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羚敏
階層固化相對于階層流動而言,一個健康的社會有機體各階層之間應該是相互流動的。階層固化不僅指一代人階層屬性發生僵化和封閉的狀態,更重要的是反映了代際間階層世襲化現象。一般認為,現代國家能夠催化社會階層流動的動力主要有市場轉型、制度變革、再分配權力、教育文化資本等,而現階段我國社會權力資本化、教育不公平等正破壞階層流動的機制杠桿,尤其是強化了上層階層的邊界封閉性。中下層階層會因為階層固化帶來的利益分配不公產生一種相對剝奪感,一旦爆發會產生對抗式的沖突,或以革命、群體性事件形式出現,或以犯罪的形式出現。青少年*本文所指青少年為14周歲至25周歲的群體。是一個階層中最有爆發力和敏感的群體,一旦他們對于階層固化的現象通過非制度化、非規范化的手段表現不滿,就會導致犯罪產生。
階層變動與社會轉型密切相關,在轉型變革期,社會各階層和各成員的權力和地位將重新分配。犯罪行為某種程度上是對階層變化過程中利益得失的反應和回應訴求,過度的階層分化和突變或長時間的階層固化,都會不同程度產生沖突,對青少年犯罪形勢產生影響。我國建國以后階層變動主要發生在以下4個時間段:
1.政治封閉期(1949年—1976年)
在這段時期,我國經歷過多次政治社會運動,在“以階級斗爭為綱”思想的指導下,社會階層的分化基本上取決于政治權威的引導。政治地位決定一個社會群體的財富和聲望,往往一個人出生后社會地位就是相對固定的。全民政治化造成各群體之間利益趨同化,整個社會的犯罪率很低。1956年我國青少年罪犯率僅占全部罪案的18%;而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生存環境的惡化,青少年罪犯率突增到32.3%。[1]此時社會階層分化基本依靠政治權威的界定,并且在1976年之前基本固定下來,很少能發生流動和再分化。在十年“動亂”期間,多數估計認為,青少年罪犯率達40%-50%[1],這段時間,由于整個社會道德和法律的失范,加上體制鼓勵青少年進行社會運動,青少年脫離束縛,越軌行為頻發,并且多數行為得不到“犯罪”的歸責。
2.分化初始期(1977年—1989年)
各種研究表明*此類觀點可參見:劉志松.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犯罪預防理論探析[J].云南警官學報,2009(1):90-96;康樹華.改革開放催生了我研究青少年犯罪的經歷[J].青少年犯罪問題,2009(2):56-61;趙國玲,蘭全軍.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犯罪學[J].中外法學,1998(1):90-104.,在改革開放以后,全國青少年犯罪情況日益嚴重,不僅表現在罪犯率,也表現在青少年群體中的犯罪率方面。1979年1 700萬知識青年返城,政治因素對于社會階層影響開始減弱,社會階層分化進入到一個“自由化”的狀態,市場開始成為階層分化和重組的重要力量。在人民公社解體到基層政權穩定過渡期間,農村青少年犯罪現象增多。隨著社會的日益開放和流動,人們開始關心自己的經濟地位和貧富差距,體制的僵化落后于社會的發展和經濟的需要。1980年-1988年,除1984年青少年罪犯率有所回落外(1983年嚴打),逐年遞增,由61.2%增長到75.7%。[2]在這個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因素并存并且矛盾突出的時期,青少年犯罪出現了一種“躁動”。
3.快速分化重組期(1990年—2002年)
20世紀90年代開始,市場經濟全面建立,政府體制改革深化,社會力量日益壯大。經歷了80年代末的“波動”期后,全社會有著對穩定和經濟發展的高度認同。一方面,政府在戶籍限制、人力資源流動方面積極引導,另一方面市場配置資源的效能愈加強大。改革開放之后,在計劃與市場雙重力量影響下社會階層分化和重組最為激烈,并產生了一系列新的社會階層。此段時期,經濟的高速發展,緩沖了大量的潛在沖突。另外,由于國家法律和規章的變化(如盜竊立案標準改變),青少年犯罪率除1998年略有回升外,逐年下降。對于大多數青少年來說,社會的發展給予了他們不少的機會,許多青年人通過知識改變了命運,高考制度對于社會階層流動的積極效果得到充分發揮,整個青少年群體對于社會滿意度比較高。
