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月琴
地域文化環境一般是指某一地區的人們自身生存發展的文化境遇,是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在不同時代把社會意識和精神文明狀態作為一種具體的形式加以整合,從而形成對人的生存發展起制約作用的文化生態體系。其中,地域文化及人們所共有的觀念和標準成為維系各種社會關系的最重要因素。這些因素都是非經濟的它變因素,其社會功能主要是為經濟生活和政治生活提供某種約定俗成的行為規范。雖然它們不像經濟方面的自變因素一樣成為推動區域社會發展的直接原動力,但也間接地發揮著影響和作用,是區域社會經濟發展不容忽視的基礎條件。
江南地區一直是中國經濟、文化非常發達的區域。一方面,江南地域文化中,重視工商、重教尚文、講求經世致用、開拓進取等優良的傳統文化基因在近現代得到進一步發揚光大,繼續在社會的各個層面發揮著極其重要的影響。另一方面,“漂洋過?!倍鴣淼慕鞣轿幕?工業文明),由江南的上海、寧波等口岸城市首先傳入,后又滲透到江南的無錫、常州、南通等中小城市,使得該地區逐漸成為東西方文化碰撞及融合之地,西方文化中的先進與糟粕同時東漸,各種文化因子活躍異常。新的文化體系在傳統與現代之間逐漸整合、成形,在江南地區已具體表現出與其他地區頗具差異的性狀和特征,從而在經濟層面影響著該區域現代化的進程。
崇文重教的地域文化環境使江南地區人才輩出,有利于區域城市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
“崇文重教”的社會風尚在江南地區形成,始于魏晉南北朝中國經濟文化重心由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轉移時期。其后,社會上崇文重教風氣漸趨濃厚,明清之際,吳越之地,人才輩出。“唯有讀書高”、“教育為本”成為社會各階層普遍的價值觀念,逐漸形成江南地區優越于其他地區的社會文明素質。
近代自洋務運動以來,在這種崇文重教遺風的繼續影響下,江南地區開始興辦新式學堂,大批知識分子赴歐美、日本留學,開全國風氣之先,造就了一批新式思想家、科學家、教育家,如馮桂芬、薛福成、徐壽等。他們由接觸、反思到吸收、融合西方先進文化,成為江南地區乃至全國最先一批追求并宣揚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和文化的知識分子。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無錫人薛福成,這位由洋務學堂及西方文化教育培養出來的官員,年輕時就拋棄了空洞無物的時文,致力于經世實學。在他看來,西方國家富強的原因是振興商務,中國要改變國勢衰弱的命運,應首先發展工商業。又認為西方國家富強是因為藏富于民,主張鼓勵民間出口,導民生財,為民理財,用機器殖財養民。無疑,這些觀念的形成是商業經濟活躍的吳越地區文化與西方資本主義思想在薛福成思想深處共同作用的結果。同時,薛福成上述思想的傳播加強了無錫社會人士發展工商業的志向。他的兒子薛南溟早年曾應試科舉,領天津縣道府三署發審事務,轉而棄官回無錫,“經營地方實業垂三十年”[1],形成了以永泰絲廠為主干的薛氏資本集團,就是繼承他父親的思想并付諸實踐的結果。
而大實業家張謇、榮德生等人則從發展新興民族工業的角度出發,更加推崇教育,在南通、無錫各地創辦各類學校,為企業、社會培養了一大批人才,不但促進了江南地區教育事業的發達,而且對于提高民眾文化素質,推進江南地區城鄉經濟發展,發揮了十分重要的積極作用。張謇對于中國近代教育的發展貢獻最大。他在大力興辦企業的同時,用辦企業所得的利潤及社會募捐所得,發展教育事業,親手創辦的學校有:震旦大學、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河海工程專門學校、南通師范學校、女子師范學校等10多所。一些學校延續至今,仍在發揮著教書育人的作用。榮德生也是吳越地區積極推進近代教育事業的著名企業家。一方面他為培養企業人才而辦學,“隨所學而入事業,學用相當”;一方面在梅園辦“豁然洞讀書處”,作為親朋好友子弟讀書之所,聘請的教師中有清末翰林楊志濂、許彩魯等名流。不僅在無錫、南通,在江南的許多地區都能看到“崇文重教”的傳統文化和社會風尚的影響痕跡,塑造了該地區較高的民智,有力地促進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
像這種教育與工商業相互促進、協調發展,已形成江南地區早期現代化的一種模式,是推動該地區社會經濟發展的傳統文化動力所在。江南地區的民眾在近代社會的發展過程中,越來越多地感受到教育給他們帶來的益處,在商業、工業及其他領域所取得的長足進步。因此,當他們手里有了足夠的資本后,就會大量投入教育事業,從而形成了一種良性循環機制,展現出吳越傳統文化的內在能動性。
吳越之人重商、進取精神的發揮使得江南地區成為近現代乃至當代中國最富裕的區域之一。
自古以來,江南地區就存在著比較鮮明的經商致富的文化傳統。從吳越時期的殖貨專家范蠡在吳地留下串串足跡,到明清時期人們爭相趨利,改農從商,重商、開放、進取已經成為人們思想價值觀念中的共識。正因為此,吳越地區商業文化氣息濃厚,人們樂于經商,善于經商,而且目光遠大。到了近代,他們更是將這種能力灌注到他們所從事的各項事業中去。如江南地區南通、無錫經濟的勃興就與張謇、榮宗敬、榮德生、薛南溟等人一脈相承地繼承這種經世致用、重視工商業的地方文化傳統密不可分。
