮”；又極稱道《駢拇》：“一部《莊子》，宗旨在此篇。”陳深《莊子品節》評論《秋水》曰：“《莊子》書有迂闊者，有荒唐者，有憤懣者，語皆未平。獨此篇說義理闊大精辟，有前圣所未發，而后儒所不及聞者?！睏钌鳌肚f子解》盛贊《列御寇》“巧者勞而知者憂”一語是“數韻調絕倫，實諸子所不及”。王夫之《莊子解》評《庚桑楚》“移是”章日：“論至此而盡其抉藏，……而莊子之學盡于此矣”，認為“莊子之旨，于此篇而盡揭以示人”。

又近人王樹柟曾云：“其書內篇即‘內圣’之道，外篇即‘外王’之道，所謂‘靜而圣；動而王’也。雜篇者，雜述‘內圣’、‘外王’之事，篇各為意，猶今人之雜記也。”然細按莊書，此說并不符合實際，因為“內篇中之《應帝王》篇正論‘外王’之道，外篇中論‘內圣’之道者更多。且諸子之書，分內篇外篇者，不僅《莊子》，豈能皆以‘內圣’、‘外王’為內外之標準乎?”此說扦格不通，因而后來談“內圣外王”之學者如鐘泰等則從其整一性著眼立說，不再以“內圣”與“外王”作為區分內篇和外雜篇的標準。

在王氏之前，清人周金然曾別出心裁地提出“自經自傳”說，即認為內篇是“自經”，外雜篇是“自傳”，二者是“經”和“傳”的關系，而皆為莊子自著。周氏此說并無可信的根據，且將除《寓言》、《天下》以外的外雜二十四篇分別派入內七篇，以“傳”屬“經”，雖不無見識，但絕非盡善。如《秋水》“自內篇《齊物論》脫化出來”，是闡發《齊物論》的，《山木》篇“引《人間世》之旨，而雜引以明之”，實與《人間世》對應，他卻都隸之《逍遙游》；雜篇某些篇章，“義各分屬，理亦互寄”，他卻都強歸于一篇。更重要者，他是以經學的一般體例來規范《莊子》這一超常文本，尤令人殊覺未安。正因如此，后世應者寥寥，信者無幾。

自宋代以來，學術界逐漸形成了一種為多數人所接受的觀點：內篇為莊周自著，成文在先；外雜篇即莊子后學所作，附翼其后。這一觀點已成為當今最流行的說法。于是，作者與時間先后之不同，似乎成為區分內篇與外雜篇的一個新標準。但是，古今學者也一再指出，外雜篇中有不少篇章決不遜于內篇，有非莊周莫能作者；尤其是任繼愈等先生對內篇與外雜篇的作者及時代先后更持截然相反的看法。認為外雜篇為莊周自著，內篇反出于后學之手。所以這一所謂通行說法還遠非定論。那么，寫作時間之先后這一項或許還較可取，而所謂“作者之不同”，顯然不足以作為內篇與外雜篇的分類標準。

