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高等教育的根在何方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高等教育開始了新的一輪追趕世界先進的努力,幾乎所有國內名牌大學都組織了一批又一批的考察團到西方發達國家進行多次考察,學習發達國家高等教育的先進經驗,樹立追趕的標桿。這是現實緊迫性的要求,更是中國高教人的西方情結所致。中國高教界大多數人認為中國現代大學的源頭在西方,“中國近代意義的高等教育,眾所周知,肇始于19世紀末,其源頭在西方國家。”有些學者雖然承認中國高等教育古而有之,但往往筆鋒一轉,又把源頭歸向了西歐,“中國近現代高等教育雖然與中國古代大學有些傳承關系,但卻有著質的不同。”嚴格意義上的現代高等教育不是中國古代高等教育的自然延伸和發展……屬于比較典型的‘后發外生型’。”國外學者的態度就更加明確:認為“盡管歷史傳承對中國的高等教育有深遠影響,但當代中國高校是由歐洲模式發展而來。”“無論如何,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在中國的傳統中既沒有自治權之說,也不存在學術自由的思想;同時也沒有一處可以稱得上是大學的高等教育機構。”
對于這樣否定歷史悠久的中國古代高等教育對近現代高等教育深遠影響的論斷,也有一些有著強烈民族情感的學者不愿意接受,他們認為“中國具有近代意義的高等教育是在學習西方的高等教育經驗,繼承我國高等教育傳統的基礎上,由古代高等教育轉化而來的。”也有折中觀點認為“中國近代高等教育雖然是以學習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高等教育經驗為主體發展起來的,但并沒有完全拋棄中國古代高等教育的經驗。在中國近代高等教育中,仍然保留著中國古代高等教育的許多傳統。”還有人認為中國高等教育的淵源是多源頭,受到歐美、中國古代、前蘇聯和解放區四種高等教育思想和體制的影響。
對于中國現代高等教育的源頭問題,眾說紛紜,沒有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建設現代化的中國高等教育必須追本索源。中國高等教育的尋根活動,意義重大。那么其根到底在哪里?西方?東方?三方還是四方?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必須先弄清楚高等教育之本是什么。否則,對中國古代是否存在高等教育,是否存在大學都持否定態度,本土尋根就無從談起。
二 高教之本與大學之魂
什么是高等教育,目前尚無統一標準,“在所有回答中,唯有‘高中后的教育’這一說法不引起多少爭議,但這也是一種無奈的回答,不可能停止人們思考的一種回答。”包括大學在內的高等教育機構的形式太多樣化了,以某種或某幾種外在的形式來套哪些機構是否屬高等教育機構,是輕率的。例如,有人把“畢業證書的頒發”作為基本構成要素,于是認為北洋大學堂以前中國不存在真正的大學,其理由是中國第一張大學文憑是北洋大學堂1899年頒發給法科法律學專業的近代著名法學家、曾任中華民國第一任外交總長王寵惠的欽字第壹號。
蔡元培謂“大學者也,研究高深學問也”、梅貽琦謂“大學之謂,大師之謂,非大樓之謂也”,那么大學的特征在于“高深”與“博大”。高等教育的本質特征應該在于一個“高”字:學問的高深或技術的高精,當然也有社會聲望的高和教育層級的高。其實,不論大學的“大”,還是高校的“高”,只是用字不同,其意一也——即又高又大。但是,這個“高”與“大”是相對于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和特定的文化的,不能以今天的標準苛求古人,不能以一國的規格要求他國,也不能以一種文化裁量另一種文化,只要是在當時當地當下傳授高深學問、培養高級人才的教育,就是高等教育,承擔這種功能的機構就是高校或大學,這就是高等教育的本質特征。入學年齡、修業年限、授課形式、學校規模、考核方式、畢業典禮和文憑樣式等都是次要的,不足以構成大學的基本要素。近現代大學是高校,宋明清書院是高校,漢代太學是高校,傳說中的五帝三代時期的成均也是高校。這也是眾多《中國高等教育史》所公認的。
