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許通元的《埋葬山蛭》打破微型小說的規范,還原原始神話面貌的“模糊美學”,揭示了許多邊界現象。小說中的人稱敘事紛繁復雜,人物“眾聲喧嘩”,形成一個龐大的“對話場”,充滿了反諷的、矛盾的語言。
關鍵詞:許通元;微型小說;模糊美學;敘事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1)3-0072-04
一、模糊美學:小說散文詩歌戲劇電影的超鏈接
閱讀許通元的《埋葬山蛭》(臺灣新銳文創出版,2011)是一種極大的挑戰,因為他打破極短篇小說的迷思。我們預期極短篇小說原有的規范都被他解構了,因此挑戰我們閱讀的尺度。
《埋葬山蛭》很明顯的,企圖脫離傳統極短篇小說或稱微型小說的意識形態,還原原始神話面貌的“模糊美學”(Fuzzy Aesthetic),我們看見許多“邊界現象”。在三個單元“Z文件”、“Y情”與“X事”中的“極短篇小說”或稱為“微型小說”,其結構含糊而多元的敘事,所謂“極短篇小說”沒有固定的文學形體,可能是純粹的一段散文,如《眼神輕柔》《一種蛻化》,可寫成一首散文詩如《面譜》。像《樹》是一篇魔幻寫實的小品,小說中的爸爸很會說離奇古怪故事,追求超現實的生活:
兒子第N次催促他回家時,他嗯完后繼續說著坐船出海去印度尼西亞尋找海燕燕窩的故事。兒子再催促時,他發現提不起雙腳。兒子尖叫爸爸變成樹時,我驚訝地發現他頭發上進出了兩片葉子。
另一篇《腳車》,原屬于兩位鄰居女子的腳車,如今人都先后離去,腳車一直拋棄在樓下,每天我出門回家都看見它在風雨中生銹的樣子:
如今的我正爬上斜坡。那傾斜的角度拉緩我上山的速度。某架腳車突現,與你的坐騎近乎一樣。那腳車往我的正面方向直沖。爬上斜坡喘著氣的我來不及閃避。那腳車上出現半邊臉似你,另半邊臉似她的人。我躺臥在地上時,來不及看清楚更多東西。
有時又是一篇寫實的街頭速寫如《輕快鐵站是一個地點》《人蛇舞動》,那是吉隆坡大眾交通樞紐的富都車站及輕快鐵站的寫生。有時又是推理小說,像《人蛇舞動》《收藏家》。當散文詩、寫實魔幻、散文、詩與小說混合在一起,便會產生混雜的產品如《旋開水龍頭》。這篇小說寫旋開的水龍頭,流瀉出來的并非透明潔凈的自來水。而是“一粒粒的中文繁體楷字飄落下來”:
你抓住我的手旋開水龍頭,流瀉出來的并非透明潔凈的自來水。一粒粒的中文繁體楷字飄落下來。似葉子。掉了一地。有些覆蓋在草地上。有些掉進水溝里。你喊著我說:“還不趕快撿起來。時間一久,它將被吸入地下,永恒的消失?!薄?/p>
你袖手旁觀地讓我拾完每一個字。那一粒粒的中文字自水晶碗中取出后,我排列于坦開在馬路旁邊的白紙上。汗珠自額頭蒸發后,又冒出來。一只頭先從水龍頭跑出來的貓,尾巴還駁接著水龍頭的下端……大概快完成時,你要我站起身,暫時忽略兩處不通順的部分,三條似乎缺了四個字的句子。我從上面俯望,排列出來的圖案令我驚嚇一跳。你安慰我慢慢來,每個人到最后一定會完成這篇文章,復制出自己。
《收藏家》寫我與他,兩位發燒的超級激光視盤收藏家。他約我見面,為了“低價購買或高價出售激光視盤”,結果我被陷害,整篇小說由魔幻寫實的電影場景組成:
前方傳來的聲音吵醒我時,感覺手腕腳腕疼痛。睜開眼一看,發現它們被粗繩縛綁在墻上的大釘子。主人赤裸的背部完美的呈現在我眼前。他正在原本空洞的鐵架上排列著激光視盤……他向我說聲謝謝您豐富我的館藏。
他守住諾言,對我逐日干癟的身軀,一點興趣都沒有。
許通元的《埋葬山蛭》的寫作,處處出現超鏈接的情景,沒少接觸現代影音、戲劇、視覺藝術、各種文體的讀者,他的閱讀實在是一種極限的挑戰。第一單元“Z文件”的小說,全部緊緊地與激光視盤聯系在一起。這些都是激光視盤的后文本(post-text),不能離開這些現代影音而存在。
