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湄的作品是她的人生求索的結晶,是她心路歷程的最好展示。她的重要作品的主人公具有歷史時代的某種代表意義,她對于“人”的感性體驗和綜合思考,具有豐富深刻的思想內涵,因而對讀者有著啟示和參照價值。她早期的大量作品揭示了時代在婦女問題上的本質特征,是對摧殘女性、不把女性當人的腐朽心理、觀念的嚴厲抨擊,是對女性尋求自我解放、自我實現所付出的帶著血淚的卓絕努力的禮贊,也包含著對女性自身弱點和誤區的剖析。而發表于2004年的長篇小說《天望》則跨越了把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優劣作比較的慣常做法,站在精神拯救的高度,對人類精神走向的誤區做反思和探討。
關鍵詞:婦女命運;自我實現;精神拯救;靈魂家園
中圖分類號:I0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1)3-0098-08
“人”是文學作品的軸心。歌德在《伊菲杰尼在陶里斯》中就強調要寫“徹頭徹尾的人”,然而參與文學創作的作家并非個個心想事成,因好作品需要作者的悟性和精神坐標。旅居荷蘭華人女作家林湄走向文壇便昭示讀者,“對于人、人生、生活,我有太多的問號、難題,太多的疑惑。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我只是個弱女子,我能在欲海橫流的世界中創造奇跡嗎?”(林湄散文小說集《誘惑》后記)。現試從她早期關注婦女的命運到本世紀初塑造的“世界公民”形象中,探討其執著的求索精神和作品價值。
林湄的生活道路不平坦,遭受過極不公平的際遇,在種種的心靈重創中,曾經徘徊在絕望邊緣而不能自已,最終在艱難的求索中再識了人的價值和生命真諦,并在文學中發現自己內心的渴求,將血與淚、痛苦與快樂、探索和理想訴諸文學創作。可以說,她的作品是她的人生求索的結晶,是她心路歷程的最好展示,讀者可從她一些重要作品的主人公身上意識到她對于“人”的感性和理性的綜合思考。事實證明,有追求的作家是不會滿足于把作品作為“自敘傳”,雖然她的藝術創造與個人的人生求索相統一,卻沒有把視線局限于個人身世的范圍,而是對個人人生求索和浮沉榮辱的超越,通過生命群體的體驗來表現自己對時代的某些本質方面的思考和探求,因而,其筆下人物均具有歷史時代的某種代表意義、對讀者有啟示和參照價值的藝術形象。她早期的大量創作關注的是當代婦女的實際處境和生命體驗,與婦女命運有關的許多方面都引起她的注視和思考,她的許多小說揭示了時代在婦女問題上的本質特征,是對摧殘女性、不把女性當人的腐朽心理、觀念的嚴厲抨擊,她所創造的許多女性的形象是對維護人的尊嚴、追求人的真諦、尋求自我解放、自我實現所付出的,帶著血淚和艱苦卓絕的努力的禮贊,字里行間回蕩著女性作為一個人的呼喊,也體現了作家對女性自身弱點和誤區的剖析。而出版于2004年的長篇小說《天望》以其對當代人類的價值理念、實踐理性和各種消極現象的強烈憂患,對人類“地球村”的生存狀況、前途命運的深摯關切,以及涌動在其中的靈魂救贖的激情,均超越了以往以打工創業、思鄉戀舊為主要內容的海外華人文學的創作,這就是林湄的獨特和其海外華人文學創作的價值。
一