在目前尚未發現新的文獻資料以決疑惑的情況下，筆者贊同許多專家的意見，主張把《莊子》作為以莊周自著為主且冠于“莊子”名下的一部莊學著作總集來看待，雖然其中難免包含一些莊子后學的作品，但如果不是出于必須區分莊子思想與莊子后學思想的特殊需求，則完全有理由把它整體視為莊子的著作來加以研究。我們在這里討論的是莊書的分類標準和編排體例，無疑應該整體觀之?；谶@樣的認識，筆者認為，內篇與外雜篇的分別，主要不是有無標題及內容深淺的問題，更不是所謂“內圣”與“外王”、“經”與“傳”或者作者之不同的問題，而是基本內容、理論體系與反復闡述、申明、補充、發揮以臻完善之不同的問題。也就是說，《莊子》內、外、雜篇的體制和結構，是一個以內篇為基本，以外篇、雜篇反復以明的完整而有機統一的體系。這種獨特的體制和結構，與《詩經》中許多古老民歌“重章疊唱”的結構形式極為類似：首章大意已足，以下各章略加變換，反復詠唱，重復中有變化；變化中有重復，起著前后相承、逐層遞進、擴展內容、深化情味、盡興申發、反復強調等作用，造成回旋跌宕的藝術效果。就這一點而言，也足以說明《莊子》的確是體現非凡大哲之詩性智慧的詩性結構和詩性文本。前人多曾指出：“蓋內篇命意已足，外篇、雜篇不過敷演其說爾”；“內篇七篇……其言性命道德、內圣外王備矣；外篇……蓋所以羽翼內篇而盡其未盡之蘊者”；“雜篇多微至之語，學者取其精蘊，誠內篇之旨趣也”；“《莊子》外雜篇，皆宗老子之旨，發揮內七篇”。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這不正和那些重章疊唱的歌詩的結構相似嗎?只可惜前人不明白這一點，往往囿于有無標題等枝節問題，或者在內容深淺等泥沼里打轉轉，甚至誤入歧途，以所謂“圣”、“王”，“經”、“傳”以及作者不同來分別內外，以至戴上有色眼鏡，橫加挑剔，或認為外篇“蓋為莊子之學者，欲引而伸之，而見之弗逮，求肖不能也”：或責怪外雜某些篇章“意淺詞膚”、“語氣不屬”，缺乏新意；或強誣某些篇章為贗品、偽作，實在不啻為癡人說夢，不知走了多少彎路!現在其體制已明，真相既白，這些誤解、責難大都可以休矣!

從古本今本《莊子》的體例來看，全書是以內篇為基本，以外篇、雜篇反復闡發、補充，三類文本既有一定區別又有密切聯系，“重章疊唱”，不可或缺的完整、統一體系。那么，全書的結構又是怎樣一種形式?上面我們已經論證了內篇的結構是一種回環結構，依理推之，則全書“重章疊唱”式的結構，似乎應是一種緊密相切的三重回環結構形式。

葉舒憲對內、外篇“回旋結構”的妙論對我們深有啟發，他說：

內篇與外篇的劃分不論是原著者所為，還是后來改編者所為，在整體上確有回旋對應、首尾圓通的匠心安排，并不能當成互不相干的篇章機械拼湊而成的莊學文獻匯編。整體效應的關鍵部位在開端和結尾處最易找到。內篇開端為《逍遙游》，外篇結尾為《知北游》，僅從兩篇的命名上已可略見全書之邀游無端、曼衍窮年的“游”動特性了?，F存《莊子》三十三篇、以“游”為篇題者恰恰是內篇第一篇和外篇最末一篇，這到底是無心的巧合呢，還是刻意所為?……再從內容意象的對應上看，內篇開端于《逍遙游》篇首的北冥，終于《應帝王》混沌之死，外篇終于《知北游》之“玄水”。三者名目雖異，從神話象征方面看卻是同一的，那就是黑暗不明的原始大水——混沌。也就是說，“游”之起點與終點其實是“道通為一”的。

葉氏這一系列驚奇發現和精妙論述，亦奇矣絕矣，不啻是破天荒的偉大創獲，足以驚動莊學界!筆者承蒙啟迪，嘗試再來一次“續貂”。筆者認為，古本《莊子》外雜篇的篇數恰好都是內篇“七”的倍數，確實令人驚奇，但就三者所形成的“回旋結構”而言，外雜篇的篇數不一定非要是“七”的倍數不可。今本外篇十五，雜篇十一，都不是七的倍數，但同樣可根據文本中以“游”始、以“游”終的匠心安排和“北冥——混沌——玄水”之神話意象的“旋游”歷程，認定它們是回旋的結構體系。何況今本三十三篇是郭象對古本四十九篇進行辨妄剔雜、刪蕪集萃、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結果，雖然刪去了外雜篇中的一些篇目。數量有所減少，但無非是使其回旋的“歷程”少了一些，“圓環”小了一些，當不致影響或改變其循環、回旋的結構形式和結構體系。

