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異域的主人翁

“遠隔重洋”，人們常常只是這么一說。現在，我這個學生和葉老師之間，可真隔著一個茫茫的太平洋了。在美國上學的時候，朋友們常常望著太平洋上輝煌的落日，指點著西邊的天際，說對岸就是中國，在加州降落的太陽正在中國升起。如今，當我寫著關于葉老師的文章時，葉老師一定正在大馬鎮熟睡。樂海涯、大馬鎮，是葉老師為加州的La Jolla、Del Mar特起的中文名字，尚未被正規地圖采納，而樂海涯確在海邊，大馬鎮也實有賽馬會的。給美國的地方起中國的名字，仿佛就削弱了那地方的異域色彩，將它部分地馴化成了中國人可以理解、居住、寫詩的地方。能給一地起名字的，必定是那里的主人翁了。然而，在那個終年照耀著陽光、到處矗立著棕櫚樹與桉樹的地方，一個中國詩人，怎么說也是異數。

我選過葉老師的很多課，他也是我的論文指導委員會的成員，可以說是“親傳”、“親炙”，雖然我還不敢冒稱是他的嫡系弟子。我申請圣地亞哥加州大學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葉老師在那里，該校在我的心中更增添了光芒。記得第一次上葉老師的課，作為新生的我，惴惴不安地走進文學系樓的電梯，與一個亞洲人模樣的男生同梯(后來認識了，就是葉老師的關門弟子李春林)，來到三樓一間教室。教室壁上懸掛著本系名人的肖像，學生不甚多，大家靜悄悄地等著。哎呀，大名鼎鼎的葉維廉先生就要出現了，我心里激動莫名。一會，走廊里傳來腳步聲，門開處，一個儒雅的先生抱著一大堆資料進來。就是他了!后來我才知道，葉老師的辦公室就在同一層。說葉老師儒雅，是真的儒雅。他幾乎從不高聲、從不憤怒，那種神定氣閑的氣質我還不曾見過。后來我跟同級的臺灣女同學熟了，與自己兩相對比，才找到葉老師儒雅氣質的可能原因：大陸經過了革命歷史，縱使沒親自革命過的，流風余韻所至，也難免粗糲、有戾氣，想做到儒雅是很難的。

除了在教室相見外，我們跟葉老師還有幾個重要的見面地點。圣地亞哥的中國文科師生都不多，倒形成了一個相當緊密的小團體。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大陸、臺灣、香港的學生來了，幾年后又畢業了。中國的訪問學者一個個來了，一年后又走了。作為文學系元老的葉老師，就是這個流動小團體中不動的磐石。小團體并無正式的組織，而葉老師的羅馬咖啡館中午小圓桌，就是大家常會面的地方。一星期至少有一個中午，葉老師是在圖書館南面的羅馬咖啡館吃午飯。上午他上完了課，便走到咖啡館。咖啡館有室內和室外兩部分，室內與學生餐廳相連，人聲嘈雜。室外放著十幾張鐵藝的小圓桌子，鐵藝的椅子。南加州的天氣從來冷不起來，外面的桌椅上也就總有人，偶有黑色的鳥踱到桌子下啄食。有時葉老師先來，有時學生先來。也沒有規定說誰一定要來。在他的小圓桌邊，學生圍坐著聽他說話，一會來一個，一會又走一個。或有同事經過，與他閑談幾句，或有本科學生來，畢恭畢敬地請教課業問題。那時常去的有文學系的李春林、徐詩思、劉瑾、彭春輝、王穎，社會學系的何江穗，后來又有上海的作家張生，之后又有作家西飚。我剛看了葉老師的一篇早年文章，寫到在咖啡館與學生的會面，則在我們之前，曾在那里聽葉老師談話的，又有過多少人?葉老師每次必帶一個漢堡包，里面夾著他們自家門前長的一種菜葉，新摘的，然后他再進咖啡館買一杯咖啡，就是他的午餐。葉老師很健談，無論學術、時事、生活，幾乎有問必應，再加上其他幾位的言語滔滔，做聽眾都是極愉快的事。

