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池琦
(中山大學 中文系 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廣東 廣州 510620)
佛教自從傳入中國之日開始,便沒有停止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相互融合。文學,作為社會文化的一種重要表現形式,在佛教的傳播過程中,不斷受到佛教的影響。隨著佛典的翻譯和流傳,僧侶與文人名士交往的增多,寺院講經說法的普及,佛教對我國古代文學的各方面起著廣泛的作用。而在佛教與文學融合的眾多文學現象中,僧人作詞是值得關注的?,F存的宋代僧詞作品題材涉及闡明佛理、寫景詠物、言情、酬唱等,而其中,佛理禪意詞就是僧人對詞體功能拓展的一個重要嘗試。
至有宋一代,隨著都市的繁榮,作為娛賓遣興功能的詞也顯示了其重要的作用,加上文人士大夫的推動,宋代的詞創作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興盛局面。上至文人士大夫,下至升斗小民,都樂于接受詞這種文學樣式。因此,僧人也不例外地受到這個影響,僧人為了向世人宣揚佛理,亦采用了詞為弘法的載體?!拔ǚ鹋c祖以心傳心,其利生接物而不得已者,遂有棒喝拳指、揚眉瞬目、拈椎豎拂、語言文字種種方便,去圣逾遠,諸方學徒忘本逐末,棄源隨波滔滔皆是”。[1]隨著禪宗的盛行,“語言文字”也是僧人悟道、傳道的方式之一。僧人作詞,或闡釋佛理,或于詞中透露禪意,令讀者意會。這是僧詞的基本題材之一。這類作品,有的大量引用佛教詞匯,于詞中闡明佛理,摒棄詞的抒情功能,而直接作為宣揚佛理的工具;有的則受禪宗思想影響,引禪入詞,使詞充滿禪意。我們將其定義為佛理禪意詞。
例如以下這首詞,就是直接闡釋佛理。佛教認為,人生苦短,苦海無邊,人如果不戒除“貪嗔癡”,就無法擺脫現實中的苦難,超脫“六道”輪回;佛教認為“四大皆空”,主張看破放下,皈依佛門,通過修行得以往生西天極樂世界。
娑婆苦,長劫受輪回。不斷苦因離火宅,祗隨業報入胞胎。辜負這靈臺。
朝又暮,寒暑爭相催。一個幻身能幾日,百端機巧哀塵埃。何得出頭來。(凈圓法師,《望江南》)
這首詞寫的是婆娑世界的有情眾生,因為業障而受六道輪回之苦,無法得以解脫?!安粩嗫嘁螂x火宅,祗隨業報入胞胎?!标U明的即是佛教的“因果觀”、“輪回觀”,佛教認為一切事物皆有因果,種什么因,結什么果;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赌鶚劷洝みz教品一》:“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循環不失。”
除了直接闡明佛理之外,宋代僧詞中還有一類詞,通過詞來敘述佛教故事,描摹菩薩形象,以敘述來間接起到闡明佛理的作用。如:
深愿弘慈無縫罅。乘時走入眾生界。窈窕風姿都沒賽。提魚賣。堪笑馬郎來納敗。
清冷露濕金襽壞。茜裙不把珠纓蓋。特地掀來呈捏怪。牽人愛。還盡許多菩薩債。(壽涯禪師,《漁家傲·詠魚籃觀音》)
相傳東海之濱的人們身居化外,不知禮儀,觀音菩薩便化作一個美麗的漁婦前來點化。菩薩承諾誰能背誦她所教的佛經便嫁給誰做妻子,結果有一個叫馬郎的漁夫如愿以償,并最終得到了菩薩的點化。表示眾生做任何事都要有信心,只要樹立堅定的信心,就能得到觀音菩薩的幫助,同時也能影響周圍的人們。壽涯法師的這首詞,就是以詞來寫魚籃觀音的典故,贊頌觀音變幻不同的身份來點化信眾。
而以下這首詞,則是一首充滿禪意的詞:
咄這牛兒,身強力健,幾人能解牽騎。為貪原上,嫩草綠離離。只管尋芳逐翠,奔馳后、不顧傾危。爭知道,山遙水遠,回首到家遲。
牧童,今有智,長繩牢把,短杖高提。入泥入水,終是不生疲。直待心調步穩,青松下、孤笛橫吹。當歸去,人牛不見,正是月明時。(悟則禪師,《滿庭芳》)
此是將牧牛之詞寄以《滿庭芳》調,用牧童牧牛,對“回首到家遲”的牛用智慧去調教,來做一個隱喻,比喻人若能修養自己的心性,才能明了自身本性,這和禪宗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主張是相契合的,禪宗認為應該透過自身實踐,從日常生活中直接掌握真理,最后達到真正認識自我。曉瑩評曰:“世以禪語為詞,意句圓美。無出此右。”
從以上詞可見,僧人作佛理詞,是詞體功能的一個新的嘗試和拓展。在“以詩為詞”觀念的影響下,詞可言志,甚至可以宣佛,宋代僧詞為詞體功能拓展了一個新的領域,其背后有特有的歷史文化因由。
