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訴肺腑”看《紅樓夢》愛情走向的幾種可能性

王新新

從“訴肺腑”看《紅樓夢》愛情走向的幾種可能性

王新新

如果說寶、黛愛情是《紅樓夢》中較顯眼的情節敘事，那么“訴肺腑”則是寶、黛愛情最集中的一次顯現。在這個章節中，作者不僅第一次向我們展示了寶、黛之間從朦朧撩人到肺腑傾訴的愛情發展，更向我們展示了以寶玉為中心的愛情路線行走的幾種可能性。在這張愛情地圖上，各有各的砝碼，各有各的憂慮，而其背后隱藏著深深的家族利益。通過細讀“訴肺腑”中的人和事，也許，我們能尋找出前生諾言轉化為今世情緣的玄機，并瞭望出一個家族的命運。

紅樓夢;訴肺腑;愛情

“訴肺腑”出現在《紅樓夢》第31至32回中，這個情節是從一個叫“麒麟”的物件開始的。史湘云在去怡紅院的路上揀到了一個金麒麟，當然，這時她并不知道，這恰好是

寶玉丟失并正在尋找的。這個信息其實非常重要。因為，這個麒麟是和史湘云身上佩戴的麒麟“可分出陰陽來”的――而在《紅樓夢》中這種能配對的小物件往往暗示著男女相愛的可能性，比如金鎖與寶玉的組合。這種看法至少在林黛玉頭腦中是存在著的，否則，她就不用因此而憂慮并急匆匆地趕來了，假如她不趕來也就沒有了后來的“訴肺腑”。所以，“麒麟”這一細節非同小可，它牽出一堆情事，并演繹出《紅樓夢》愛情地圖的走向。

一 寶玉與史湘云對“麒麟”的不同看法

在史湘云將“麒麟”還給寶玉后二人有一段對話:

史湘云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1］

這二人在玩笑中將“麒麟”與“印”作了對比，并在對比中顯露出不同的價值取向。“印”代表著“仕途經濟”，而與“印”相比，“麒麟”只能算作“兒女私情”。在史湘云看來，真正要不得的是丟“印”而非“麒麟”，而寶玉恰好與此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段對話表明二人的價值取向相去甚遠，由此可看出二人情感發展的可能性庶幾可以排除，假如想放大這種可能性，只能借助于別的變數。

二 寶玉史湘云與襲人眼中不同的薛寶釵和林黛玉

史湘云在與襲人的閑聊中曾談起過薛寶釵，也以此為參照議論起林黛玉，而對此寶玉是不以為然的:

“……我天天在家里想著，這些姐妹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說著，眼睛圈兒就紅了。

為什么史湘云會對薛寶釵產生如此親近之情?也許，在以下對話中能找到答案:

“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后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些什么!”(湘云)

其口吻與薛寶釵如出一轍，難怪有惺惺相惜之感，而將林黛玉排斥為另類了。也因此，史湘云遭遇到了與薛寶釵同樣的待遇:“姑娘請別的姊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在寶玉看來，這些都是混帳話，是他最聽不得的，是會引起“生分”的，故純屬自討無趣――“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可見，寶玉之所以沒有和他的林姑娘“生分”，是因為她沒有向他說過“混帳話”，換言之，正因為林姑娘從未說過這些“混帳話”寶玉才沒有和她“生分”――“生分”與否取決于“混帳”話的有無。這一點也非常重要，因為它直接決定了這張愛情地圖的格局。寶玉為什么對林黛玉和薛寶釵、史湘云親疏有別，區別對待?其原因就在于人生趣味上的相投與相異――這是愛情的基礎，也是寶、黛愛情的現實理由。在此，“木石前盟”中的前生諾言轉換為知己難求的今世傾訴。寶、黛無論在玄虛的層面還是在現實的層面都尋找到了愛的理由。此時，金玉良緣或金麒麟組合在這張愛情地圖上的位子就顯得尷尬、微妙和岌岌可危了。很明顯，寶、黛的一意孤行是有很強的排他性的。

三 林黛玉為何而來

同樣，林黛玉此時為什么會在怡紅院出現?這也是因為排他性。林黛玉是為了麒麟而來的，麒麟的危險性來自于外傳野史的告白，“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外傳野史是寶玉弄來的，寶玉弄來的好東西當然只會和林黛玉分享。林黛玉在分享中漸漸琢磨出了其中的危險性:“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林黛玉本來就是個多心的人，前有金鎖擋道，現恐麒麟生隙，所以，她必須來。也難怪林黛玉多心，薛寶釵、史湘云強大的家族背景是“父母早逝”的她所無法比擬的，何況她的意中人又整日界的真真假假、瘋瘋癲癲、親親我我地在女兒堆里廝混，這樣的男友怎能讓她放心得下呢?所以，在寬慰不下之時，只能來，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假如說，前面側面交待的性情相投解釋了寶、黛愛情發展的可能性的話，那么，林黛玉的疑惑而來似乎決定了下文“訴肺腑”的必要性。

當林黛玉聽了這“生分”不“生分”的話時，喜、驚、悲、嘆自然不期而至:

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

這里的喜是喜自己的眼力不錯——三生石畔的還淚之愿倒也值了。這里的驚是驚寶玉的“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這種驚不是很純粹，它帶有喜與羞澀的成分。這里的嘆是嘆“緣”與“分”的陰差陽錯，這里的悲是悲自己的伶仃苦弱。而這一切都指向這場前途未卜、撩人心魄的愛情。

四 寶玉和黛玉的“動手動腳”

寶玉出來時，忽見“前面慢慢的走著，似有拭淚之狀”的林黛玉，便忙趕上去，笑道:

