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海外華人學者對中國文化在西方的傳播與影響有著特殊的敏銳感受與得天獨厚的研究條件。華裔學者葉維廉便是這一領域的較早開拓者并至今仍耕耘不息的一位。他以詩人兼學者的雙重身份,雙語優(yōu)勢,積極探討了道家美學對英美現(xiàn)代詩的影響這一比較詩學的課題。揭示出其的關注視點與闡釋方法,對于道家美學世界意義的彰顯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葉維廉;中學西漸;道家美學;海外;影響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1)3-0029-05
在20世紀的美學家中,葉維廉對道家有著最深摯的熱愛。他積極活躍于臺灣、香港、大陸、北美學界,教學、演講、朗誦、參加學術會議,始終不遺余力地實踐與傳播道家美學。他曾剖白自己“雖然無間的進出于西洋作品之間”,但“始終不信服柏拉圖所強調的‘永恒的輪廓’,……還是認為莊子的‘化’的意念才跡近實境”。相對于西洋作品,他“從中國道家的思想中,更體認出一種含弘的氣度。”他投以全幅的生命去追尋與實踐道家美學,慘淡經(jīng)營、孜孜不倦,以“為道家傳言者”自居。他總是把道家美學置于最前沿的學術場域來觀照與闡釋,尤其是他在比較詩學視域下思考道家美學如何走向世界、被海外語境所接受,不僅彰顯了道家美學置身于世界語境中所蘊含的無限生機和能量,也為其比較詩學研究提供了精彩的實踐案例。揭示出其的關注視點與闡釋方法,對于中國詩學世界意義的彰顯有著極重要的參考價值。
一、從美國詩歌界的兩次“中國熱”看“中國詩學西方影響”
20世紀美國詩歌界興起過兩次“中國熱”,都由中國詩翻譯作為媒介興起。第一次“中國熱”爆發(fā)于1912-1922年的意象主義運動期間。龐德(Ezra Pound)1915年根據(jù)范諾羅莎(Fenollosa)所遺留的筆記翻譯的《國泰集》出版,譯詩中的創(chuàng)意語法和清新美學風格很快在英美學界引起轟動,龐德也一躍成為意象派的領袖,成功推動了美國詩民族化與現(xiàn)代化的轉變,也推動了中國詩歌精神在美國的“再生”,1922年達到高潮后漸趨消退。第二次“中國熱”于1950年代后期由黑山派和垮掉派興起,中國詩、道家及禪宗在美國非常流行。詩人史乃德(Gary Snyder)1956年翻譯了24首《寒山詩》,此書一出,寒山子與史乃德迅速成為年輕一代精神偶像。六十年代的嬉皮士運動,反越戰(zhàn)運動,七十年代的環(huán)境保護運動中,美國諸多詩人都自覺接受中國詩、中國文化的影響。趙毅衡認為,第二次“中國熱”相對于第一次的迅速、短暫來說,影響延續(xù)的時間長得多,“至五十年代后期以來已經(jīng)有四十多年,‘而且至今還在繼續(xù)發(fā)展。”相對于第一次熱潮中美國詩人對“中國文字、句法與情調”的關注,第二次熱潮中的美國詩人“大都傾心于道與禪”,“都希望更深人到中國美學的核心中去。”由此可見,西方現(xiàn)代詩,尤其是美國現(xiàn)代詩深受中國詩與中國道家文化的影響是一個極大的事實。