如果說再正式一點的“雅集”，就是在葉老師家里了。葉老師在高等社區大馬鎮有一套名副其實的美宅。我們在葉老師家吃過多少頓飯?說不清。我最近剛從西飚那里聽說，葉老師將搬往洛杉磯，以便退休后與女兒住得近些，彼此照應，但大馬鎮的房子必定是葉老師很舍不得的吧?那里街道安靜，花木成蔭。房子前面種著幾株“巴拉”樹，外墻上掛著一個不大的木牌子，寫著兩個字，“葉寓”。這古香古色的題名，在我們大陸學生看來很新奇。“葉寓”內部的布置，其雅致是不消說的了，墻上掛了一幅錢鐘書寫給葉老師的字，中有兩句：“碧海掣鯨閑此手，只教疏鑿別清渾”。葉師母是天下第一等的女主人，器具考究、食物豐潔自不必說。然而最好的還是飯后，杯盤都收拾下去，大家圍坐在桌邊，又一番古今中外、海闊天空，妙語時出、笑聲不絕，確是美好的回憶。那時節，葉老師雖不似歐陽修“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但他放松地坐在椅子上，在學生、朋友中間的那種怡然自得的樣子，還是頗似一個醉太守的。葉老師家有一個相當大的后花園，連著一個小山坡，他們夫婦手種的花木中雜著野生的花木，其間隱著一個小亭。有一次葉老師親自燒烤，大家在亭子中先用美食，再就著清風清談。還有一次，葉老師做向導，帶大家在他家附近的山中尋索、望海。他對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尤其是花，詩人的本色顯露無遺。

在美國上學的時候，我離葉老師近了，“近則不遜”，反而是回國后才更多地讀了他的文章。他的文字與我所認識的他的人，綿密地交織在一起，使我對他生了新的敬畏。在他的文章里，我聽到了他在日常談話時不會說到的話，讀到了他寫給去世的母親的信，他為癱瘓在床多年的父親寫的詩。這些都是我先前不知道的。我又褻瀆地想到，原來葉老師曾是“八九歲一個土頭土腦的鄉下孩子”。我看到了他和小伙伴跳墻偷鄰居家的水果，看到他在臺灣旅行，他坐在西安附近一個黑魃魃的窯洞里。我才意識到，我認識的作為知名學者、教授、詩人的葉老師，只是他豐富生活的一個片段。我在想象中把他的歷史串聯起來，他說過的一些話也生出了新義，勾連成新的圖景。

葉老師自然是中國人，但他是大陸人?香港人?臺灣人?華僑?似乎都不是，又似乎都是。葉老師1937年出生在廣東的一個小村，1949年全家逃亡香港，1955年到臺大外文系讀書，然后在臺灣的研究所兩年，1963年赴美，從此定居于美國。他的個人歷史在空間上的變化最為多樣。他又酷好暑期旅行，在歐洲、日本等地都留詩不少。然而，全世界的旅行、貫通中西的學問，似乎并未使葉老師成為“世界公民”，他仍是個最地道的中國人。從時間長度上看，他二十六歲來美，在美國幾十年，比在廣東、臺灣、香港的時間都要長得多，但美國與他似乎總難交融。他的文字在說到美國生活時，總會用“流徙”、“寄生”、“放逐”、“漂泊”等詞。作為學生的我讀到這些詞語，不禁神傷。幾十年的漂泊，意味著什么?美國大熔爐里，多有從歐洲、印度來的文人，久而久之，也便認同美國為故鄉，而為什么中國文人總是難以割舍對民族的情懷，漂泊有時反而使他們的情懷更為牢固?美國也不乏驚心駭目的山水，波瀾壯闊的政治，但對一個中國文人來說，感受仿佛止于肌膚。對葉老師而言，幾十年的美國生活似乎只是暫住而已。

最常被葉老師引為故鄉的，當屬臺灣。其實他在臺灣連續居住不過上大學和研究所的六年，時間并不長。但如果我說那是他的黃金時代，葉老師會不會同意呢?那時候他開始發出詩的強勁聲音，他意氣風發，與一群師友相得益彰。那也是臺灣文學的一個黃金時代，臺大外文系里白先勇、陳映真等群星璀璨，葉老師是群星中耀眼的一顆。同時，在葉老師的記憶中，那也是臺北的黃金時代。那時的臺北還沒有被現代化的過程所侵蝕，還有親密的鄰里、安靜的街道，夜不閉戶，民風純樸，還沒有太多的水泥建筑。在臺北，葉老師找到了愛情、友情、詩歌的事業，找到了一個自己喜愛的城市，一個自己關心的政治與社會。他如魚得水。他在愛情中、詩中，勇往直前，不顧一切。臺灣和他的青春、他的詩，交織在一起。