在進入父系社會以后,男尊女卑觀念已深人人心。《易傳》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而“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以乾坤天地比喻男女以示尊卑貴賤。在父系社會,妻子在家中只有依附丈夫而體現自身的存在,無獨立人格可言。妻子的職責就是馴服地、兢兢業業地伺候丈夫,操勞家務,生兒育女。在中國古代,男性可以狎妓納妾,女子卻必須“從一而終”,再嫁就會被蔑視,與人私通則更為大逆不道。19世紀初的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在人類歷史上最早使用“婦女解放”這一概念,“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是他的精辟論點。在《關于四種運動的理論》一書中,傅立葉指出:“某一時代的社會進步是同婦女走向自由的程度相適應的,而社會秩序的衰落是同婦女自由減少的程度相適應的。”所以婦女解放的程度體現著社會文明的程度,但這又并不總是同社會經濟、物質文明的發展同步的。
今天,大多數國家雖從理論上、法律上說是男女平等、男女實現自身價值的機會也均等,但實際生活中并非如此,婦女仍受到各個方面的男權思想的壓制和束縛,想克服來自社會和家庭的種種阻撓,她們要付出比男子大得多的艱辛和努力。日本學者服部正指出:“日本家庭婦女只有從事繁瑣復雜家務勞動的權力,只要婦女不積極參加到社會生產的機構中去,妻子就是無用的。”(服部正:《女性心理學》)所以日本家庭中的夫妻關系實際上是一種封建體制的延續。在其他許多東方國家的家庭中,特別是在文化層次較低的家庭中,情況也大抵如此。傳統的習俗使得男子心理根深蒂固地鄙視婦女,把繁瑣的家務勞動全部堆在婦女身上,而“三從四德”傳統觀念又潛移默化地成了支配婦女心理的因素,加上自身性格的弱點,均成為人生競爭的心理障礙,阻撓她們實現自身的社會價值。在西方世界,具體情況雖有所不同,但社會上、家庭中的男權觀念同樣是根深蒂固的,這一點,在林湄的小說中有著深刻的反映。
她的早期作品,收在散文小說集《誘惑》中的《云妮的黃昏》、《芳鄰》及發表在《文學世界》1989年第3期上的《新婚的新娘》等作品,表現家庭婦女地位的低下以及婦女沖出家庭的艱難。在這些家庭中,女性只是作為玩偶而存在,丈夫喜歡了拿起來,厭倦了就丟在一邊。《云妮的黃昏》的女主人公云妮為了在英國取得居住權,輕易結了婚,婚后,丈夫不但另覓新歡,還惡語相加,逼迫打罵,吵鬧離婚,甚至無忌憚地把情婦帶到家里來。云妮為了“顯得堅強、賢惠”,默默地忍受著著一切,最后毫無條件地在離婚書上簽了字,回到家里,整天以淚洗面。《芳鄰》中的蓮馨和《新婚的新娘》中的俞琳琳的遭遇也都差不多。這三個家庭中的妻子都因年輕貌美成為丈夫的玩偶和附庸,深受欺壓。但由于三位女主人公的思想境界不同,所以其結果也各不相同。云妮和俞琳琳默默地承認和接受命運:云妮實際上是被“休”在家里,在愁苦中打發余生;嫁給港商的大陸妹俞琳琳則繼續忍受著丈夫的欺壓,前途難卜。在《云妮的黃昏》的結尾,作家寫道:夏天的夕陽將天邊染得絢麗燦爛,可是云妮“失神而呆滯的眼光卻無視燦爛的晚霞,她的感情已進入黃昏了”。低沉而滯重的敘述,流露出作家深深的喟嘆!毋庸置疑,作家把期待的眼光投向《芳鄰》中那個偷偷地積夠了錢,毅然離開忌妒、兇暴的丈夫,走向自我解放之路的蓮馨。蓮馨面對著命運,曾經自殺不遂,離家又不成,本來似乎也絕望了。但可貴的是,這個弱女子在生活的教育下,終于堅強起來,開始“默默地為自己筑巢鋪路”了,這是一個新時代的娜拉。作者對《晚來風驟》中那位勇敢地走向晚戀的龔太太也投之以深切同情的眼光。面對著兒子輩“不要臉”的嘲罵,龔太太回擊說:“我沒有罪!我們老年人也需要愛與被愛,需要本能的一切。你們還沒有老,不要言之過早!”理直氣壯的話語擲地作響!