雖然五代時北周世宗曾給予佛教一定程度的打擊,但是在宋朝建立政權之后,“就一反前代北周的政策,給佛教以適當的保護”。[2]宋朝統治者認識到了佛教對于政治的作用,便停止了對寺院的破壞,通過實施各種扶植、利用的政策,加強了對佛教的控制。宋代寺院經濟力量相當雄厚,實行試經制度,經過考試合格者才有資格剃度為僧,但是此制度進入僧人隊伍的名額并不多。若要想出家還有兩種方法:一是買度牒,成為正式的僧人;二是逃避徭役,“竄名浮屠,號為出家”。[3]在這樣的制度之下,有一部分知識分子和普通百姓都迫于形勢和生計而“遁入空門”。佛門出家眾魚龍混雜,顯得既不純潔,清規戒律也不被嚴格遵守,有些一般的僧人戒行低劣且不說,士大夫式僧人在個人精神生活方面追求享受和奢靡也就成為必然。
另外,隨著“三教合一”趨勢的增強,佛教(禪宗)越來越被主流社會所重視。禪宗提出“明心見性、見性成佛、我心即佛、即心即佛”的思想,主張“饑來吃飯,困來即眠,運水搬柴、皆成佛道”,僧人不需要拘泥于念經、打坐等修行形式,有些僧人或放浪于閭里巷陌,或寄形于自然山水,或出沒于皇宮侯門,無論是“于云水而得自在”(《五燈會元》卷五)的怡樂之情趣,還是與文人士大夫酬唱的會別之意緒,甚或是對現世的黑暗或個人的不得志的發牢騷、抒憤懣,都比世俗文人來得更自在、更直率,一切都是“隨處作主,立處皆真”(《古尊宿語錄》卷四)。
在這種宗教文化背景之下,僧人與士大夫也經常交游,宋代禪僧士大夫化已經成為一種現象,葛兆光說:“經過唐五代禪宗與士大夫的互相滲透,到宋代,禪僧已經完全士大夫化了,與大字不識的六祖慧能不同,他們不僅歷游名山大川,而且與士大夫們結友唱和,填詞寫詩,鼓琴作畫,生活安逸恬靜,高雅淡泊,又風流倜儻?!保?]士大夫們樂于與僧人交往,僧人也樂于向士大夫談經論道,因此,佛理禪意詞應運而生。
宋代僧人佛理禪意詞的創作,是詞自身發展的必然結果。詞因為其自身強大的娛樂功能,在五代、北宋時期迅速興起。歐陽炯《花間集序》言:“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千千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敝毖栽~在文人士大夫社交宴飲中的娛賓遣興作用。王國維道:“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保?]到了南唐,詞人寄托的身世之感使得詞的內容和意境得以拓寬,詞的內容不止是風花雪月、卿卿我我,更也有涉及嚴肅的生死主題,所謂“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李煜入宋之后的作品,將亡國之痛的大題材作為主要的抒寫內容,使詞的題材從單純表現男女戀情的窠臼中解放出來了,與此同時,詞已然超脫了其原有的歌唱功能,成為一種廣泛的包容性更強的文體,既可以歌唱,又可以抒懷,詞開始走向自我化、個性化的發展道路。詞至宋初,沿襲了五代傳統,早期詞人如晏殊、歐陽修、張先、柳永,作詞基本上還是以應歌為目的。宋初詞人雖然還是在為曲配歌,但實際上,在這個時期的詞創作中,詞作已經開始融入創作主體個人思想、情感等因素。例如,柳永的一部分羈旅行役之詞,飽含著詞人自己的身世之感。后來,北宋的范仲淹、王安石對詞境又有新的開拓,引入了軍旅生活、塞外風貌,注入家國之嘆、政治感慨。至蘇軾,蘇軾重視文辭的主體性勝過音樂性。他提出“以詩為詞”的主張,主要有兩個中心:一是不守音律,二是擴大題材。也就是說,凡是詩可以寫的題材,都可以用詞來寫??梢?,蘇軾對于詞之功能的認識是抒懷勝于娛樂,吟詠勝于演唱。宋人詞體觀建構的動力來源于詞體內部的矛盾性,表現于詞學批評與創作的互動,以及創作中文人詞與民間詞的互動。蘇軾的“以詩為詞”固然有他個性因素,但從全局及歷史的角度看,它是詞功能嬗變到一定程度后的自然產物。詞作為一種詩、樂相互融合的藝術,詩的因素與樂的因素各占一定比重,當詞發展到北宋時,詩的比重開始由小位上升到與樂的相同位,且有進一步增長,超過音樂因素的趨勢,這時作為綜合藝術的詞,其中詩的因素必然會表現出它應有的話語權和影響力。
隨著佛教世俗化程度的日益加深,以及詞這種文體的嬗變內因的驅使,宋代僧人也對詞創作進行了開拓性的嘗試,他們將個體對佛學、禪宗思想的理解融入詞的創作中,目的是宣揚佛理,吸引信眾,同時,也是僧人自身修行生活的體悟。盡管這一類詞在數量上為數不多,在藝術成就上未必能與其他類型的詞相提并論,但是其在詞體功能上的開拓是前所未有的。宋代僧人佛理禪意詞,從對詞體功能開拓的角度來說,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1]羅湖野錄(卷一).
[2]呂澂.宋代佛教.《中國佛學源流略講》附錄.呂澂佛學論著選集.齊魯出版社,1991,VOL5:2991.
[3]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4296.
[4]葛兆光.禪宗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43-44.
[5]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