被毛澤東稱為中國近代民族工業的開拓者,“人民不可忘記的四大實業家之一”的張謇就是一位最富地域特色的實業家和教育家。他出生于南通一個富裕的農民家庭,自幼熟讀四書五經,才華橫溢,曾四次進京參加會試,但皆因文章不合考官的口味而名落孫山。直到1894年,年過四旬的張謇才如愿以償,被錄取殿試一甲第一名(狀元),終于圓了“大魁天下”的理想。按照傳統的習慣,他應該是入仕直至宰相。這是代表著幾千年來無數士大夫為之奮斗的最高最完滿的理想,但張謇卻棄官南歸故里,在南通創辦大生紗廠。在他看來,“欲國之強,當先教育”,而“欲興教育”,又需“先興實業”。在官本位思想盛行的中國,能夠棄官而從事風險較大的工商業,是需要足夠的膽識和勇氣的。學而致富,正是吳越文化的傳統。張謇邁出這一步,是深受這一文化傳統熏陶的結果。
同樣,無錫的榮宗敬、榮德生兄弟在經商辦實業方面也有過人的天賦和戰略眼光,他們利用無錫水陸交通便利又是太湖平原農副產品最大集散地的有利條件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有利時機,于1906年建立申新紗廠。申新紗廠鼎盛時設有9個分廠,除三、四分廠設在無錫外,其余都在上海。榮氏家族還在1901年創辦保豐面粉廠,后改名為茂新,茂新集團發展為4個面粉廠。后來,榮氏家族又創設了福新集團,有8個面粉廠。到1922年,茂新、福新集團所生產的面粉占中國私人資本面粉加工業的1/3,榮氏兄弟因此被譽為中國的面粉大王。榮氏企業跨越食品加工業和紡織業兩個部門,成為近代民族工業的一面旗幟。
可以說,江南傳統地域文化中的重商基因,在近代民族工業的發展進程中,得到進一步的發揚光大,地區、城市的經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擴張,南通、無錫等城市由原來的行政建置的小縣城一躍成長為長江下游地區重要的區域中心城市,而上海甚至超越原先的中國經濟中心蘇州、廣州,成長為新的全國經濟龍頭城市,整個江南區域經濟重心地位得以進一步鞏固。
不可否認的是,盡管重商文化對近代江南地區經濟有積極的推動作用,但也帶來了功利性的負面影響。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人們的觀念逐漸由原來篤信仁義道德,重義輕利,轉變為熱衷于經商謀利,重利輕義。不少奸商,坑蒙拐騙,無惡不作。史載,杭州商人“喜作偽以邀利,……如酒攙灰,雞塞沙,鵝羊吹氣,魚肉灌水,織作劇油粉”等。人們形容杭州的商品弄虛作假是“杭州風,一把蔥,花簇簇,里頭空”。[2]而城市商品經濟的發展、個人財富的增長,推動了人們消費觀念的變化,社會上逾禮越制的情況大量出現,追求享受的奢侈之風彌漫到吳越地區社會的各個階層。尤其是城市的富戶大室大講排場,追求奢華。杭州富商貴族“俗尚奢侈,縉紳士氣大”,“宴飲醉酢,無不踵事增華”。(《杭州府志》,民國74卷)蘇州更是號稱“奢蘼為天下最”,縉紳富商“輿馬從蓋,壺觴累盒,交馳于通衢水巷之中,光彩耀日,……游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于綠波朱閣間,絲竹謳歌與市聲相雜”。(《蘇州府志》,同治3卷)這種消費理念和方式雖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市場需求,刺激了城市經濟的發展,但不利于民風建設和社會經濟均衡發展。而且,過度重商的結果,也使得商人們處處以有利可圖為出發點,造成社會資本投入方面的失衡。近代蘇州、杭州商業城市的漸趨衰落就是由于城市消費功能的增強,加之上海、寧波等開埠城市的崛起,蘇杭缺乏工業發展的動力而造成的。
在江南地域文化環境中,傳統地域文化、西方外來文化并存,優秀文化基因與糟粕文化因素共生,兩種不同類型的文化形態共同在江南城市近代化過程中起著積極或消極的作用,不僅對于城市經濟的發展產生影響,而且對于該地區城市市民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等都帶來了沖擊。
具體到個案城市,近代上海、南京、無錫、寧波等地由于較早就形成并承接這種重教尚文、重工商、兼義利、兼容并蓄、較為開放的文化傳統,并善于因時因地加以改變與調整,地區民眾注重人文素質的提高,積極主動地參與到發展地方經濟的活動中去,發揮其主觀能動性,進而推動城市經濟的發展。特別是無錫人,受這種經世致用、重視工商經濟、自由競爭的地方文化傳統的深刻影響,對于被視為“奇技淫巧”的西方科技和設備,不是加以排斥,而是積極引入,化為新的生產方式,從而推動了無錫經濟的勃興。而南通“自明苦倭寇之后,三百余年未嘗被兵戈,民尤耽安逸,畏官而謹法”,形成的社會文化風氣使得南通缺乏有進取精神的能人志士。在這種保守的社會人文環境中,南通人很少在外從事工商業,除張謇以外,有突出能力的企業家人才不多。因此,張謇死后,南通再無人擔當主導南通工業發展的重任,這也成為南通經濟走向衰落的原因之一。常州工業之所以起步晚,發展慢,與常州文化傳統中安于守護私產,封建士大夫生活的懶散心理以及不愿也不敢投資帶有冒險性質的事業的經濟心理密切相關。
由此可見,良好的地域文化環境,可以提高地區人文素質,間接地影響經濟發展水平,對于區域城市近代化意義重大。
[1] 茅家琦.橫看成嶺側成峰——長江下游城市近代化的軌跡[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3:77.
[2] 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第946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5:16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