長期的國外生活,使林湄對世界范圍女性的實際處境的體驗更為深切了。長篇小說《淚灑苦行路》、《飄泊》等表現的是當代婦女維護人的尊嚴、追求人生真諦的艱難歷程。這些作品對婦女的實際處境及其帶著爭取解放意義的奮爭,具有深刻的現實性,作者對臨近21世紀男性依然把女性當作玩偶的揭示,表現出一種深切的憂憤,字里行間回蕩著女性作為一個人的呼喊,告訴讀者婦女的解放除了靠婦女自身的覺醒,還需要全社會對于婦女問題觀念的更新和關注。
由于林湄的文學創作是在探索婦女群體的解放之路,所以在她筆下會出現許多個性、價值觀及人生態度各不相同的女性形象。通過這些人物形象,寄寓自己的感受和思索。這里,作家清醒的現實主義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一方面看到傳統男權思想對現代女性的外在束縛,另一方面更看到傳統男權思想已經深深地內化在女性的心靈深處,成為女性的自我束縛,使之陷入生命的誤區,甚至自行撲滅生命之火。在作者看來,這種自我束縛對于女性的解放威脅更大。
以上我們提到《云妮的黃昏》中的云妮、《芳鄰》中的蓮馨和《新婚的新娘》中大陸妹俞琳琳的不同結局。這三篇作品均寫于1988年前后,在相近的時間內連續寫下三篇女主人公結局不同的作品,可見作家在這個問題上的感觸之深和用意良苦。如果說云妮和蓮馨的不同人生態度,使她們分別成了未走出家門的娜拉和勇敢地走出了家門的娜拉,還是一種比較常見的易于理解的反差,那么大陸妹俞琳琳卻作為自覺自愿地“回了家”的娜拉而發人深省。魯迅在1923年作的那次題為《娜拉走后怎樣》的著名演講中曾經對離了家出走的娜拉的前程作過預測,認為娜拉“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因為:“為娜拉計,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這種預測當然是有道理的,而在當時的中國,在婦女基本上沒有經濟權的狀況下,就更具現實性。
由于時代的限制,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作家還沒有把女性的自我束縛——男權主義的內化作為抨擊的目標,因而,林湄的揭示更具時代上婦女命運的意義。實際上,即使娜拉得到了“經濟權”,也還是可能“回來”的。在《新婚的新娘》中,我們的女主人公回到“鳥籠”中,就不是為了經濟權。俞琳琳很有音樂天分,她7歲習古箏,8歲上臺演奏,20歲分別得到c市和全國的古箏優異獎。近年又常隨中國友好代表團出國訪問。在我們看來,這個女性功成名就的人生道路該是令人贊譽的了。可是她卻仍有孤獨失落感,她需要愛和被愛,在她看來,成功并不能填補女人的空虛,她渴望過“正常女人的日子,恬靜溫馨的生活”。問題正在于她不僅將女人的事業與“正常女人的日子”對立起來,而且在她心目中,“正常女人恬靜溫馨的生活”顯然重于女人的事業,所以她才自愿地放棄事業,令荒謬的理解折斷了她騰飛的雙翼!只有當她在新婚丈夫身邊,過上不必為衣、食、住、行擔憂、不再有過去的“寂寞感”時,她才朦朦朧朧地感覺到失去了什么“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況且剛做新娘子,她的港商丈夫就仿佛根本不知道她也有人格,不僅對她惡語凌辱,甚而露出了把她作為私有財產、利用她做搖錢樹撈錢的卑劣嘴臉。可悲的是她這個受過多年“男女平等”的教育、事業上已經頗有成就的“新女性”,竟然幾乎是平和地“接受了現實”,還自我安慰說:“事業和愛情,生活和現實,永遠不像人們想象中那么美好,無憂無慮。”那么她今后的結局自然堪憂。
在小說的開頭,作家故意反過來說,“不論少女時期處境如何,長大了,嫁個理想的丈夫,便可轉運”,可俞琳琳的選擇和現狀恰好成了這句話的反證。她的人生理想正是她在家庭中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根源,她過上“正常女人的日子”之時,正是她失去自我之日,所以面對丈夫的凌辱,她只能消極軟弱地承受。小說提出的“正常女人”是個非常值得深入探討的概念。當我們讀到俞琳琳為專事家務,“纖纖細手起了皺紋”而黯然神傷,這時,那熟悉的箏聲又“幽遠渺飄,飄蕩于薄扶林道半山的一個角落”時,不僅要問:什么是“正常女人”?難道就是這種放棄個人的事業而依附男人生活,把畢生精力耗在家務上的女人嗎?