二、你、我、他:男還是女?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
俄國理論家巴赫金把“語言的多聲部”引入文學領域,并獲得了廣泛影響。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標舉為“復調小說”,指出其特征是“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的真正的復調”。復調小說的要義在于“對話性”。那眾聲喧嘩的對話場景看似混亂、駁雜,實際則超越了以往作家意圖清晰、單純的獨白聲音,營造了一種更為豐富深邃的藝術真實。
過去很多學者看見高行健的作品以復調手法來與專制的話語對抗。高行健除了小說有多種聲音(polyphony),也使用不同文類的綜合表現手法(blend of genres)。我讀許通元,發現他更放肆的試驗,他的小說中的你我他的人稱敘事,人物的“眾聲喧嘩”對話,形成一個龐大的“對話場”。
不止于你我他人稱交互運用的敘述方式,他們的性別身份與性向,往往難于分辨?!抖嗲榉N》中有兩個他。寫他愛上陽臺的一株植物,后來植物開始枯萎,他也病了,“某天清晨,他發現那株植物突然枯萎了。他開始臥病在床。”小說這樣結束:“一個星期后,他在門外癡望著他的身子還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薄痘謴驮瓲睢贰犊释G洲》《下載影片》《受害者》《牙痛》《詭計》等篇中的我與你的愛,不知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非常含糊,性別的界限含糊不清,反而造成深邃意義。許通元小說中的電影發燒友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女人,很明顯的,這人都是作者故意制造的模糊性,有其特殊意含,所以《癡》中的我是男的,而《鄰居》是女的。這些人除了全世界的激光視盤都買,“凡是在市場可以看見相關電影的書籍,都可以在他家的書架上?!薄妒詹丶摇返奈液退欠褚煌?兩人都是激光視盤的狂徒,但真正為了收藏還是為了同性戀?再如《換片》中的中年男人,表面上是為了來換片,買激光視盤,實際實是為滿足戀童癖。而不是換片。
《埋葬山蛭》的你似乎與我的敘述者是同一人,故意以拷問靈魂的方式來敘述。你沉迷于激光視盤,妻子嘗試離開你第十三次后,毅然永別。埋葬在激光視盤之中,為激光視盤而死亡。這是一篇絕對一流的影音加文字小說的作品,沒有來往與文字文學與電影文學之間的造詣,絕不可能寫出如此優秀的作品:
你被埋葬在激光視盤之中,伸手想騰挪空位。耳際僅聽聞激光視盤的玻璃盒子與玻璃盒子碰觸以及光盤自盒子掉出與盒子摩擦的聲響。你還天真的以為可以在激光視盤中學習游泳的姿勢。最后你發覺赤裸肌膚被劃傷多處,傷口隱隱作痛,鮮血正淌滴。你發現身處黑漆的墳墓間。月光彷佛被熄滅。你沒有雄蟻紅外線單眼,可以在黑暗中視物。你開始驚慌后,撕裂喉嚨叫嚷出肺底部的聲音。你發覺自己尾音的恐怖。沒人聽到。不管你持續喊嚷了多久。一切彷佛罩層隔音系統。墻外有路人經過,但沒人知曉屋內發生的變化。
再說《眼神輕柔》是最特別的以你我他轉換,描寫三個愛人的送別,但讀者不確定他們三人是男還是女,還是你與他是情侶/夫妻,而我與你是情人?這都不重要,但這樣模糊美學反而增加簡單故事復雜性。整篇小說就這么短:
你望著他走入機場國際航線入口處,一絲不茍的神情。眼神輕柔。門外照射進來的光同時聚在我眼里。他沒回望,依照程序地拿出身份證及機票,等待柜臺小姐查證。你癡癡等待著奇跡,直到他轉身,慢慢地,故意在你面前遺失他的蹤影。正排隊的我,連忙轉身看著你的方向。你也突然消失了。我不知曉你離開時,臉上掛有濕濕的淚跡。或他偷偷掛著兩行淚,怕你看見,于是堅持不回頭地往前走。我走入候機處后,帶著墨鏡的他彷佛離開我很遠。雖然我倆的距離,我故意安排成僅隔幾張椅子。他有意避開我,甚至故意讓眼睛視野范圍內的景物呈現與我不同的一片灰暗。我被逼學會,裝著互不相識。以前我一直羨慕別人有如此高境界的情感收發技巧。現在的自己,對于如此境界,一點感覺都沒有。
閱讀第一與第二單元“Z文件”“Y情”的激光視盤之情與復雜的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物戀之情的作品,我們時時要跨越邊界,這是一種挑戰性的閱讀。但最重要的閱讀方法,必須知道這些飲食男女,雖然已居住在城市,他們不斷的被山蛭侵襲,光盤、同性、異性、雙性之愛戀,就像山蛭緊緊粘住不放,汲取他們的血液。第三個單元的男女也是如此,城市的犯罪,偷竊、欺詐、也像山蛭在吸取小老百姓的血液。
三、山蛭變形記
《紅樓夢》因為里頭的石頭變形記而書名又稱《石頭記》。《埋葬山蛭》是寫山蛭的旅程,所以也可以稱為《山蛭變形記》。
許通元生長在山蛭的故鄉砂拉越的叢林小鎮。就如《埋葬山蛭》所寫,雨后泥濘的山路,有老虎腳印散布爛泥上,四處是群像搗毀的樹木,濕地草叢里山蛭四處蠕動。不過他出生的時候,砂拉越的自然生態已嚴重被破壞,這種經驗,據說是他不久前在深入彭亨州的國家公園,體驗一億幾千萬年,馬來西亞最珍貴的原始森林的經驗。作者說,“山蛭難道代表另一種隱喻,還是其他可能性?”山蛭吸血是原始的精神的隱喻,它企圖進入城市,第一單元“文件”中,激光視盤便是山蛭,瘋狂的粘住并吸取現代人年輕人的血,第二單元“情”,同性、雙性、異性之情也是山蛭,把年輕人弄得死去活來。反過來他們也是山野濕地吸血山蛭,日夜尋找偎依與吸血的對象。還有單元三“事”,吉隆坡市中心車站的吸血壞人就更像山蛭,四處尋找無辜的人吸血。
極其后現代的激光視盤、交通樞紐、性別混亂現象,固然重要,卻不能忽略山蛭在后現代的變形。即如卡夫卡所預言,這個荒謬與矛盾的世界是一個變形的世界,疏離與寂寞的現代人類嚴重異化。注意山蛭異化,會帶來一片新的閱讀空間。
四、激光視盤文化的小說
我以前閱讀有關歐洲咖啡座的書籍,深感只有把一生的生活歲月浸在歐洲咖啡座的文化中,才有可能寫出這樣的文字:“我不在家里,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蓖瑯拥?,歐洲的香水文化產生像徐四金(Patrick Suskind)《香水》那樣的小說。徐四金顛覆了人們以視覺建構世界的傳統途徑,反而另辟蹊徑,從味道或嗅覺下手,在某種程度上也翻轉了我們似乎習以為常的規范。
讀完《埋葬山蛭》,我也深深了解所有小說的語言的結構,無論其語言美學如何模糊,全是作者沉浸在影音生活文化、行為的語言。許通元大概像《癡》那樣的人,他的一間房大概也是“排滿整齊四面墻壁的錄像光盤,按照各種類別、版本、國家來排列,從劇情片、紀錄片、歌劇、交響曲……”。如果搬走,需要用一輛小型卡車才能搬完全。第一單元“文件”中的十四篇小說,全是現代多媒體的數字科技時代激光視盤的文化產品。其中《埋藏》《發霉》《癡》是精品中的精品?!栋V》中描寫兩位光盤發燒朋友,為了搶購新上市的光盤,互換信息,動作迅速,他的朋友為了趕時間,騎電單車上路,搶購了好幾大袋,回家時,“他將摩哆籃子塞滿光盤后,還將大袋子的‘耳朵’掛在摩哆的左把手,以防左傾右跌?!憋w車高速公路上,結果電單車失去平衡而翻車受傷而死。他留下遺囑,要我保存他的光盤,他發現需要出動一輛小卡車才能將全部光盤搬走:
事后,我打開他房間的抽屜,里面藏了封給我的信箋,彷佛是有預感的遺囑。信中指定要我好好收藏他全部的影片。我依照他的指示打開他獨居屋子的另一間房。踏入時,我驚愣了半天。排滿整齊四面墻壁的錄像光盤。按照各種類別、版本、國家來排列,從劇情片、紀錄片、歌劇、交響曲……我用了一輛小型哆哩搬完全部寶貴的資產時,開始知曉他為何不喜歡駕車。