這種事實在西方學界引起強烈的學術反響,1977年4月23日-27日,美國詩人學會在紐約市舉辦的“中國詩歌與美國想象力會議”(Chinese Poetry and American Imagination Conference),邀請當前美國著名詩人與翻譯者、詩論家共13人討論“中國詩如何豐富了美國的想象力”這一議題。應邀參加此次會議的共有13人,其中包括7位在美國詩壇居一席地位的詩人,如雷克羅斯、史乃德、布萊、孔尼茲、詹姆斯·烏萊特、莫紋等詩人,另有學者與譯者共6位,包括葉維廉、約那森·查維斯(Jonathan Chaves)、漢斯·弗朗可(HansFrankel)、大衛(wèi)·拉提莫(David Lattinore)、黃金銘(Wong Kam Min)與鐘玲。在會議中這七位美國詩人全都異口同聲說他們很喜愛中國詩歌,也都異口同聲地說他們閱讀過中國詩歌,當然大多數(shù)是讀中國詩的英譯本,而且有些說他們自己寫的詩很受這些譯文的影響。可見中國詩歌對于西方詩人的影響之大。葉維廉在其自撰的《年表》中特意記載他參加了此次會議。
這種中國文化“西傳”的探討近年來也得到了國內學界的重視,如樂黛云先生2006年在其主編的“中學西漸叢書”的總序中不無遺憾地提到目前學術界“顯然研究西方對中國的影響的著作較多,從反方向研究中國文化對西方文化影響的專著卻相對較少,尤其缺少這方面的綜合性系統(tǒng)研究。特別是對于西方主流文化中的中國文化因素,更是幾乎互助闕如!”這種呼吁隨著國家文化部門對“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政策扶持,也越來越凸顯其文化戰(zhàn)略意義,成為一個亟待展開研究的論題。
事實上,海外華人學者構成一個獨特的群體,他們是龍的傳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懷持著本能的“根”的體認,又漂泊異鄉(xiāng),在在海外學術機構中工作與生活,尤其能切身感受到中西文化的“對抗共生”。他們對于中國學在西方的傳播與影響有著特殊的敏銳感受與得天獨厚的研究條件。葉維廉便是這一領域的最早開拓者并耕耘不息至今的一位華裔學者。早在1960年,葉維廉就讀于臺灣師范大學英語研究所時,他就撰寫了《靜止的中國花瓶——艾略特與中國詩的意象》一文開始探討艾略特詩所受中國詩的影響。1963年,葉維廉到美國求學并留下任教,他利用自己的雙重身份(詩人兼學者、美籍華人)、雙語優(yōu)勢,積極開拓探討“道家美學如何影響了美國現(xiàn)代詩”這一比較詩學的課題。從獲得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學位的畢業(yè)論文EzraPound's Cathay(《龐德的<國泰集>》1967),到其英譯Hiding theUniveme:Poem 0f Wang Wei(《藏天下于天下:王維詩選并論》1972),Chinese Poetry:M ajorModes and Genres(《中國古典詩舉要》1976),再到《道家美學與西方文化》(2002),葉維廉一直孜孜不倦地在西方文化語境中推闡道家美學,揭示其美感視境對西方詩歌、詩學所產(chǎn)生的影響。
二、道家美學與中國山水詩的靈活語法、語言策略及意象安排
葉維廉既是學者,亦是詩人,既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染,對道家美學、中國古典詩極其鐘愛,亦飽受西方學術訓練,在美國從事教學工作,對英美現(xiàn)代詩深有研究。天然的中西比較意識讓他不僅探索同一文化源流的道家美學與中國山水詩、山水畫之“姻緣”,跨文化的中國古典詩與英美現(xiàn)代詩的是否可以匯通?如何匯通?亦是他思考的著力之處。面對20世紀西方詩界興起的兩次“中國熱”,葉維廉作為一位華人學者,有著探源的濃厚興趣,他追問:
道家思域所打開的表現(xiàn)靈活性對印歐語言系統(tǒng)(譬如英文)的應用者提供了怎樣的感知和表達的方式呢?一種定詞性、定物位、定方向、屬于分析性、指義性的語言可以獲致道家美學/中國詩往往超脫這些語法限制來完成的境界嗎?