林湄寫于1992年的長篇小說《艾瑟湖》寫的是三個女子和一個男人的“戀愛風波”,但又絕非淺薄的“多角戀愛”、醋海風波。除了對男主人公趙行從道德倫理層面的剖析以外,小說著力表現的仍舊是女性的自我束縛和生命誤區,這表明作者的視線仍然沒有離開女性自身的弱點,而當代女性自我束縛的普遍性如同十多年前一般,并沒有多大的變化。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里的三個在歐洲生活的女性雖個性和事業各不相同,但在男性面前,她們都同樣表現得軟弱和脆弱。薛兮娥來自中國大陸,受的是中國傳統教育,“既懷舊又放不下新”,但顯然她的舊思想傳統是占上風的,所以溫柔忍讓,委屈求全。她的丈夫趙行拈花惹草,她都能裝得充耳不聞,還用如今世上到哪兒去找純潔無暇的情感,丈夫不過是“玩玩而已”,并沒有丟棄自己,“算有點良心吧”來自欺欺人。如是,她的生命之花完全靠男人賦予養料,只能沉溺于“感情”而不能面對現實,所以趙行認為她“最好對付”,她也就無法擺脫總是被玩弄、受欺騙的悲劇命運。張惠之是“文革”以后才從中國來到歐洲的,她很有抱負,是個名副其實的女強人。在她看來,事業不僅僅是屬于男人的,她同樣需要事業,愛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她不能為愛情犧牲全部生命,她要活得有意義,不庸俗,“要讓人們看看,當今婦女不遜男色!”她經受過艱苦的磨煉,聰明果斷,事業有成,不多久就當上了一個經濟集團的對外發展部副總經理。可惜的是上述豪言壯語不過是表層皮相。也許連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是,一旦墜入那個趙行的情網,及至在情場受挫,她內心深層的、與上述豪言壯語相悖的意識便開始冒頭了:事業不是她的目的,家庭才是她的目的,“家庭的幸福才是她的目的,也是女人‘內在’的代表。無歸屬的女人事業再成功也沒有真正的快樂”,所以她不想用事業而改變或剔除自己的所謂“活得像個男人又像個女人”。可見愛情仍是她的人生的唯一目的!正由于她把命運的基石仍然建筑在異性上,所以一旦她意識到自己的愛情只不過是做了趙行往上爬的“梯子”,她憤怒無比,精神也就一下子崩潰了。
同薛兮娥、張惠之那兩個來自中國大陸的女子相比,華裔混血兒女商人陳娌妮卻顯得浮淺、天真、野性,外表熱情性感,內心豁達又迷離。她對“性”隨隨便便,容易成為感情的奴隸,年紀輕輕已離過兩次婚,又與一意大利男子同居著,完全不把愛情婚姻當回事。然而她內心深層“仍不失華裔血統女性共有的尋求——精神的、真正的愛情”。陳娌妮除了愛情,沒有別的事足以令她主動和懊惱,加上她的愛又摻雜了競爭意向,“只有她離棄男人,卻不能被男人所遺棄”,也就是說,只能贏不能輸。所以,當她發現自己同樣只是被趙行所利用和玩弄時,便惱怒而懊喪、死乞活賴地“攫住那一點希望”,對趙行糾纏不清,繼續在幻夢的期待中過日子。對以上三位女性來說,似乎都不存在男權的壓迫,但她們的“愛情”——本質上對男性的依附心態同樣束縛了自己,使她們不自覺地由表層的成熟自尊轉化為深層的不成熟而失去自我,滑人生命的誤區。當她們放棄了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和事業感、單純沉迷于愛情和男性時,她們實際上是得不到男性的真正尊重和愛戀。這里林湄表現出清醒的現實主義,她忠于觀察和思考,把筆觸主要集中在“走出了家門之后的娜拉”,著力挖掘其性格弱點,即女性自我束縛的廣泛性與嚴重性,為一個個滑人生命誤區的女性,敲響了警鐘!
