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出緣由,我從小就敬畏樹。某天偶爾讀到明代松江派畫家宋懋晉“樹為山之侶、水之伴,道路之朋友,屋宇之衣裳。故從古至今無無樹之畫”,頓有撥開云霧見青天之清朗。原來,在我們的生命里,樹,無處不在。父親是一棵樹,根深葉茂;母親是一棵樹,綠葉婆娑;愛人是一棵樹,英姿颯爽;孩子也是一棵樹,青翠欲滴……凡在這世界里活過的人都是樹,都是我們一路走來的“侶”、“伴”、“友”。他們如同蔓延繁盛的大樹枝杈一般,伴我們經歷著人生的風風雨雨,品味著人生的酸甜苦辣。
每天,只要與樹相遇,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投去最溫柔的一瞥,感激縈懷。
一
感激我的父母,給了我健全的身體,智慧的頭腦。
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上過學,但初中沒畢業(yè)便務農了,在他那個年代也算是個有知識的青年。母親沒上過學卻勤勞賢淑,時常聽到母親悲嘆姥爺姥姥太偏心不讓她上學。父親的手特別巧,男工女活都會做,在街坊鄰里間也小有名氣。夫妻倆日子雖清苦卻也平實。無奈,老天爺愛捉弄人,父親結婚不久便生了場病,差點殘疾,自此便沒有多少氣力干活了。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自然落到了母親單薄的肩上。上世紀70年代,一個物質生活匱乏的年代,兩雙手,幾分薄田,為我們撐起了一片不大卻晴朗的天。
記得,那時還沒有實行生產責任承包制,每天都要點名上工。父親哪怕沒力氣也不愿落了工分,要知道那幾個工分直接關系到我們姐妹倆的兩張嘴呀。母親經常忙得像陀螺,天還沒亮,便生火做飯,洗衣喂豬,還要張羅我們。有一個小細節(jié),直到現在我仍清晰如昨。母親有一頭好看的長發(fā),經常編成兩條大麻花。不管有多忙,時間多緊,母親的頭發(fā)始終梳得整整齊齊的。而且,母親也總會變著法子給我們姐倆扎辮子。雖然家境不富裕,但我們姐倆的穿著從來是干凈齊整的。母親曾說起過當時的一個鏡頭:社員廣場上出工旗幟扯起來了,點名的哨子已吹響了兩遍,眼看就要記不到工分了,而我和妹妹還在家里哭鬧。母親心急如焚,也顧不上發(fā)怒,便像拎小雞一樣,左手牽著我,右手拉著妹妹,一路小跑,正好趕上了第三遍哨響,而我們的哭聲也一路延伸,直到哨聲停才消停。生產隊長笑著摸摸我們的頭說,傻丫頭,別哭啦,再哭會變成丑姑娘的。母親說到這里,總會停下來深深地嘆一口氣,像要積蓄足夠多的力氣才能接著往下說。母親又回憶,夜里睡覺,一張窄窄的用薄木板鋪成的床,四人擠在一起,父親一人睡一頭,母親與我們睡另一頭,里側一個,外側一個,有時還會鬧“水災”(我或者妹妹尿床),母親夾在中央,顧此失彼,折騰下來也多半是三更燈火五更雞。現在母親常拿妹妹說笑,要是那時就生一個多好,那就省力多了。
這樣的艱辛漸漸淡出了記憶,但還有一件事情卻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中。