在葉氏看來,要說清楚道家美學對英美現(xiàn)代詩的影響,首先必須理清道家美學對于中國詩(包括中國畫)的影響。
在中國詩的分析中,葉維廉引證最多的是王維一派傾向于描寫自然山水的詩,為了凸顯中西山水詩之差別,他曾提出“純山水詩”的說法,這一說法自然是值得商榷的,不過可以看出的是,葉維廉對于中國山水詩的獨特理解及偏愛,這一偏愛與他對道家美學的偏愛緊密相關。葉維廉在中國山水詩語言、語法的自由靈活特性及其所產(chǎn)生的美感效果與道家觀感物方式之間相互發(fā)現(xiàn),不僅論析了道家對中國山水詩的影響,也從中國山水詩追溯了道家這一中國美學的“源頭活水”。
與西方詩嚴謹細分的語法相比,葉氏發(fā)現(xiàn)中國文言山水詩受到道家美學影響,語法高度靈活。首先,中國詩很少用人稱代詞,甚至不需要連接詞而自然成句。盡量讓自然物象本樣呈現(xiàn)、獨立自主,呈現(xiàn)視覺性及空間的玩味性。因詩人“喪我”,讀者可以與物象直接接觸而不隔,并參與美感經(jīng)驗的完成,同理,“空”在中國山水畫中占極重要的位置。這種無人稱主詞所導致的美感效果“實在是暗合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的虛以應物,忘我而萬物歸懷,融入萬物萬化而得道的觀物態(tài)度。”其次,印歐語系的英文具有的大量定向定義的分析性元素,如主詞決定動詞的變化、單數(shù)復數(shù)決定動詞詞尾的變化,如冠詞、前置詞、連接詞等等。中國詩則要盡量跳脫這些指義元素,消解視限與距離,任自然萬象橫展、物物無礙,托出“指義前”未經(jīng)思侵、未經(jīng)抽象邏輯概念化前的原真世界;中國山水畫散點透視,不斷換位、突破“物眼”,讓不同的感知同時交匯在觀者的感受網(wǎng)中。語意不限指性,關系不決定性究其基本原因,葉氏認為“當然是由于道家所激發(fā)的觀物感物的立場——力求不干預自然的衍化興現(xiàn)——所必須帶動的語法的調整。”再次,文言動詞沒有時態(tài)的變化,時間空間化,一切仿佛發(fā)生在讀者的眼前,并時呈現(xiàn)、全面網(wǎng)取。現(xiàn)在、過去、將來的線性時間秩序易把經(jīng)驗限指在特定的時空里,是人加在渾然不分的現(xiàn)象世界上的概念,當我們說“現(xiàn)在”二字的時候,“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過去”。莊子最能洞悉其奧,“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始也者……”(《莊子·齊物論》)說是“始”,事實上“始”之前之“始”,還有“始”之前之“始”之前之“始”。可見,中國詩動詞無時態(tài)背后的是道家的時間觀。
不僅中國山水詩語法受道家觀感物取向的影響,中國山水詩的語言、意象的安排也契合著道家的精神投向。葉維廉從老莊哲學中總結出一種“離合引生”的辯證法,就語言來說,道家表面上質疑語言、斷棄語言,實際上一種“正言若反”的反語超語策略,通過“去語障”,消除語言之演繹、分析、說明等概念功能,恢復語言形象性、具體性、原生性,語言真正作用在于興發(fā)自然、逗引天機、跡近真實,“語言文字仿佛是一種指標,一種符號,指向具體、無言獨化的真世界。”莊子謂“得意忘言”、“得魚忘筌”,正是中國古典詩所孜孜追求的境界。同時,道家的“任物自然”也為中國詩的“意象并置”、“羅列的句法”提供了理論支持。葉氏認為“為求道家精神投向里的‘未割’,中國古典詩在并置的物象、事件和意義單元之間留出一個空隙,一種空,一個意義浮動的空間,或者也可以說是顛覆性的空間,使讀者在其間來來回回,接受多層經(jīng)驗面與感受面的交參競躍而觸發(fā)語言框限之外,指義之外更大整體自然生命的活動。”中國山水詩人常把場景打開,引退,無人為的指限和導向,物物關系未定、渾然不分的自然現(xiàn)象如在目前地躍現(xiàn),朝向道家之“任物自然”與“活潑潑的整體生命”。道家為中國美學打開了全面的美感視境,中國詩所受的道家美學的孳乳是一個非常大的課題,葉維廉無意于面面俱到地去證實,他目的是借中國山水詩這一“引橋”來求證道家美學對英美現(xiàn)代詩的影響。