高教之本在于“高”與“大”,大學之魂則是自治精神和自由思想。這里的自治和自由也沒有嚴格的標準,不同時期、不同國度、不同文化背景的自治和自由是有區別的,只要不是封閉的、專制的,只要有學術的交流、思想的火花,只要學者無人身依附,有獨立的人格,就不應該否定其自治與自由。歐洲中世紀大學民主自治精神彰顯,中國古代書院也不乏自由之風,更早年代的稷下學宮的學者以自己手中之“道”與王侯之“勢”相抗衡,都從不同側面闡釋了自治、自由的大學之魂。
經過辨析,可以肯定西方中世紀大學,中國古代高等教育,解放區大學,前蘇聯高等教育都合乎高等教育的界定,都或多或少地影響了中國現代高等教育的發展。既然中國高等教育古已有之,并且有不少機構發展到了非常成熟的程度,在有形無形之中影響了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那又為何中國高等教育界的主流競不同程度地否認中國古代高等教育對近代高等教育的影響,不約而同地向西方尋找源頭呢?這與中國當時的傳統教育成為高等教育發展與革新的羈絆是分不開的。當時,不否定傳統教育,新教育就無法前行——鳳凰不涅槃,就無法新生。
三 中國高等教育近代化的鳳凰涅槃
19世紀中葉,西方列強的洋槍洋炮打碎了東方古國養尊處優的酣夢。部分具有遠見的官員學者認識到了中國傳統大學的落寞空疏,決心興辦洋務學堂培養國家亟需的人才。但是,直到1903年《奏定學堂章程》的正式頒行,科舉考試依然是選士重心所在,各級官員和民間士紳對興辦學堂多持觀望態度,讀書人仍然期望借科舉博取功名,新學制難以真正實施。中國文化屬于早熟型文化,中國人習慣于師前尊古,往往具有“祖宗之法不可變”的保守觀念,中國古代高等教育因而也無法順利地自動地演變為具有近現代意義的高等教育。要想走出古代的歷史空間,只有等待全新的外在因素的介入。中國高等教育的近代化,正是在被動地接受西方高教模式的影響和滲透下,開始自己的艱難歷程的。蔡元培執掌民國教育部后,頒布了一系列規范中國近現代大學發展的政策法令,開啟了中國近現代高等教育的法制化建設,也糾正了清末以來中國大學教育名不副實的發展狀態。這一時期的教會大學也意識到了中國政府改革傳統教育制度的決心,為繼續保持他們在中國本土的“科學知識代言人”的地位,教會大學在規范建設方面走出了第一步,其主要表現是通過向西方政府注冊,獲得西方承認的大學資格,改變以往通過模仿中國舊制度以獲得中國社會認可的傳統做法。至此,中國高等教育的近代化完全轉向,由強調繼承“中學”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轉向否定“中學”,倒向西方。所以,中國高等教育界有很多學者認為,中國近代高等教育是抄襲和模仿西方而來的,與中國傳統的高等教育沒有聯系或聯系甚微。上個世紀之交,在中國高等教育近代化過程中,中國學人之所以毅然決然地否定傳統、學習西方、模仿西方、追趕西方,不僅因為當時西方的文化科學遠遠領先于中國,高等教育遠遠優于中國,還因為中國傳統教育太強勢,政府與民眾都過于依賴傳統教育路徑。不痛下決心,與傳統決裂,就無法擺脫傳統的羈絆,跳不出傳統的陰影,新教育就無法獲得發展和新生。歷史肯定了當時鳳凰涅槃的膽識與勇氣,對傳統的否定曾為中國高等教育近代化走出了一條新路,開創了一片新天地。但是歷史告訴我們,世界文化中心并非是固定不變的,而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不斷發生轉移的,且有跡象表明,在經歷了東方文明向西方文明的漫長轉移后,東方文明很可能再度崛起。也許風水輪流,城頭變幻。
四 風水輪流,誰是英雄
由于后現代化國家覺醒初期所面臨的最大任務是追趕而不是創新,在中國大學制度的建設和發展過程中,趕上成熟大學的教育和研究水平是一個長期的任務,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中國大學都無法實現教育與研究的完全自主。從這個角度上說,中國大學從建設初期就進入“異化”狀態,大學不是以追求高深學問為目的,不是以服務于國家獨立和民族自強的需要為宗旨,當代的中國大學功利色彩嚴重,一味追捧、模仿西方大學。即使在中國高等教育開始近代化100余年后的今天,,在“大學國際化”、“匯入世界高等教育潮流”、“與世界高等教育接軌”的旗號下,依然過于強調“國際化”,忽視“本土尋根”。否定四千五百年間的中國高等教育,否定“書院”、“太學”、“私學”、“成均”。如此否定的結果,還會是“中國”高等教育嗎?