4.逐漸固定僵化期(2003年—至今)
進入新世紀,許多改革的負面影響凸顯。城鄉和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失業率尤其是青年(包括大學生)失業率上升。2005年我國基尼系數據估計可達0.47*根據聯合國《2005年人類發展報告》,我國2005年基尼系數為0.45,但有研究人員估計實際可能更高,達到0.47左右,參見王鴻遠:“基尼系數逼近0.47,縮小收入差距七大對策”[EB/OL].[2011-07-15].http:∥www.ce.cn/macro/home/jjsp/200603/13/t20060313_6345766.shtml.,青少年由于離權力的遠近,享受著體制內與體制外區別待遇。一些政策的制定,嚴重侵蝕了人們公平獲得資源的機會,90年代形成的社會階層逐漸固定下來。對于弱勢階層的青少年來說,改變命運的機會在減少,成本在增大。在人口老齡化的背景下,青少年罪犯率2002年開始反彈,增加迅速。考慮到近幾年來青少年人口比例的減少和對青少年犯罪的綜合控制,其實際犯罪狀況值得擔憂。2009年全國社會治安形勢嚴峻,相比建國后三次犯罪高峰,社會貧富差距、分配不公是此次更深刻的社會原因。除了刑事犯罪,黃賭毒越發嚴重,主體恰恰以青少年為主。[3]
1.固化造成階層沖突的形成
“現階段,社會改革已終結了早期社會階層普遍受益的狀態,而形成特權階層獨享收益和邊緣階層承擔改革代價的局面。”[4]為什么美國黑人區同時也是犯罪多發區?為什么日本移民區社會治安屢遭挑戰?中下、下層階層由于經濟收入、生活習慣的制約會在地理上表現出聚居化狀態,在固定的區域形成穩定的社區。在這種邊緣化的過程中,這些群體會因為職業認同、社會地位的趨同形成特有的文化認同和價值觀念,在某些相對封閉的社區,甚至會出現與社會規范不一致的規范認同,造成階層之間的沖突以及緊張。青少年在這種環境下,更容易互相影響和同質化,產生“亞文化”,在發生越軌和犯罪行為時更出現組織化的特點,某些偏激的觀念和手段會在集體的無意識中被傳播和擴大,比如暴力犯罪的愈演愈烈。一旦某個或幾個階層的青少年在越軌行為上產生文化認同和無罪惡感,這種沖突的形式將直接被引導到他們視為的“對立”階層身上,例如在不少案例中,犯罪的青少年表示他們憎惡有錢人,他們某種意義上是在“劫富濟貧”。
2.階層固化弱化犯罪“阻念”
除了突發型犯罪,不少青少年犯罪“生涯”都經歷了從一般不良行為到嚴重不良行為再到犯罪的演變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有諸多因素(Crime Desistance,稱為“斷念”或“阻念”)可以阻止他們進一步邁向“深淵”,比如青少年犯罪研究中不斷強調的家庭、學校和社會因素,而對于中下和下層階層來說,這幾個控制因素無疑是最弱的。大量的青少年犯罪案例表明在犯罪之前,他們多處于失業、輟學或者閑散于社會的狀態。這些階層的家庭由于經濟等各方面的原因,其形態的完整性和教育整合功能已經受到破壞,無論是留守還是隨父母進城的青少年在家庭教育方面是有缺失的,因為真正的家庭教育不在于父母的說教,而在于完整和諧的家庭結構和氛圍對青少年潛移默化的價值和行為影響。家庭功能的弱化導致青少年過早進入社會,而此時他們又缺乏必要的免疫和抵抗力。在學校教育方面,由于教育資源分布的不公,弱勢群體的子弟公平教育權被剝奪。如果家庭和學校一旦脫離對這些青少年的控制,政府和社會力量又無法隨時介入,社會大眾對于這些階層的青少年又是天然設防的,那么種種負面效應會進一步加強。
3.階層固化下的社會失范
階層的固化進一步導致了社會解體,改革轉型期間大量社會失范行為的出現在于社會規范、社會政策、社會觀念的偏失和混亂,而根源在制度和道德層面。迪爾凱姆認為:當社會被突然發生的嚴重的危機或有益的變化打亂時,社會規范、社會輿論、社會道德等意識等就會產生混亂或者被削弱,社會對個人的影響作用急劇下降或暫時消失,而社會生活的急劇變化則會使個人的欲望迅速膨脹,使個人的需要失去控制,從而出現失范狀態。[5]