三、英美現(xiàn)代詩的語言、語法調整與對“物自性”的追求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文言高度靈活自由的語法為中國詩打開的一種若即若離若虛若實活潑潑的契道想象空間,讀者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出而獲致不同層次的美感。這一點對西方現(xiàn)代詩人極具吸引力,他們希望通過對西方細分說明性主導的語法的調整、創(chuàng)新來跡近中國詩的這種美感視境。葉維廉通過詩論探討和大量的詩歌舉證分析,為我們勾勒了一條道家美學、中國詩在西方“旅行”的影響譜系。最早的嘗試來自馬拉梅(Mallarme),為得到詩的“精髓”(純粹的境界),馬拉梅運用錯亂語法甚至把連接元素抽離而使物象完全獨立,自由地調動物象及文字以建造一個絕對的美的世界;魏爾倫(Verlaine)追求詩的“印象”、塞孟慈(Arthur Symons)所謂詩的“情緒”、佩特(Waiter Pater)的“瞬間經(jīng)驗的美學”,都可以說是對事物凝視后閃亮起的瞬間的捕捉,切近道家對語言的重新發(fā)明;休默(T.E.Hulme)希望詩脫離死板符號的語言而成為“視覺的具體的語言”、“直覺的語言”,這個方法正可以代替了解說的程序,可以避開限指的語法;對西方現(xiàn)代詩影響巨大的意象派領袖龐德(Ezra Pound)受到了中國詩和中國文字結構的激發(fā),一生中都在設法調整傳統(tǒng)的英文,撤棄邏輯性、指引性的連結元素使其能跡近經(jīng)驗波動的弧線,空間切斷及語法切斷大量地在其《詩章》中出現(xiàn);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詩中可以看到中文語法和龐德語法所提供的美感活動,即“語法的切斷”,直感物象,他又模擬藝術中“氣”的活動,以姿勢及活動來反映支持該瞬間的生命的氣的運行過程;承著龐德及威廉斯的詩觀,黑山詩人(Black Mountain Poets)、奧遜(charles Olson)和克爾里(Robert Greeley)都設法消除語言中的“指義”元素,對于詩的物象活動更加注意。
語法與表現(xiàn)密不可分,與語言語法的調整創(chuàng)新相關的是西方現(xiàn)代詩人對于道家“物自性”的追尋。道家“物各自然”肯定物之為物的本然本樣,肯定物的自性,一如王維的山水詩,景物幾近自現(xiàn),幾乎沒有作者主觀知性的介入去侵擾景物內在的生長與變化。葉維廉所拈出的“物自性”與郭象的“獨化論”一脈相承,核心指向在于否定人對自然的裁制,這與西方傳統(tǒng)思維以“理念”、“理性”為“永恒的輪廓”的看法截然相反,物自性這塊“他山之石”很自然地成為西方現(xiàn)代詩人反抗其傳統(tǒng)文化及重建美學范式的“觸媒”。葉維廉試圖簡要勾勒出美國詩人在哲學美學領域從“超越”到“物自性”轉變的復雜軌跡。如果說龐德前的現(xiàn)代詩人們?yōu)榭咕馨乩瓐D以來的西方思辨系統(tǒng)而尋索出來的思域與道家有著不自覺的回響,龐德對“物自性”追尋有著自覺但詭奇的一面,在美學上龐德通過范諾羅莎的遺稿和論文,由中國詩、中國會意文字推演出來疊意疊象手法,并時性、蒙太奇和明澈的視覺性美學主張,都指向一種“物自性”詩學的可能,可以說已經(jīng)觸及道家思域。“物自性”的完全認可,史提芬斯(Wallace Stevens)和威廉斯做了主要的催化。史提芬斯反復的希望做到“不是關于事物的意念而是事物本身”,威廉斯說“沒有意念,只在物中”,這些都讓讀者凝注“即物即真”的物本身,可以看作離棄超越論而走向物之為物的“物自性”的重要起步。受詹姆斯(William James)和懷海德(A.Whitehead)對真秩序的肯定和“經(jīng)驗直奉”的影響,威廉斯認為物之為物有其內在的律動來指證其真實的存在,他大部分的作品剔除思跡,擁抱“即物即真”的原真世界,就像道家影響下的山水詩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山水是道,目擊道存,已經(jīng)無需在修辭上辨明。威廉斯的主張對美國現(xiàn)代后期詩人影響深遠,尤其是羅斯洛斯(Kenneth Rexroth)和史乃德(Gary Snyder)。羅斯洛斯可以說是龐德以后第一個全心全意擁抱中國文化的美國詩人,他盡其所能搜讀有關中國文化文學的譯本和關于中國事物的評論,與臺灣詩人學者鐘玲合作翻譯大量的中國詩,坦然承認自己受中國文化,尤其是詩的巨大的影響,接受中國美感的視境作為他創(chuàng)作的導向,把杜甫的詩作為其詩藝的標桿之一,他重復強調“詩該寫具體的事物,它應具有強烈的特殊性——‘直接’接觸、‘直接’傳達的強烈的特殊性;它不應該知性地、演繹地寫永久不變的原始類型,應該像懷海德所說的‘經(jīng)驗直奉’”,他的許多詩幾乎沒有陳述,使讀者處身自主自性的自然景物中,實際的看到、感到、聽到和仿佛嗅到和觸摸到自然的活動與生變。