按照我們對《莊子》整體觀之的原則，在論述其思想和結構體系時，自然不能將雜篇排除在外。況且不少學者認為，雜篇的內容優于外篇。甚至不亞于內篇。如王夫之對外篇頗多貶抑，卻對雜篇較為推重：“外篇學莊者所引申，大抵雜輯以成書：雜篇則廣詞博喻，中含精蘊，乃莊子所從入。雖非出于解悟之余，而語較微至，能發內篇所未發。”因此，我們不能因對雜篇的真偽頗多懷疑和爭議而不予考慮。根據葉氏的分析論述，其實如果細加考察也不難發現，雜篇與內外篇所構成的第三重循環的回旋結構亦不容置疑。雜篇的最后一篇(也是全書末篇)題名《天下》，起筆于“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以至“道術將為天下裂”，終結于“芴漠無形，變化無?！敝f周之學的“芒乎昧乎，未之盡者”(今本《天下》篇末“惠施多方”一段。有學者認為是古本中《惠施》篇殘文附入)。從內容看。此篇既是對“天下”各家學術的評述，更是對莊學以及莊書的總結；從結構看，此篇尤其是末章論莊周之學一章，具有收攏、綰結全書的結構作用和意義；從神話意象看，“天下”乃是由混沌分化而形成的，當是象征混沌之分化；還有“道術將為天下裂”，道術以混沌為原型，道術破裂，亦是象征混沌之分化，這都與內篇結尾的“混沌之死”遙相呼應；而以莊學的“芒乎昧乎，未之盡者”結束全書，似乎象征“天下”向混沌的復歸，又當象征道術由滅裂轉向復活，即混沌的死而復生，這既是此書大循環結構的終結，又意味著輪轉無窮的新一輪循環即將開始。這里的“芒昧”，不正好與內外篇的“北冥”、“混沌”、“玄水”相呼應，具有同一象征意蘊，成為第三重循環之終點的標志了嗎?由此可見，從神話思維的角度看，《莊子》全書由內、外、雜篇組成的結構體系，是一個以北冥、混沌、玄水、芒昧為結合點和切點，依次循環往復，以“游”始、以“游”終，又以“游”始、以“游”終(《天下》似可意會為“天下游”)，首尾圓合、三重回環的回旋結構體系。這三重回環都是以混沌為起點和終點，從而象征道的永恒回歸主題。

從文本結構的一般特征看來，《莊子》全書也是三重回環的回旋結構體系。全書各篇都是以“道”為核心，圍繞著“道”從不同方面展開論述并反復闡發的。如前所說，內、外、雜篇猶如“重章疊唱”的三段歌詩，每一部分都構成一個環繞“道”的回環結構，三部分密切相關，自然形成了以內篇首尾的結合點為同一切點的三重回環的回旋結構。內篇意足神完，自成一體，形成了基本理論體系，自不必說。外篇、雜篇也都形成各具特色的闡發、補充體系，以內篇的終點為起點，圍繞內篇反復循環。而外篇與雜篇的區別在于：外篇各篇“義各分屬”，多是對應地闡發內篇中某一篇，內容比較集中，可與內篇各篇“外”、“內”配合，一一對照互參，唯《逍遙游》之旨散見各篇；而雜篇不僅“義各分屬”，而且“理亦互寄”，多是以闡發內篇中某一篇為主，同時涉及多篇，內容比較駁雜，而且有幾篇略顯異樣不侔，有兩篇還是全書的序例和總結，難怪被稱為“雜”篇。外篇、雜篇各有特色，說明它們都自成體系，盡管雜篇以“雜”為特色，但也是個統一的整體，在全書的結構體系中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總而言之，《莊子》全書的結構體系是由內、外、雜篇組成的三重回旋結構體系。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