在林湄早期的小說創作中,關于婦女問題的探求最集中、最有深度的是出版于1990年的長篇小說《淚灑苦行路》。這是一部表現當代女性追求人生意義艱難行程的刻骨銘心感受的作品,小說集中了作家數十年艱難求索的生命體驗,傾注了她全部的思想和情感。我想,用吉爾吉斯作家欽吉斯·艾特瑪托夫用公元十世紀亞美尼亞詩人格里戈爾·納卡列齊的《哀歌》一書中的兩行詩句作為自己的長篇《一日長于百年》的題詞那樣,用以下兩句詩來作為《淚灑苦行路》的題詞,也是非常合適的:
這部書——就是我的軀體
書里的話——就是我的靈魂……
《淚灑苦行路》的思想和感情主要通過女主人公蘇瑞沁來體現。雖然這個人物與作者傳奇經歷類似,然而,藝術形象雖與生活原型的人生經歷有一定聯系,但它畢竟是作家經過藝術提煉生發出來的,自然熔鑄了作家的觀念和情感,從而實現藝術的升華。小說展示蘇瑞沁在不倦的人生求索中認識了生命價值與真諦后,向著輝煌艱難的人生挺進的心路歷程。這是一個內涵深刻、血肉飽滿,有著時代特征和典型意義的藝術形象,是林湄通過藝術創造超越個體人生求索的結晶,是作家對婦女解放事業的一個可貴貢獻。
小說主人公蘇瑞沁痛感女性被家務羈絆,做了丈夫和孩子的“傀儡”,雖終身委屈求全卻從未想到要跨步離家,而丈夫卻只將她們當作生孩子的玩偶和泄欲的工具。瑞沁覺得作為一個女人的人格受到了褻瀆,因此“我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感情的人,不是工具,不是花瓶!”就成為她對命運的最強烈抗議。這其實也是為那些在人格尊嚴上遭受褻瀆的女性發出的內心呼聲。所以,她與丈夫決裂是為了一個女人應有的權利。
事業感,是瑞沁人生追求的核心。“生活的動力不再是為了孩子……只有事業,才是可靠的。”在男權觀念充溢的社會里,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情系事業是一種可貴的抉擇,因為缺少事業感談不上實現人生的輝煌。
所謂人生輝煌,我們可以用被稱為“人本心理學之父”——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提出的“自我實現”的概念來陳述。這是繼人的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需要等基本需要的優勢出現之后的最高層的基本需要,即決定人行為上所據有的力量和強度。馬斯洛認為一位音樂家必須作曲,一位畫家必須繪畫,一位詩人必須寫詩,否則他就無法安靜,人們都需要盡其所能,這一需要就稱為“自我實現的需要。”(引自馬斯洛論文集中文版《自我實現的人》譯者前言)。馬斯洛寫道:“自我實現者雖然并不缺乏任何一種基本需要的滿足,但他們仍然有沖動。他們實干,他們奮斗,他們雄心勃勃,這一切都與眾不同。對他們來說,他們的動機就是發展個性,表現個性,成熟,發展,一句話,就是自我實現。”(馬斯洛:《自我實現的人:關于心理健康的研究》,同上書,第20頁)驅動蘇瑞沁苦苦追求的正是這種“自我實現”的需要。當她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于工作,“充分、忘我、集中全力、全神貫注地體驗生活”(同上書第115頁)時,她才領悟到什么叫做崇高目標。盡管起初的價值還有點朦朧,但正因為這種寄托是自我實現需要的萌芽,因而隨著生活的磨煉和人生體驗的深化、不斷反思自己的選擇、解剖自己的人格和觀念,情操也隨之升華。當“自我實現”的觀念越來越明確時,她的信念也變得越來越堅定。
然而,瑞沁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她心目中的自我形象并不是那種“整個男人味的女人”,而是同樣富有女性的溫柔、善良和賢慧,“具有女性血統中共有的愛與特征”,有正常女人的一切需求,包括靈與肉!她認為“去掉了人的‘情’,生活還有什么情趣和快樂?”她只是反對把愛情當成是金錢的滿足和肉體的揉合,貶低愛的含義和價值。雖然渴望愛與被愛,但決不降低愛的標準,故而當兩者相矛盾時,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事業。為了事業,不僅寧愿孤獨,苦苦支撐,還對自己實行禁欲。禁欲,一般說來是反人性的,但在瑞沁卻是不得已,因為在她內心的深層有一種驅動力令她這樣做。性的欲求只是為了生理的滿足,與“自我實現”相比還是一種低層次的需要和滿足,只有“自我實現”才是人的最高層次的需要。社會發展的目的在于實現人的幸福,人的幸福莫過于這種最高層次的滿足。
瑞沁在追求“自我實現”中,同時對社會文明進步作出貢獻,這就比單純地走出家門、靠自己的雙手頑強地活下去更進一層了,所以顯得更加難得和可貴。林湄在談到自己的個性時,曾寫道“不是旁觀者,也不是冷眼看時代,比同命運的女性更投入時代與現實,與生活一起燃燒和發展”(林湄:《淚灑苦行路·女人的路比男人難走》)。這正是瑞沁的人生追求的一個極好注腳。這也是最使讀者受到激勵的關鍵:用自己的方式——寫作——來與生活共同燃燒。求生存需要錢,但她寫作卻不是為了錢,又不肯放下手里的筆,她的理解很單純:“總有人喜歡寫”。瑞沁寫社會評論、文學作品,抨擊現實中的丑惡現象,研究男女平等和女性解放問題。對現實的積極參與又使她蒙受更多的中傷和打擊,現實處境不僅令瑞沁經濟拮據、還不斷遭到性騷擾而步履維艱。然而,在孤寂和困難重重的人生尋求里、在燃燒個人生命為時代進步的努力中,因體驗到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使瑞沁對于種種的打擊有了承受力,她不屈不撓地生活著,工作著,向著人生輝煌、“實現自我”奮然前行!