當代美國領袖詩人史乃德與中國文化、中國詩淵源極深。他譯中國詩人寒山的詩而出名,成為美國六、七十年代的民族英雄偶像。他曾在日本廟里習禪九年,也曾到柏克萊向中國學者陳世驤學習中國文化,七十年代發(fā)起環(huán)境保護運動,并身體力行。史乃德對于中國文化極為熱愛,尤其是道家文化、禪宗及中國詩、中國山水畫。他從寒山和王維的詩里得到不少的啟示,又繼承了龐德和威廉斯的語言策略,他以語法切斷和空間切斷的方式來突破英文語法的制裁,表現(xiàn)中國山水詩不為物慮,不為思擾,任物自然興現(xiàn)的意境,由于史乃德“服膺于無言獨化的自然”,其詩具有中國語法而不覺得“隔”與“陌生”。
西方現(xiàn)代詩人在語言語法層面所做的策略性調整與對于“物自性”的追求互相補充,一體兩面。葉維廉歷史梳理其發(fā)展跡線時,也反思其困難與矛盾,“自馬拉梅以還的現(xiàn)代詩人試圖把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推理模式拋棄后,他們并沒有把上述的病治好,他們仍舊以自我或自我意識為一切秩序的中心,而把原來的真世界改容放逐。由于不肯重新進入自由風發(fā)的事物本然,便使得他們無法真正能從語言的牢房中解放出來。”西方現(xiàn)代詩人通過語法創(chuàng)新,突出了物象的獨立性與鮮明性,在表達程序上接近了中國古典詩,但他們呈現(xiàn)的外物還是詩人私心世界的投射,無法真正做到中國詩的“無我”。葉維廉反復征引卡洛·威廉斯所言的“要一行‘新’的詩行出現(xiàn),還得依賴一種‘新’的思想生成。”“新”的詩行已經(jīng)試驗,“新”的思想顯然指的是道家,尤其是道家以“物我通明”為前理解的觀感物方式并未被這些現(xiàn)代詩人所領悟,葉氏以為“在西方詩人調整物我通明關系之前,在他們重認及擁抱真世界之前,他們語言風格的改革將無法成為自然;他們的藝術手段將被視為疏離的狂暴行為。”葉維廉以實證分析闡明了道家美學對于西方現(xiàn)代詩的重要性,他從中國古典詩的道家源頭為西方現(xiàn)代詩開出一劑良方,這樣才不會本末倒置,避免只有語言手段的“新”而沒有思想精神的“新”。
西方現(xiàn)代詩借鏡道家美學及中國詩的旅程還在繼續(xù),目前華人學者中對這一課題探討最為用力的還有趙毅衡和鐘玲二位。趙毅衡以嚴謹?shù)膶W風、豐富詳實第一手材料、開闊的視野,從影響的結果、中介、深層根源等方面清晰地梳理中國古典詩對1910年前、新詩運動期間和當代詩壇三大階段美國詩歌及詩學的影響,考察時間長達一個世紀,研究的中美重要詩人、學者有六十多位,堪稱中國比較文學史上“影響研究”的典范。凹臺灣學者鐘玲從文化面切入,舉證繁多,探討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間美國現(xiàn)當代詩中所呈現(xiàn)的中國文化模式。鐘氏既細論了中國詩歌從韻律、格式、意象、主題到傳承等方面給予美國詩人的多樣啟發(fā),又探討了中國詩學、中國思想、人物模式以及多元藝術觀對現(xiàn)當代美國詩歌的影響與融合。鐘玲近年還推出《史耐德與中國文化》(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中國禪與美國文學》(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以研究個案對于前期的整體研究進行補充與深化。相較于趙著和鐘著爬梳原始材料之細密、論述之全面系統(tǒng),葉氏對于英美現(xiàn)代詩所受中國影響的研究有著自己鮮明的特點:葉氏以論文來著述,不同于趙氏、鐘氏的論著著述,后者可以綱舉目張、面面俱到、以“史”見勢,后者更精要凝練、要言不繁,以“論”見深,葉氏除了對這一比較詩學論題研究有開創(chuàng)之功外,他最大的特色在于聚焦美學經(jīng)驗的分析,緊扣中國道家美學對于中國古典詩之靈活語法及美感效果的影響并進一步對于英美現(xiàn)代詩的影響這一線索進行細密的求證。可以看出,葉維廉作為這一領域的最早涉獵者,提綱挈領地疏通源流脈絡、理清綱維線索,洞悉問題癥結之所在,把美學的分析與歷史尋根結合起來,不管是研究結論和研究方法都為后之研究者提供了一個較高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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