受我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個人”的自我控制存在于他人的評價和聯系之中,一旦這種來自他人的響應弱化,缺乏足夠自我約束的力量,則會無法控制自身的欲望,產生犯罪。“中國社會關系演變的基本趨向是以功利為取向的特殊主義的關系演變,及至改革以來形成工具主義人際關系。”[6]失范狀態從整體和個體層面來影響青少年:不受制度和道德制約來達到目的成為一種公認的準則,青少年本來就缺乏必要的理性,又少了外部的有效控制,將更容易走向犯罪的失控狀態;在個人層面他們的價值觀混亂、迷茫,對一切抱以不滿和怨恨的態度。青少年的成長需要一個社會化的過程,而現階段這個社會化的過程卻存在著促使他們犯罪的隱憂。
1.青少年犯罪呈現階層化特點
即每個階層尤其是較下階層和較上階層的犯罪原因和類型表現出所在階層的特性,所在階層的某些因素導致了犯罪行為的產生。例如,近幾年來熱議的“二代”犯罪現象,“二代”犯罪的熱議是以中國社會階層的劃分與階層結構定型化為基礎的。[7]通過觀察我們可以發現,從量上來說大多數青少年罪犯都屬于社會的下層階層,是我們所謂的“窮二代”,求財是他們多數犯罪的動機,也有部分青少年因為沒有固定工作和收入來源成為閑散人員,參與聚眾斗毆等犯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與上層社會階層生活狀態差距的刺激使他們強烈地要求參與利益的分配,但又沒有合適的方式,于是犯罪成為了一種選擇。對于條件優越,依靠家庭背景獲得升學、就業等特殊機會的“富二代”來說,犯罪往往不是為了金錢,而是因為戲謔、享樂,在生活面前表現出一種無壓力的空虛,犯罪的動機和目的往往在于“精神”的愉悅。交通肇事犯罪似乎成了“富二代”犯罪的標簽案例,這種特殊的過失犯罪正是建立在某種戲謔、不負責任的故意基礎上,他們在犯罪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對生命和法律的蔑視以及金錢萬能的思想嚴重觸動了公眾的神經。
2.需警惕幫派化和騷亂性青少年犯罪現象
激烈的市場化進程加上傳統道德倫理體系的崩潰,整個社會呈現出一種原子化的松散結構。一定時機下的階層沖突往往會把分散的個體重新在一種共同的名義下團結起來,形成與其他團體的對抗,這種共同的名義可以是“種族”“民族”“同鄉”“職業”等。青少年由于個體力量的弱小,更容易在某種共同名義下形成犯罪團伙,一來可以在從眾性中減輕犯罪的罪惡感,存在法不責眾、共同進退的思想僥幸;二來可以堅定自己犯罪的動機,增強自己犯罪的能力。另外,青少年掌握網絡和信息傳播技術,利用現代通訊手段聯系更為緊密、迅速,一旦發生聚眾斗毆類犯罪,將形成較大規模。青少年的沖動性和不理智往往會在群體性事件發生時出現“趁亂打劫”的局面,不久前英國倫敦騷亂中,青少年的“打砸搶”行為令人瞠目。隨著我國群體性事件的不斷高發,青少年發泄各種不滿情緒而參與其中實施犯罪的現象值得重視。
3.知識精英的低智能犯罪現象
相比“窮二代”犯罪,在校大學生犯罪和畢業大學生“蟻族”“鼠族”犯罪更值得我們思考。我們關注的不單是他們因經濟原因的辦公室“白領”犯罪,而是一些在普通人看起來他們不會犯的低智能犯罪。在就業包分配的上世紀90年代末之前,知識精英的地位就意味著潛在的權力資源、組織資源和經濟資源,“一入大學門,鯉魚躍龍門”。但隨著就業形勢的嚴峻和就業環境的不公平,許多大學生的優越感喪失殆盡,在校期間他們感受著貧富差距帶來的社會地位和物質上的差距,畢業后他們面對的是就業的諸多潛規則,相對剝奪感會更加強烈,自我控制能力反而弱化。知識并沒有改變他們的階層地位,一旦受到某些外部因素瞬間刺激,便會做出一些令人驚訝的“盜竊”“搶劫”等低智能的犯罪行為。更加值得警惕的是,如果這些知識精英加入到以下層階層群體為主的犯罪組織和集團中,將大大提高整個犯罪組織的組織性和危害性。
4.青少年犯罪中的陰暗價值彌散