我上小學六年級那年,本來體弱的父親又病倒了,醫(yī)生診斷父親患了胃癌,立即手術。這一結果如晴天霹靂,令我們痛不欲生。家里的境況日益艱難。然而堅強的父親母親挺過來了。為了照顧父親,為了供我們姐妹倆讀書,母親偷偷地跑去醫(yī)院賣血。一賣就是好幾年。那時我不知道母親賣血的事,也不知道賣血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我拿到師范錄取通知單,舉家歡慶的時候,父親才含著熱淚告訴我的。當時我的內心如萬劍齊下,有撕心裂肺的疼。原來我們童年的所有快樂都是母親用自己沉甸甸、紅殷殷的鮮血換來的啊,這叫我如何還得起!現在想來,母親身體每況愈下,就是那時賣血大量透支健康造成的。
物質生活的困窘并未摧垮我的意志,反而令我的夢想長城越來越蜿蜒綿長。我要勤奮刻苦地學習,我要爭取早日跳出“農門”,我要讓父母過上紅紅火火的好日子。那時小小的我讀書的遠大理想就是如此簡單而又執(zhí)著。
俗話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我們姐妹倆從小都很懂事,從不講究吃穿,家里家外的事情幫著做,從學校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幫父母干活。記得,棉花盛開的時候,我和母親在田地頭摘棉花,潔白的棉花如天上的云朵,摘一朵我便許一個愿,最后不知道究竟許了多少個愿,但有一個愿望是重復了千百次,那就是希望我們一家的生活如這棉朵一樣捂在心口暖暖的、熱熱的。日子如清淡的水源源流淌,當我手捧鮮紅滾燙的師范錄取通知書時,父母親熱淚縱橫,至今我還記得父親用顫抖的雙手把通知書小心翼翼地壓在枕頭下。草窩里飛出金鳳凰。我不是金鳳凰,但一定是父母慈愛的燕雀。在他們的殷殷期盼中,我漸次步入人生的殿堂。這一走,晴陽烈日、風風雨雨,三十幾個春秋就過了。那些年少時的夢啊,像一朵朵永不凋零的花,陪我經過風吹雨打。父母為愛所付出的代價,將永遠烙在我的心上。可是令人痛心的是,2010年8月,父親永遠離我們而去了,我們再也沒有機會去孝順
父親。突然很想念很想念遠在天國的父親,想得淚流滿面。
二
感激我的孩子,給了我為人母的喜樂,活著的意義。
似乎還沒有做好為人母的準備,孩子便呱呱落地了。從此一方寧靜的小天地開始熱鬧起來。笑聲、哭聲、歌聲、琴聲,聲聲入耳,日子的煙火味越來越濃。細數著清淺的時光,一個個溫情的畫面如好看的電影,逐一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女兒第一聲叫的是清脆的媽媽,這是世界上最動聽的天籟之音。那一刻,我為之深深陶醉了。女兒第一天學會走路是在美麗的青島,她像一只雛燕,張開稚嫩的雙翅,開始在人生的大舞臺上飛翔。女兒會念的第一首兒歌是《小白兔》,一邊讀,一邊做著姿勢,可愛至極。女兒第一本愛看的書是《嬰兒畫報》,第一個愛聽的故事是《小紅帽》,第一次上舞臺是表演舞蹈《快樂的小精靈》,第一次參加比賽是講故事《兩只小小雞》,第一回發(fā)表文章是《蝸牛開快遞公司》,第一次拿到獎狀是“三好學生”,第一次拿起樂器是二胡……孩子的成長記錄冊里滿是這些用花樣的心情留下的美好。
我是孩子的母親,也是母親的孩子,這樣的角色令我對“母親”這個詞有了更深切的體悟。天底下最無私的愛來自母親,她會為了孩子心甘情愿地付出所有。在她眼里,那些煩惱和艱辛算不得什么,孩子的幸福便是自己的幸福。
記得年幼的孩子體質十分柔弱,三天兩頭感冒、咳嗽、發(fā)熱,一個星期要往醫(yī)院跑好幾次,以至小兒科的醫(yī)生們差不多都認識我家孩子。那時的夜晚是我最痛苦的時光,孩子哭鬧著不睡,大人也無法安睡,常常是抱著孩子等到天亮。想盡了各種辦法,甚至我把一張張寫著“天靈靈,地靈靈,保佑我家的孩子能安睡……”的紙條貼滿附近大大小小的橋,期望孩子夜里能睡個安穩(wěn)覺。有時想若是可以,讓我來替孩子生病那該多好。只要孩子健健康康,我無所它求。我想世上的母親都有這樣的心態(tài)。