“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

安慰林黛玉似乎是寶玉的天職，在天上時他就是一個“侍者”，專門伺候這株“絳珠小草”的，這是“天生”的習慣，到了地上，也未有改變。林黛玉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未干，還撒謊呢。”寶玉的意思是說，證據就在你臉上。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這么動手動腳的!”在寶玉是情不自禁，一心呵護而無半點邪念，那么，林黛玉為什么要如此“一本正經”呢?我想林黛玉此時的拒絕不會是“男女之大防”的“正統”考慮，同屬叛逆知己，如此思想她是不屑的，何況她也受過“外傳野史”的情愛啟蒙。她之所以如此，是出于對寶玉動手動腳的厭惡。為什么?一個“又”字告訴了我們這個秘密:寶玉習慣于在女孩子堆里動手動腳;某些女孩子對動手動腳的鼓勵又助長了寶玉動手動腳的惡習;動手動腳之所以成為惡習是因為它很容易滋生出風流韻事;林黛玉管不住寶玉在別人處動手動腳就禁止寶玉在自己身上動手動腳以顯示出自己的與眾不同――從林黛玉對動手動腳行為的厭惡中透露出其強烈的不滿、憂慮和自尊。

而與此相對的是，當林黛玉一面說著，“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寶玉拭面上的汗。寶玉卻非常的受用，此時他絲毫沒有一點抓住機會對“動手動腳”反戈一擊的念頭。因為他知道要他這個妹妹生氣是非常容易的，而要他這個妹妹不生氣是非常不容易的。何況林妹妹的動手動腳其實是表明了對他剛才的動手動腳的原諒，何況喜歡對別人動手動腳的人也是喜歡別人對他動手動腳的。所以在享受這動手動腳的幸福時光的同時，不由得說出了“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么放心不放心?”這里的“你放心”三個字的潛臺詞無非是說“我的心里只有你，沒有她”。以林黛玉的冰雪聰明不會聽不懂，那她為什么還要裝著不明白呢?我想林黛玉此時想要的是一個“確定”，但她能得到嗎?“不管戀人是要證明自己的愛情，還是竭盡全力要弄清對方是否愛他，反正他沒有任何可靠的符號的體系可以指望。”［2］林黛玉本來就是個多愁、善感之人，她已經無數次地預想過這張愛情地圖可能的走向，無論是從自己的家勢、男友的品性做派、競爭者的優勢等方面看，都使她難以寬慰，委實放心不下，“木石前盟”真的能轉化成現世姻緣嗎?――林黛玉在等待著一個承諾。

五 在一個裝傻的女孩子面前你還能怎樣

寶玉當然也知道林黛玉是在裝糊涂，但他只能嘆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這是女孩子在愛她的男孩子面前的慣用伎倆，是典型的不講道理。寶玉怎么辦呢?誰要他選擇了如此高難度的工作?他只能舉手投降，講出了真正的肺腑之言，寶玉點頭嘆道:

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應該承認寶玉這話講得很懇切，且蘊含哲理。他這里用了“不但……且……”的句式，我們知道這個句式的語義重心是放在后面的，是“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他這里的意思是說，我的話你現在可以裝著不明白，那么，由此推斷我平時在你身上用的功你也可以裝著不明白了，這暫且不說，那么，你平時在我身上用的功呢，你也能說不明白?假如你再說不明白，那么，你就等于自己否定掉了愛情的可能性――林黛玉能再不明白嗎?何況，接下來的“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既擊中要害，又充滿關切。林黛玉不傻，她沒有再使小性子，也沒有繼續“不明白”:

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

林黛玉連這樣“高級”的傾訴都能聽懂，前面的“不明白”怎么能是真的“不明白”呢?

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么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里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二人傻站了半天，寶玉意猶未盡，林黛玉卻感覺已不用再說了，還需要說什么呢?――她恍惚中覺得自己已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寶玉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并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嚇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便推他道:“這是那里的話!敢是中了邪?還不快去?”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子來，羞的滿面紫漲，奪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寶玉這段火熱的愛情宣言是他前面“意猶未盡”的延續，他明明看著林黛玉離去的，卻將身后趕來的襲人當做了林黛玉，于尋常情理似乎不合——但寶玉此時的情態又怎能以尋常情理來衡量呢?他已經處于戀愛的“高級”階段了。

在《訴肺腑》中，作者第一次向我們展示了這張愛情地圖，這張地圖以寶玉為中心昭示了三種可能的愛情走向，并交待了行走的理由。從中我們不難發現情感的糾葛和婚戀的變數，也不難發現地圖中人的憂慮、疑惑、彷徨與喜樂。正是“問世間情是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這生死纏人的情感，不僅網住了圖中人，也網住了整個家族的命運，使他們無處逃遁。

［1］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439－448.

［2］(法)羅蘭·巴特.戀人絮語――一個解構主義文本［M］.汪耀進，武佩榮，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204.

Abstract:If the love between Paoyu and Daiyu is more important plot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we could say the chapter of Heart－to－heartTtalking is the focus of their love.In this chapter，The author not only shows us the development of love story from obscurity to clarity the first time，but also to show us the several possible development.In this love story，each person has their own concerns and the family interests deeply hidden behind the love.

Key words:The Story of the Stone;heart－to－heart talking;love

Class No.:I207.411Document Mark:A

On Possibilities of the Love Story Between JiaBaoyu and LinDiayu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

Wang Xinxin

I207.411

A

王新新，副教授，浙江藝術職業學院，浙江·杭州。郵政編碼:310053

1672－6758(2011)05－0112－2

(責任編輯:趙潔婷鄭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