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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剛調(diào)入我們學(xué)校的時候,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那時正值九月,她穿著一件大花的連衣裙,艷而不俗。細看她,三十出頭,大大的臉龐,中長的頭發(fā)披在肩上,算不上很漂亮,但自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那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她特別喜歡穿顏色鮮艷的衣服。每天一到學(xué)校,只要碰見她,我們總是開玩笑:“又換漂亮衣服啦!”她會淡淡一笑,輕輕地回答一句:“是啊!我喜歡花色的衣服。”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解釋什么,我們也多半沒太在意她的回答。看她的著裝以為她是外向、開朗、活潑的類型,可一段日子的相處之后發(fā)現(xiàn),她平時沒有太多言語,更沒有太多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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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她是個優(yōu)秀的語文老師,還獲得過很多的榮譽稱號,但大家都在心里嘀咕,看她的樣子對任何事物都是冷冷淡淡的,語文課沒有激情怎么能上得好?
學(xué)校每周有一個上午會要求某個班級向全校敞開課堂。那天正好是聽她的課,隨著上課鈴聲響,剛還在小同學(xué)中低頭忙乎的她走到了黑板前,讓我大吃一驚的是,站在講臺前的她突然間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她非常端莊地站在那里,臉上掛著異常燦爛的微笑,眼睛里滿是柔情:“小朋友,我們今天接著學(xué)習(xí)《北風(fēng)和小魚》。”她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下了課題,她的粉筆字筆鋒有力,柔中帶剛,看起來不像是女教師的字。課堂上的她,滿懷激情,聲情并茂,抑揚頓挫,她時而學(xué)著北風(fēng)的傲慢,時而又以小魚的口吻駁斥北風(fēng),這些低年級的孩子在她的帶動下熱情高漲,異常踴躍。我不太懂語文教學(xué),但我仍被她在課堂上所散發(fā)出的獨特魅力所吸引。是的,從她的課堂能夠看出她是名副其實的優(yōu)秀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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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在語文教學(xué)方面的才華得到了更多教師的認可,有時候?qū)W校搞教研活動或者集體備課,她性格中開朗的一面就顯現(xiàn)出來了,字詞教學(xué)怎樣,某個地方怎么處理,她總是娓娓道來,見解獨到,而且說著說著就進入了旁若無人的境地,儼然她又置身于課堂中。這時候的梅是人群的中心,雖然她話音不高,但她關(guān)于語文教學(xué)的每一句話都讓同事們頻頻點頭。
繁忙中,梅與大家的關(guān)系近了,她性格中外向、開朗的一面越發(fā)明顯,笑的時候也多了。但是,不知怎的,我總感覺,她笑容里隱隱有些悲傷;她的快樂,好像有些勉強;她的幽默,似乎總透著心酸……在工作不太忙的時候,她會站在某個地方發(fā)呆,或者一個人在走廊上遙望著藍天;有時候大家為某件事高興時她又顯得非常沉默,好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在某些日子里,愛穿彩衣的梅會一連幾天都穿著黑色的衣服,從頭到腳的黑色。也許同事們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但誰也沒有提起,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外人不便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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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梅換了電腦的桌面,那上面總是自動播放著一張張照片,有的是單獨的男子的照片,那男子也在三十歲左右,眼睛里滿是深情,笑得很溫柔;有的是梅,同樣身穿彩衣,笑靨如花,美麗得讓我不敢相信是她;有的是兩人合影,不同地點,不同姿勢,但大都是甜蜜相擁著的。有一次,剛好找她有些事情,走到她的座位旁邊,我開玩笑:“你老公嗎?感情真好啊!”她的笑容隨即蕩漾開去:“是啊,你看他帥不帥?”雖然我感覺一般,但仍舊非常禮貌地回應(yīng):“挺帥的。”周圍有幾個同事也立刻圍了過來,欣賞照片的同時還評頭論足道:“瞧你那幸福的小樣子,估計老公很寵愛你吧?你老公一定喜歡你穿花衣服,要不你怎么每張照片上穿的衣服都是花花綠綠的呢。”梅坐在一邊,任由我們七嘴八舌,卻笑而不答,滿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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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個清晨,我還躺在床上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梅發(fā)高燒了,昨晚就被送進了醫(yī)院搶救。”我一下子從床上彈坐起來:“什么?怎么會這樣?”是與梅合租的女孩子打來的電話,梅昨天下班的時候感覺有些不舒服,有些發(fā)燒,就去了附近一家醫(yī)院,醫(yī)生給她掛水了,醫(yī)生還說:“這兩瓶水掛下去,你就沒事了。”可是不知道是醫(yī)生的藥開錯了,還是掛水的小護士弄錯了,梅晚上回來之后感覺更不舒服了,到了夜里就有了抽筋、呼吸困難的癥狀,然后昏迷,幸好同租的女孩子察覺出了異常,立刻叫了輛救護車把梅用床單一裹就呼嘯著去了另一家醫(yī)院,好一陣手忙腳亂之后,梅總算是沒有危險了。女孩子隨便翻了梅手機里的聯(lián)系人,就聯(lián)系上了我。
當(dāng)我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快九點鐘了,外面是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梅蒼白著一張臉,躺在病床上,一個人孤零零的,鼻孔里接著氧氣管,旁邊是偌大的氧氣瓶。梅虛弱地想要坐起來,被我們制止了,她強作歡顏:“怎么樣,我瘦一點了吧!生病還是有好處的,可以減肥啊。”但緊接著,就有兩滴清淚從她眼角滑落。