如今,孩子活潑潑的,身體健康如朝陽,這是我最幸福的事。看,女兒愛漂亮了,喜歡穿裙子,和我一樣。兩個“小妖精”,別人總愛這樣說我們母女倆。蛋糕裙,超短百褶裙,是我常給她買的裙子款式。每回穿上新裙子,女兒就會爬到沙發(fā)上,一本正經地背誦或演唱兒歌,完畢,兩手拎起裙擺,屈腿,彎腰,來個宮廷式謝幕。最有趣的是,女兒好像生來就愛表現自己,人多的時候格外活躍。你看她,要么背唐詩,要么跳一段新疆舞,要么拉一段二胡,一點也沒有羞澀之心。先生說,這一點不像他,倒是像我。我辯解,我小時候可不是這樣子的。那像誰啊?大家不禁大笑起來。女兒還喜歡穿我的高跟鞋。尤其趁我不在家的時候,總愛穿著高跟鞋滿房間跑。為此,木地板上好幾處留下了鞋跟劃下的印痕。問她為何喜歡穿大人的高跟鞋,女兒說,喜歡聽那高跟鞋踩地發(fā)出的“咯咯”聲,而且走起路來扭著腰,好看。我說,等你長大了,就可以穿了。她仰起葵花般燦爛的小臉,激動地說,媽媽,我要快快長大。孩子的愿望如此簡單,卻又如此純真。凝視著她純澈透亮的眸子,我心里也明朗朗的,一如拉薩的天空般晴朗。
上了學的女兒心地善良,品學兼優(yōu),多才多藝。在各級各類活動中總能見到她的身影。女兒獲得過的那些獎勵也足以令我們驕傲。欣喜之余,我和先生時刻不忘這樣教育女兒,首先要學會做人,然后要學會學習。看著孩子如一棵小樹,在愛的沐浴下漸漸茁壯成長,我欣慰極了。然而,未來的路還很長,要靠孩子自己勇敢地踏實行走。也許我伴不到她到老,我只要自己不辜負時光,不要錯過她每一階段的抽枝展葉,我要耐心守候她的每一季花開。我可以自豪地與母親說,你是幸福的,因為有我這樣的女兒。我也可以自豪地與孩子說,我是幸福的,因為有她這樣的女兒。一個人活著的意義也許并不全在于傳宗接代,然而誰又不希望自己后代的繁衍如春草般季季肆意滋長,綠意蔓延呢?
三
感激我的愛人,給了我家庭的溫暖,人世的厚愛。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他,在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兩情相悅,從此路上多了牽手的身影,有了掌心貼著掌心的溫暖。雖說一路上磕磕絆絆,但我們依舊并肩而行。
說實話,第一眼看到先生,是被他俊朗的外表吸引的。他是中學老師,年齡稍長于我,也因此常令我有夫如兄長的感覺。剛結婚,對于持家我有點措手不及。大概師范里的生活過于幸福,把小時候學會的操持家務的能力淹沒了,反而淪落到做什么都做不像的地步了。不會買菜,也不會做菜,更不會精打細算,用他的話來說,只會寫點閑字,喂不飽肚子。話雖如此,他仍舊寵著我,戲說自己權當撿了個女兒養(yǎng)著,而我心安理得地接受著他的庇護。
每次遇上他外出,我就拿方便面之類的打發(fā)日子。他見了既心疼又生氣,每次都與我大說特說營養(yǎng)之道,而我依然我行我素。后來,他就想了一個主意,每逢外出,便把我寄放在他妹妹家,不準我在家吃方便面。猶如貓貓狗狗的,寄放在人家家里,說出來有些可笑,可我卻有一種被寵溺的甜甜幸福,尤感溫暖與愛意。在他眼里,我是一個孩子,需要被人照顧的大孩子。而我也有這樣的錯覺,哪怕有了女兒,仍覺得自己像個孩子,他的臂膀是我堅實的依靠,他的胸懷是我停泊的港灣。有他,我心里分外踏實。