社會失范最核心的是從道德倫理的崩潰開始,繼而影響制度、政策和法律等。當前中國社會正進入到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描述的風險社會之中。“在風險社會中,不明的和無法預料的后果成為歷史和社會的主宰力量。”[8]在一個不可預知未來的、缺乏穩定和信任的社會中,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會受到一些陰暗面的侵蝕,這種陰暗價值觀往往來自于下層階層對上層階層的價值觀的響應。上層階層集權力、財富與聲望于一身,擁有社會發展的話語權,他們為成功設定標準與條件,下層階層承認了上層階層某些負面的價值觀并在自身中擴大,比如“拜金”思想和性自由。中國傳統社會結構的穩定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從上層到基層都保持比較一致的價值體系,但如今上層的價值體系卻沒有因為物質財富的增長而保持正確的方向,而在某些方面偏離了原來的軌道,“金錢萬能”、“權力說話”等陰暗價值在下層階層中依照“破窗”理論彌散開來。
青少年犯罪所表現出的階層沖突有兩個方面:一是在青少年罪犯和被害人之間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比如“窮二代”犯罪受害人是富人群體,而“富二代”犯罪中被害人是下層弱勢群體;二是普通民眾對于特定階層犯罪的厭惡和排斥,比如大都市對外來青少年犯罪的深責。沖突理論和緊張理論等犯罪學理論都注意到了在處理犯罪問題時不同階層差別待遇的問題。社會資源總量是一定的,而階層固化則將資源分配狀態固定在各個階層上。中上層和上層階層無疑享受著社會大部分權力、財富和聲望。一旦青少年犯罪,司法及配套的資源往往會向中上、上層階層傾斜,這些群體因為父母和上一輩的人際關系和資源,可以請更好的辯護律師,可以跟司法部門的人員有更多制度化或非制度化的溝通渠道,甚至可以動用各方面的資源為這些階層青少年犯罪后的定罪量刑爭取最有利的后果。
不同階層的青少年犯罪后得到的法律援助是參差不齊的,更無奈的是,往往在某個犯罪高發期和青少年犯罪問題中,下層階層的青少年會受到更多的歧視性的責問。下層階層的青少年服刑后很難回歸社會,因為就業、福利等問題無法解決,階層的定位和犯罪的經歷有可能使他們身上的“標簽”進一步被放大,無法脫離原來犯罪群體,成為累犯、再犯。對待青少年犯罪問題,除了預防和矯正工作不可忽視,在具體的處遇中必須要確保司法的公平與公正。
無論是社會失范還是社會緊張抑或是社會解組,其共同點在于承認青少年犯罪問題突出是社會經濟發展的某種“代價”。在階層固化的背景下,全社會要考慮如何給弱勢階層的青少年更多的向上流動的機會,來挽回“代價”造成的損失。從青少年犯罪被高度重視以來,我國一直走的是一條“司法—社會”模式的青少年犯罪預防和處遇模式,但社會的因素還沒有真正發揮出來,伴隨著階層分化和固化,社會管理結構也發生了變化。要減弱社會階層分化和固化對青少年犯罪的負面影響,必須從社會角度利用社會力量來解決,真正地創新管理和綜合治理。
[1] 中國的犯罪、青少年犯罪與威懾政策[EB/OL].[2011-07-15].http:∥www.shanghaisgs.gov.cn/article.asp?action=list&id=562.
[2] 馮樹梁.當代中國犯罪問題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3:238.
[3] 楊繼繩.中國當代社會各階層分析[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11:323-337.
[4] 程啟軍.階層間封閉性強化:中國社會階層流動的新趨勢[J].學術交流,2010(1):119-122.
[5] 吳宗憲.西方犯罪學史[M].北京:警官教育出版社,1997:161.
[6] 張宛麗.中國社會階層研究二十年[J].社會學研究,2000(1):24-39.
[7] 葉慧娟.權力符號:“官二代”現象的社會解讀[J].青少年犯罪問題,2011(1):14-19.
[8] 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M].何博聞,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1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