在這個問題上,瑞沁的朋友朱多麗的選擇是不同的,多麗屬于在男女問題上奉行“杯水主義”的年輕一輩。在她看來,在商業化、金錢主宰一切的現代,人的腦子也必須現代化。現代女性走入了社會,經濟獨立,于性開放的社會環境中應該享有與男人同等的“性平等”,所以主張“順其自然”,不必“太認真”。雖不麻木、也不賣弄風騷,但“只要她喜歡的男人,她都會委身”,而沒有任何羞恥感。多麗批評瑞沁的生活方式是“圖清高”,“老土了”。其實,她的“性開放”、“性自由”只是為縱欲尋找理論的依據,一旦真正墜入情網,她就發現感情世界并非如此簡單。當她知道同居者士提芬另有情人時,就不“開通”了,不僅大鬧了一場分手,而且,后來士提芬被騙走了錢,又來找她時,她也堅決拒絕了,她不能不承認:“再開明的女子,追求短暫的愛情也要獨占,不能與人同享”。雖然只痛苦了一陣,并沒有那種撕裂靈魂的痛苦,但她的心理現實卻使她奉行的“杯水主義”不攻自破。
多麗在婚姻上的失敗,也與因曾經同別人同居不是處女而招致其男友士提芬的輕視有關。所以她的吃虧,除了在性生活上的隨便之外,也與這個時代男子可以視婚姻為約束,視女子為玩物,而女子卻一不專注,就被男人看成是一個隨便的輕浮的女人的男權觀念依舊是那么頑固分不開。
瑞沁的朋友嚴鳳萍也反抗命運,力求自強。愛情與婚姻的失敗,純真誠實被愚弄,像一團火在她心底燃燒。只是她的“反抗”只局限于“報復”,從報復糟踐她的男人,進而報復所有男人,這同瑞沁的反抗命運是有原則的分野。鳳萍看不到造成自己悲慘身世的原因從根本上來說是社會,是把女人當作玩偶的男權觀念,所以反抗命運也并不應該純粹是個人的行為,而是婦女解放,改造社會的事業。在她看來,“人生的成敗、得失,都是強與弱、善與惡、大與小的拼殺的結果”,“你不吃人,人家吃你,你不踩人,人家踩你”。她覺得自己當年弱小善良,無力與人較量,所以被人欺侮,現在有了錢,買通殺手殺了那個欺騙、糟踐過自己的男人就萬事大吉了。同時,她把能夠“玩玩男人”看成是女人的“聰明”,這世道“男人可以玩女人,女人為什么不可以玩男人?”“人生就是要享受,食是享受,性是享受”,只能“挑著玩”,不能認真。她也同樣否認愛情的價值,認為只有錢才是真的,“沒有錢講個屁情”!所以她愿意出賣肉體,來換取金錢。她就在精神的自我麻醉中,一步步走向深淵!