然而他有一篇文章題為《時間無情的破毀》，另有一文題為《我那漸被遺忘了的臺北》。他離開臺北以后，臺北在時間的流里變化，在他看來，臺北變得日益丑陋、刺目。保存著他的珍貴記憶的那些街街巷巷，正在被推土機抹去。他開始無法辨認被他引為故鄉的臺北。《時間無情的破毀》一文寫得沉痛，讀來簡直叫人落淚。他站在臺北一條不起眼的舊街上，這條他曾熟悉的舊街已變成瓦礫。在歷史、進步的冷冷的催逼中，他問道：“文化與藝術的城在哪里呢”?面對這些，儒雅的他也不禁大聲疾呼，但連他的聲音也似乎被進步的轟鳴所淹沒。

那么，大陸呢?葉老師的夢寐中有一個唐詩宋詞的中國，瀟灑飄逸的中國。但當他攜帶著古代中國的想象做歷史的朝覲，來到當代中國的現場時，想象與現實之間的反差是驚心動魄的。所以，在文章中，他仍愿意稱西安為“長安”。豈止物是人非，物已經不是了。無數古代詩篇中的霸陵，如今只見于“霸陵商店”，阿房則是“阿房公社”。然而對于大陸的變遷，葉老師似乎體現出了更多的寬容、理解與同情。政治、城市、地貌雖然變遷，不變的是普通中國百姓的那種堅韌的生活態度。他在詩中寫到跟祖先一樣拉車的農婦，世代居住在窯洞里的西北農人，這些普通人引導著他走入歷史的深處：“我來，是為了去認識那承受著三千年苦難而默默地、堅忍而尊嚴地在生命邊緣掙扎的京邑之民，是要在他們的生活里找回中國的驕傲”。這些人是他熟識的，因為他們就象他的母親一樣，忍耐、沉默，有著深不可測的生命力與同情。他寫大陸之行的一個詩集題為《故園的夢與醒》。大陸是他的故園，他最深的根之所在。故園夢醒之后，并非否定與失望，而是對故園新面目的辨認、調整與接納。難怪這一束詩中會出現解放軍、天安門廣場這些平常難以入詩的字眼。我很喜歡其中的一首短詩：

街景之二(1981.5)

深夜里

微弱的街燈投照下的

四線快車道旁

四個蹲著的人影

用背頂著四面的黑暗

全神貫注地

在一圈占有的街燈下

奮發地玩著撲克牌

北京人、中國人誰不熟悉這樣的街景?而一個從美國遠來的“漂泊者”的眼睛，為這尋常的街景賦予了不尋常的意義。現代化的過程已經滲透入街巷，街就是現代的“四線快車道”，然而仍有四個人頂著黑暗專注地游戲，忘記了深夜，忘了快車道上的車，仿佛此前多少代的中國人那樣。一切都變了，最根本的東西又似乎并沒有變。

去年春天，葉老師和葉師母來大陸，上海的張生為他們二人安排得甚為周到，令人生妒，在北京的我應更勝一籌才好。葉老師已經來過北京多次，于是我好不容易想出來陪他們去恭王府。誰想天公和恭王府都不配合。恭王府號稱王府，進去之后發現熱鬧如集市，只見人頭攢動，不見雕梁畫棟。我們隨著人流，從一個院落身不由己地擁入另一個院落，還沒有看清什么，就已經裹在人群里出來了。我深恨我國旅游場所的混亂，令葉老師失望，令我面上無光。我擠一擠還罷了，讓葉老師這樣的大學者擠在那里，實在罪過。出來后突然又落起了雨，葉老師、師母身上都濕了，我急忙到附近的小店買傘，只有十塊錢一把的劣質傘，也只能買了，他們兩位撐著。然而，我漸漸發現，葉老師對大陸的這些不便之處并不曾有一聲怨言，看來他畢竟是中國人、自己人，家丑其實也不必對他遮掩的。

所以，當我想到葉老師的人，想到他的全部文章，我又不再為他的“漂泊”、“放逐”而感傷。他在他的母親身上找到了“中國最根深的力量”，這個力量不依附于某個空間、某種政治，這力量也早已傳遞給他，由他隨身攜帶著。在空間上他離中國很遠，在精神上他何曾暫離。所以他在大陸旅行時，曾發出詩人的響亮預言：“中國必然是日新又新的草木。只有飲血的動物會老死，飲血狂呼的動物必將過去；吸水無言的植物必將永生。讓我們如此相信著。”當這樣相信著的時候，他雖身在美國，卻何嘗不是歷史的中國、現實的中國的主人翁?

(責任編輯：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