我是個喜歡做夢,骨子里特向往浪漫的人。先生是如山的男人,自然不是我一個小女子想象中的滿腹浪漫,但他會記得我的生日。他會早早地上菜場買我和女兒愛吃的菜,然后情愿花一個上午在廚房里忙碌,也不會甜甜地說上一句生日快樂。他也不會過情人節(jié)、圣誕節(jié),他說那是洋節(jié),咱們不必湊熱鬧。他也從來沒有送過花給我,他說與其買花還不如買兩個小菜實在。雖然也曾羨慕過身邊女友的浪漫,但是我還是承認這樣心意篤定的日子才是彌足珍貴的。有一次,我們?yōu)橐恍∈鲁匙欤敃r我氣呼呼地說,誰讓你追我的,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他聽了沒做聲,好一會兒才憨憨地笑著說:你的大眼睛。從你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影子。沒想到耿直的他居然說出這么一句富有情趣而又有哲理的話來,一下子把我逗樂了。
所有的婚姻都是圍城。時間一長,再光鮮的日子也會逐漸失去色澤,沒有了矯情寵溺,沒有了詩情畫意,只有柴米油鹽醬醋茶,只有工作老人孩子,吵嘴和冷戰(zhàn)自是不可幸免。所幸,我們都會反思,都會體諒,都未曾離開過家的陣地。他說,他愿意用并不寬闊的雙肩承受我的痛苦,愿意用溫暖的胸懷包容我的煩惱,愿意用粗糙卻有力的雙腳帶著我一起幸福地跳。而我也努力學習怎樣做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學習上菜場討價還價,學習做飯燒菜……從此,一日三餐,活色生香。平平淡淡才是真。有了這樣一個溫暖的家,哪怕外面的風雨再大,我也不怕。正如亦舒在《地盡頭》中說:當我四十歲的時候,身體健康,略有積蓄,已婚,丈夫體貼,孩子聽話,有一份真正喜歡的工作,這就是成功,不必成名,也不必發(fā)財。此言素樸得一如田地頭的那棵青蔥,卻令人似醍醐灌頂,甘露灑心。將人生之紛紛欲念簡單歸零,不張揚,不貪念,簡單地愛著,淡定地走著,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四
感激我的友人,給了我真誠的友誼,相逢的驚喜。
活了三十多年,與多少人相遇。有的僅一面之緣,即成永久的陌路;有的定期交集,卻從未用心留意;有的以為相知甚深,細想卻不盡然。但我始終相信,相遇只是一瞬,而美麗會存念一生。不經意的翻閱中,偶爾的交談中,擦肩而過的行走中,你我都可以美麗相遇,感激人世的安排如此巧妙而又不動聲色。茫茫人世,那一聲輕輕的問候,一張薄薄的卡片,一份小小的禮物,一個關切的眼神都會令我感動萬分。有了義重如山、心清如玉的友人,行走的路上便多了一道風景,多了一份驚喜。
……
想起林徽因的詩《情愿》:“……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比一閃光,一息風更少/痕跡,你也要忘掉了我/曾經在這世界里活過。”是的,我身處的這個世界,曾經有這樣的一些人來過。今日念及,一發(fā)不可收拾。感激是一樹一樹的花開。天堂是天使的家,而有愛的地方便是我們的天堂。輪回千年,愛的余溫猶在,我仍舊愿意做你的孩子,做你的母親,做你的愛人,做你的朋友……不需要誓言,守候明天,我們依然相約,請在下一個路口等我。
(作者單位:江蘇省啟東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