《淚灑苦行路》就這樣通過三個女性的不同人生道路,表現出豐富和深刻的思想內涵,為人們的人生選擇提供了啟示和參照。
林湄小說的重要特色是著力刻劃人物的心理活動,對人物的心理穿透力體現在她不僅能夠窺探其心理流向,且能洞察這種心理流向的外在和內在的根源。這樣,在她筆下,人物就不是任憑作家擺布的木偶,而是有著心理內涵的活生生的生命體。一方面,這些人物置身于社會中,與社會生活息息相關,體現出其現實性;另一方面,又開掘其深層的情感和觀念,表現其向命運挑戰的精神,又不回避其脆弱、動搖,乃至自我戕害的一面,所以人物又是立體的、真實的,富于血肉的。
瑞沁歷盡艱險,向著自我實現前進時,心情時常是孤獨乃至悲涼,充滿著困擾和掙扎的。這也并不奇怪,因她用筆揭露和抨擊現實而招致許多明槍暗箭,加上為了女性的權利和“自我實現”的奮爭得不到一些人的理解和支持,幾位好朋友甚至指責她做人“太認真”“不現實”“冥頑不化”“自找苦吃”,不斷地勸她放棄追求,降低擇偶標準,或者復婚“回歸現實”。她卻義無反顧,認定了那條“苦行路”,自然只能在“苦行路”上踽踽獨行,孤身奮斗。兒子死于車禍雖然有其偶然性,但這樣沉重的打擊對于一個孤身奮斗的弱女子來說又似乎是必然的,是瑞沁為著實現自我所付出的代價。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瑞沁的靈魂苦斗的揭示。這是一個成長中的人物,盡管對人生的價值有明確的追求和標準,在理論上也有所探討,但其人生境界畢竟不夠成熟。對來自社會的打擊,她缺少必要的心理準備,所以舉步維艱時,就免不了痛苦和困擾,環境越熱鬧,她就越感到孤獨、矛盾,甚至動搖。她尋思過既然尋找不到理想的愛情,不如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像常人一樣“湊合,了卻余生”。她時而感到自己與月亮一樣孤獨,簡直“好像一個囚徒”,時而“羨慕”服從命運安排的女傭,“至少不知道什么是悲哀和痛苦、追求和價值”。在極度的痛苦之中,她甚至祈求上帝賜福,當她發現這種祈求并沒有帶來福祉時,她憤怒得將書柜內的圣經統統摔向門外走廊,又把自己未完成的稿紙扔得一地。這些都顯示了她的不成熟。正由于作家不回避她的不成熟,這個人物才顯得真實可信,而不是理想化的。但是,她向著人生輝煌的信念和精神支柱始終沒有倒,所以她能夠化孤寂為動力,不斷地反思,在反思中走向思想的成熟和升華。
二
21世紀初出版的長篇小說《天望》進一步體現了作者筆下人物的復雜化和人性化。作品通過主人公——傳道人弗來得的經歷視域,展現歐洲廣闊的社會生活,描繪了眾多的人物。除主人公弗來得外,有他從中國移居歐洲的妻子微云;有他一心撲在經濟活動上、力求發財致富,結果卻炒股失風,弄得一貧如洗的哥哥依理克;有激賞依理克、鼓吹“實用主義”的“美國精神”的親戚保羅;有熱衷經商鉆營,時而大紅大紫,時而又身無分文的混血兒羅明華;有那個在歐洲讀博士學位,為了帶幾件家用電器回國而去小飯店打工,受盡欺凌的出訪學者老陸;有自欺欺人、吹牛混日子的“管教授”;有“性開放”,同時與十多個“女友”保持性關系的“漢學家”麥古斯及其同樣“性事不如一杯水”的“情人”卡亞……通過弗來得在漫游(傳道)中同他們的交往、論辯,小說描繪了他們的真實生存狀況和困惑迷茫的心理狀態。
這些人物各自體現著某一社會群體的精神面貌。作者的筆觸深入到了其生活和內心的隱蔽面,銳利的穿透力傳神地揭示其價值追求和性格語言特征,不同價值理念的碰撞,使作品閃現著批判的光彩。也正由于作者關注的是整個精神領域,所以弗來得與各色人等之間的議論很自然地涉及到宗教、哲學、社會學、藝術、美學等諸多方面。可貴的是作者跨越了東方文明本體論和西方文明中心論的溝塹,跨越了把兩大文明的優劣作比較的慣常作法,而是站在精神拯救的高度,對人類精神走向的誤區的反思和探討,捍衛人性的純潔,堅守人性本善的信念,將各種人物置于寬闊大背景下去考量,體現寬容的胸襟和氣度,作者借弗來得之口說:“這個世界沒有比愛更具有征服力”,天堂就是“愛”,愛才是人類心目中的生存意義和靈魂家園。