《發霉》除了光盤發燒文化,還需要赤道的潮濕氣候的經驗,才能完成這樣的小說精品,這就是許通元能感受到自己的獨特存在:
我啟動投影機及音響設備。畫面僅出現一片寶藍色。在不解之下,我取出光盤,發現它透明的內層局部已經發霉。原來光盤也會似錄像帶般發白霉,祗不過,那淺青色的霉菌,發出似琉璃的熒光,形似夜間天空的銀河。
我無奈地選了另一片《童年往事》,同樣的情況又再發生。我發現這片光盤的“霉毒”更夸張,簡直是星羅棋布,貼近梵谷著名的《繁星夜》。
五、同性、雙性、異性與愛物之戀情也是粘住人吸血的山蛭
第二單元“情”,為同性、雙性、異性、物戀都是一條條生命力強,感受力敏銳的山蛭。像我小時候的馬來西亞濕草地的山蛭,那個時代,野外人煙稀少,山蛭一見人類,就以人字型的迅速蠕動的動作,一下就把人粘住,不分男女。那是我小時候最恐懼的經驗。小時候在馬來西亞,我們都稱它為山蜞。它雌雄同體,觸覺敏銳,聞人氣則閃閃而動,會敏捷地吸附上去人獸身體上,用兩個吸盤牢牢地吸著皮膚,吸食血液。小說中的人物常常有山蛭的習性:
似只鯨魚擱淺于他房間入口,你將腰端以上的身體擺置于房內,將另下半部橫臥于房外。你升起雙腳,在閑踢著空氣,邊與賴在床上的他閑聊。(《鯨魚擱淺》)
你面對著他橫躺,切斷床那種躺法。他的運動褲短到背心稍微拉長點皆可掩飾得似下半身甚么也沒穿。你一直瞪,他氣定神閑的躺臥著。(《受害者》)
許通元的山蛭書寫,《眼神輕柔》《面譜》《山蛭》《裸》《多情種》開創另類山蛭變性記的新書寫,比過去流行的非傳統性戀書寫超越。像《多情種》,那一位寂寞的他,在這個難于溝通的世界里,竟然愛上一棵無名的植物,居然為一株植物的枯萎而傷心死了。這是存在的實現,過去怎么沒有作家發現,不敢寫?難道不道德?
那株植物并非強迫他愛上它,是他自作多情。愛彷佛無形的蟒蛇纏繞,他愈掙扎它纏得愈緊。他經常輾轉難眠時,困惑不解,不知所措。他日漸消瘦憔悴。原本不壯實、少運動的他,更加萎靡不振?!?/p>
某天清晨,他發現那株植物突然枯萎了。他開始臥病在床。
一個星期后,他在門外癡望著他的身子還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最后出現兩個他,魔幻寫實的一筆,是到全篇小說就超越了起來。他的同性之戀的作品也一樣,魔幻使我們體驗到跟多真實。
六、現代城市的罪犯更是一條一條吸血的山蛭
《埋葬山蛭》充滿著反諷的、矛盾的語言。
這部《埋葬山蛭》小說集應該倒著讀,從Z到Y,然后才到X,就如電影的X檔案,這一集以犯罪行為為主,雖然其中有好幾篇是一等的寫實魔幻小說,如《山蛭》《腳車》與《旋開水龍頭》等。在《輕快鐵站是一個地點》《行色匆匆》《人蛇舞動》《橫越安全街》《嘔吐》,讀者會過度驚訝,許通元豈止于私領域內創造小說?公共領域的現實世界,尤其馬來西亞的大眾交通,也變成他的另類書寫領域,其中《嘔吐》有點馬奎斯的熱帶短篇的書寫?;孟肴嗪狭爽F實的獨特風格,再加上電影動作片的鏡頭,把寫實主義帶入了新的境界;他的作品有點像馬奎斯,也永遠為弱小貧窮者嘆息。
看完“X事”,我才知道山林草叢的吸血鬼山蛭絕滅以后,卻在火熱城市里繁殖起來。
七、結論:山蛭書寫
開始閱讀《埋葬山蛭》,感到一種極大的挑戰,讀完《埋葬山蛭》,引起極大震撼;其中的杰作,像“單元一:Z檔”《收藏家》《發霉》《癡》;“單元二:Y情”《眼神輕柔》《多情種》《山》《蛭》《裸》;“單元三:X事”《旋開水龍頭》《嘔吐》《腳車》《樹》,就像一條條的原始叢林濕地的山蛭,緊緊咬住我的身體,吸取我的血液。
我禁不住大叫,原來許通元這種小說是寫山蛭變形記。
(責任編輯: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