剛好這家醫(yī)院有我的一個熟人,我們請他仔細給梅看了看,他說也就是誤診造成這么嚴重的病情,其實就是普通的感冒,并沒有什么大礙。醫(yī)生給梅又掛了水,開了些藥,讓她回家調(diào)理。但我們心里都有疑問:梅為什么一直沒有告訴我們她和別人合租房?梅生病這么嚴重為什么老公都不在身邊?梅也沒說怎么聯(lián)系,她老公究竟到哪去啦?離婚啦?還是出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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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學(xué)校聚餐,飯后,一幫年輕老師又嚷嚷著去唱歌,辛苦了大半學(xué)期了,大家也都想放松放松,一行人浩浩蕩蕩去了歌廳。那的確是個適合宣泄的地方,一個很大的包間,光線比較暗,再上來一些零食,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無論怎么喊叫都不覺得過分。我們盡情地釋放著自己,一人唱一群人跟著吼,有幾個年輕教師干脆蹦起來了。
梅的情緒看起來不錯,她也拿起了話筒,站起身,開始唱歌,她唱的有些是我熟悉的老歌,也有很多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詞很美,畫面意境也很美。在她的歌聲里,大家突然就安靜下來了。我們完全沒有想到,她的歌唱得那么好。
不知道哪位老師點了一首黃品源的老歌《你怎么舍得我難過》讓梅來唱,這是我喜歡的歌,還記得自己在青春年少情竇初開的時候,總會故作成熟地唱起:
對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
孤單的我還是沒有改變,
美麗的夢何時才能出現(xiàn),
親愛的你,好想再見你一面。
……
梅沒有去看電視屏幕上的歌詞,憑借自己的記憶一字不差地唱起這首歌。只是,唱著,唱著,梅的聲音開始發(fā)抖;唱著唱著,梅拿話筒的手開始發(fā)抖;唱著唱著,梅的整個身體開始發(fā)抖;唱著唱著,梅的眼淚下來了,直至淚流滿面,直至泣不成聲,哽咽著扶著沙發(fā)坐了下去,掩面痛哭。
所有的同事都驚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剎那間,整個歌廳就只剩下電視里的音樂聲和她的哭聲了。從她那不斷顫抖的肩膀,那從手指縫里不斷掉落下來的淚水,那想控制卻又沒法控制的哭聲中,我們都感覺到一種壓抑已久的痛苦,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傷,一種掩飾不住的凄涼。她怎么啦?她為什么會這么傷心?難道一首歌就能讓一個人如此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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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我聽說了她的故事:她和老公都是從外地來到這個城市打拼的年輕人,她老公是教音樂的老師,尤其喜歡唱歌,歌唱得也特別好,參加過很多的演出。兩人結(jié)婚沒幾年,非常恩愛,她是那種小鳥依人的女子,兩個人盡情地享受著二人世界的生活……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一切瞬間改變。據(jù)說,他老公是出差去的,下午還有短信和電話聯(lián)系,柔情蜜意的,到了晚上,電話就再也接不通了。她一個人坐在家里,守在電話機旁邊,不停地流淚,不停地顫抖,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得到消息,由于連日大雨天黑路滑,汽車掉進河里了,當(dāng)時一車子的人,只有她老公不會游泳,沒有爬出來,更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一切都是那么突然……
事故后半年,她離開了原來工作的地方,來到了我們這里,和別人合租了一套房子。
當(dāng)我知道她的這段經(jīng)歷之后,我的震驚是無法用語言表述的,我眼前剎那間閃過她的身影,那略帶憂郁的眼神,經(jīng)常一個人發(fā)呆,喜歡穿五彩的衣裳,某些日子里又是從頭到腳的黑色。原來,在這背后,有錐心刺骨的痛苦,有發(fā)自肺腑的思念,有道不盡的孤單。她電腦桌面上的那個男人,那個笑得深情款款的男人原來已經(jīng)在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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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里有一位女孩子要結(jié)婚了,猶豫著要不要請梅去,大家商量來商量去,總覺得還是一切如常比較好,她接到請柬也很開心:“結(jié)婚啦,好事啊,我可要注意不能蓋了新娘子的風(fēng)頭了。”聽到她的話,我們都笑了,但卻又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新娘子用心良苦,安排了一大堆事情讓她做,收錢,發(fā)糖,招呼客人,在一對新人伴著婚禮進行曲手挽手走進禮堂的那一刻,她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躲到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里了,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但其實我們所有的人都在不留痕跡地關(guān)心著她。我注意到,她背著人群,哭了,但再回來的時候,又沒事人一樣的。
冬去春來,不知不覺中一年又過去了,校園中的花花草草越發(fā)繁茂,而每一個人也都行色匆匆。辦公室里,原本愛唱愛鬧的姑娘小伙子們也自覺地收斂了許多,任何一句歌聲是否會勾起梅對老公的回憶呢?
梅依舊是個喜歡穿彩衣的女子,每日花蝴蝶似的,她仍舊充滿激情地上每一節(jié)語文課,她依舊是語文教研組中最活躍的一員。課堂上的她,那樣自信美麗,那樣激情投入,絲毫看不出她曾經(jīng)歷了那樣驚天動地的人生變故,那樣撕心裂肺的生死離別。或許,只有課堂才能讓她忘記一切痛苦;或許,這些孩子已經(jīng)成了她的精神支柱;或許,在工作中,她找到了另一種快樂人生……
偶然間,走進她的個人博客,背景是讓人窒息的黑色,上面有一句話:“幸福有時候離我們很近,近得觸手可及;幸福有時候離我們很遠,遠得遙不可及。”
(作者單位:南京市金陵匯文學(xué)校小學(xu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