弗來得是作者塑造的一個閃爍著理想光彩的人物形象。他本性誠實,渴求真理,w牧師說他自小就在他的容貌里“找到人類的純潔、簡單、仁愛,沒有心術、算計、世故的東西”。弗來得雖然因信仰而全心全意為之奉獻,但也曾為自己的人生目標而苦惱,他不贊成哥哥伊理克“尊重個人渴求的一切內容和形式的個人主義”;也不欣賞伊理克和他們的親戚保羅眼中的“美國精神”的核心問題,即“實用主義哲學”:“什么滿足、實用、效益,最終不是‘道德’,‘人情’,而是‘錢’,錢才是美國人的真正信仰,但‘錢’有沒有拯救美國?”他反對物質主義,說“我寧可物質貧窮、精神豐富”。
祖父留給他一個大莊園的遺產,夠他“吃幾輩子”,但他卻為一時找不到正確的人生目標而迷茫:“我應該如何安排自己?我有什么本事?我的人生理想是什么?我的靈魂、生命、時間是否有價值?應該用在什么事情上呢?”“神啊,我真是無知!”兩兄弟分家以后,他的哥哥立刻要賣掉自己名份下的土地,用這錢到城里去創事業,他為此感到苦惱,發愁。
也就在這時,弗來得同w牧師進行了一次震撼心靈的交談。w牧師告訴他:自己年輕時看了不少書,但沒有一本像《圣經》那樣觸及自己的靈魂,“人生中的一切思考、煩惱、問題都在它里面得到啟發”,“它不但安慰了我,還給我奇妙的智慧和力量,漸漸地將內心的悲愁化為喜樂,原先的種種憤懣被馴服所取代,世界重新顯得美麗而可愛”。他認為每個人身上都有天使和魔鬼,有時天使贏,有時魔鬼戰勝了,人不容易接受天使,想接受他就得克己。人心被塵事蒙住了。真理需要實踐,才能體現神明的秘密。所以他勸弗來得賣掉所有土地、到塵世中去傳福音。“雖然你不能改變這個世界,但至少可以告訴世人——你在追求。”w牧師的誘導使弗來得得到了信心和力量,他的頭腦“好像被什么東西洗過一樣,清晰了”,心靈提高到一個嶄新的高度,他決定舍棄現有的生活,即變賣財產后向新生活挺進,掃除罪惡,糾正錯誤,向世界推崇純潔和真理。
他作為一個傳道人走向社會,到處宣講福音,并矢志不渝地走到底,“哪怕有助一人,也當去做”。雖然有時也會對人類的精神本質感到失望,但最終還是被靈魂救贖的抱負所激蕩,從愛的意義出發,不斷想到w牧師的話:“參與生活”“,成為你自己”。所以,他看到人類的丑陋越多、付出的愛也越多。在他看來,人的貪欲,嫉妒,殘暴……都是魔鬼,要“誓死與之奮戰,盡力去邪除魔”,對處于迷津中的人們,他苦口婆心,不厭其煩地解釋,弄得唇焦舌燥,精疲力竭。可是理解他的人是那么少,人們對他的行為充滿了懷疑和困惑,視他為“小丑”,連妻子也不理解他,嘲諷他“中了魔”,甚至離家出走。當他與某些壓榨工人和婦女的不道德行為發生沖突時,他甚至被打斷了腿,最后連眼睛都被弄瞎了。
弗來得的傳道是孤寂而又艱難的。但他又不是一般宗教意義上的傳道,他以拯救人類精神的使命和“到天國領大獎”的志愿來激勵自己,知難而上,不折不撓。他的行為最終為許多人所理解。小說結尾,弗來得的哥哥經營失敗破產,人也發了瘋,其百萬金錢、名貴汽車、美女和各種服裝都被燒成了灰。雙目失明的弗來得觸摸到哥哥衣襟上的火苗時,“驚奇地、慌張地、高聲地呼喊:‘救人啊,救人!’”這是很富于象征意義的。
值得欣喜的是,作為一位作家,林湄己從關注婦女的命運走向到對人類的終極關懷,這是一次靈魂的洗煉,也是文學創作的飛躍。《天望》思想深邃、內涵豐厚、文字素樸、情感沉郁,是一部站在思想高度寫人、自然、社會、自我心靈以及和他人關系的和諧的大書,其關懷生命、對人性道德關注的追求和理想,正是對那些思想消極、色調灰暗、情緒頹廢的低俗化創作的一種警示。小說涉及范疇包括人與自然、基督教文化、東方地方性信仰、社會學民族學等等,以詩歌、諺語、神話承載異城風情和形而上的人文精神,為物欲橫流的世俗展現一片靈魂凈土。作者只有運用“全球化意識”演繹人性、反映現實,體現出其不為金錢所動以及作為一個作家的責任感,以生命的篝火燭照人類的精神和命運,作品才能賦予讀者健康的啟迪。否則,再“包裝”的作品,其結局不過是扔往垃圾堆的命運。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