有研究成果表明,“世界科學中心”的轉移,大概要經歷70年至一個世紀,“世界文明中心”的轉移,大概要經歷幾百年乃至近千年的歷史跨度。“世界科學中心”的轉移也罷,“世界文明中心”的轉移也好,都離不開高等教育特別是世界級名牌大學的顯赫作用。歷史或許是最有說服力的。就世界范圍而言,提起古希臘文明,就不能不談“雅典大學”。提起歐洲近代文明,不能不提中世紀大學。在近1000年的歷史中,意大利、法國、德國、英國都曾各領風騷,而波隆亞大學、巴黎大學、柏林大學、牛津和劍橋大學對本國稱雄世界起到了十分突出的作用。當追溯中國高等教育發展史的時候,我們同樣可以看到,高等教育的興衰同中華民族的文明息息相關。正是春秋私學、漢代太學、唐代的四學六館以及宋明書院創造了中華民族歷史上的燦爛文化,譜寫了中華民族文明史上的光輝篇章。其實在我們追隨美國強勢文化的時候,美國學者一直沒有停止對本國高等教育的嚴肅批評,驚呼美國面臨“道德的淪落”與“價值的貧困”,告誡人們,美國存在著“精神危機”和“價值危機”。同時也有不少國外學者欣賞和贊譽中華文化。如加拿大的許美德教授在20世紀90年代初提出,要從亞洲文化中的傳統道德思想發展的角度,來審視當代大學現代化的過程,這或許可為西方大學如何應付道德危機提供一劑良藥;英國學者凱恩為西方道德滑坡開的處方是“光明白東方來”;1988年1月,全世界的諾貝爾獎金獲得者曾集會巴黎,發表宣言指出“如果人類要在下世紀生存下去,必須回頭2500年,去吸取孔子的智慧。”
如果我們在熱心學習西方之余,能夠放下偏見,虛心求教我們的祖先,在本土尋找中國高等教育的另一個源頭,溯源而上,我們會發現沿途有不少的珍珠、貝殼。比如,教育思想方面,清末洋務學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合理內涵;宋明書院傳道濟世的辦學理念;唐代官學儒釋道的成功嫁接;漢代太學天人合一的教育哲學,《大學》平治天下的氣概和止于至善的追求。順流而下,高等教育管理方面,且不論令無數西方學者驚嘆佩服的科舉神奇,漢代“大都授”與“次第相傳”的教學形式;唐朝中央與地方分層、統一與對口并舉的官學管理;宋代“太學三舍選察升補之法”;元代“升齋等第法”和“積分法”;明代“監生歷事制度”,無不折射著中國古代高等教育智慧的光芒。更有千年學府岳麓書院,近2000年前的鴻都門學,2300多年前的學術自由、兼容并包的稷下學宮,都是古代高等教育的璀璨奇葩。追溯中國高等教育的歷史淵源,既是重拾民族的自信和自尊的過程,也是認識自我,為吸收和引進外來先進文化創造條件的過程,還是走出國門,輸出軟實力的過程。如果近代緊跟西方步伐是因為當時正值高等教育發展科學階段的上升時期,西方遠遠領先于我們,不學習,不引進,就無法融入世界高等教育的主流,無法發展科學技術,那么在高等教育轉向“人文·科技”階段的今天,我們不應該仍然人云亦云,將話語權完全拱手讓人,甘當永久的小兄弟、小學徒。世界文明中心的轉移并非自然而然,而是需要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的智慧、勇氣和辛勞。對于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而言,學習西方固然重要,本土尋根更重要。高等教育發展的人文階段,中國曾創造獨領風騷的燦爛文化;科學階段,在痛苦的追趕中仍有成功的經驗。如果在“人文·科技”階段,在學習“西藝”的同時積極探尋和弘揚“中道”,吸取古人智慧,成功解答“人與人”、“人與天”、“人與道”之間的奧秘,那么中國高等教育就能在世界高等教育發展中發出自己的最強音,在回答“風水輪流,誰是英雄的”疑問時,就能豪情萬丈地回答“我是英雄我做主!”就能加快世界文明中心向東方的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