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孩子還懵懂無知,老人已風燭殘年,親情是決計碰不得的心堤。
暑氣漸落,燈下回思:先前的光陰俱從忙忙碌碌中流走,大多不曾經過心上的整頓,為師而不常思,真是慚愧!
幾年來,大大小小的事填滿了生命的空白,生活中不斷涌起太多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誘惑和那些沒來頭的無聯系的煩惱。小里小氣地奔忙著,事業、家庭、責任、名利包裹著自己,像茫茫的霧氣一樣,令人擺脫不開,沖騰不出。細究起來,這些欲望都是與生俱來的。它們起先也許很小、很少,然而歲月、情感、知識、環境逐漸滋潤它們,使它們漸次壯大、日益增多。它們不是岫煙,風過就會散去;它們是潭深水,石擊即成波瀾。不過,如若連這些欲望都沒有,我的生命或將成為死水而更為庸俗貧乏吧?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是我搪塞自己的一句名言,可自己似乎已沒有時間去想是時間控制了存在,還是存在淹沒了時間。忙成了一種習慣,可是你知道嗎?習慣是一種多么可怕的改造人心的力量,它已把我的整個生活目的分成了無數的小塊。
窮忙和瞎忙中,美與不美,都在重復地進行著。再看看周邊和過往的人影,不少也是為了些子虛烏有而患得患失或戰戰兢兢地擲出一生。有人不無冷酷地說“在越來越現代化的世界里,你只有拼力奮爭,否則你連躲避的資格都沒有”。
對于我而言,閑情是什么?或許什么都可能是,獨不是優雅。
閑情是混亂之中的領悟,是矛盾之后的釋然,是回憶之余的感念……閑情是心底冉冉升起的那輪明月。
林中路
學生時代,雖然沒有很優裕的物質享受,可是,只要有隨園不斷開著花的樹,和能夠偶爾坐下來聞一聞花香,抑或看看花開花落的閑暇,生活就會變得非常富足。
那時,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在漢口西路上“游走”,偶爾也會騎著自行車從漢口西路一直騎到頤和路,尤其喜歡下雨后,空氣都是自由的。游走在那條路上可以不去想我想做而沒做的事情,而且可以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下雨天路上泛著濕而且亮的寂寞光痕,兩旁的樹與小店的表情都是沉寂的,路邊的苔痕上密布著時間的字樣。那個時候,就這樣,我從夾在樹蔭之間的小路上一趟又一趟把光陰年復一年地走掉,但這條路上的春、夏、秋、冬都有味道,你可以聞到,現在還在心底。
時間是無限的,時間也是有限的,所以工作后的我似乎時時刻刻處于時間的中心。在高校這種職業特性很強的空間里,人們將他們的學識專門化,把他們的資源組織起來,彼此推擠,搶著奔向前面。我也不例外,但我始終認為職業特性還是需要的,只是不能超越有益于身心的范圍,不能不惜犧牲自己的人性原則,一心去追求成就。對于我而言,我想我缺乏的不是閑情而是勇氣,包括卸掉某些責任的勇氣和承擔某些責任的勇氣,于是這條路成了我舒緩壓力拾起真實的地方。如今我已經能夠泰然地接受時光的流逝和我的妥協,那時游走在漢口西路的情景之所以令人懷念,或是因為我在那條小路上曾經一度擁有了閑情吧。閑情是一種處境,更是一種心境,不在時間和形式?!爸灰S袔追珠e情,再忙的時候也能減少焦慮,沒事做時也不至于無所適從?!挥眯摹褪遣粸橐粋€念頭操心,不被一個焦躁留住,念來念轉,身心自在,這才是閑情,有閑情的人休閑才有用,沒有閑情則休閑何益?”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路旁多了一位老人,幾乎每天都自帶一張小凳坐在路旁,而且風雨無阻!每次走過,我總會瞥上她幾眼,但不敢正視,怕打擾她的沉思,更怕驚擾她的平靜。我在內心深處一次又一次地猜度過她迷茫眼神背后的故事,我又但愿我所有的猜測都不是真的!我只確定她和我一樣,她默默地坐著和我靜靜地走著,我們都在這條路上獲得了靈魂的平靜!
結婚后,搬進了新家。新家離隨園很遠,那條路也就不常走了,可那條曾經在腳下的路卻早已成了心中的路。
那一天,和一位朋友走過這條路又看到了這位老人還是一如既往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姿勢都還是那樣!我的心剎那間凝固在某一個飄過又不確定的情緒上,朋友大概看出了什么,她說:“她是親眼目睹她可愛的小孫子走過這條路時被車子撞死的。從那以后,她每天都坐在這里,只是凝視,從早到晚,風雨無阻?!?/p>
那一天回到家中,兩歲的女兒一如既往興奮地趴在地上把我的拖鞋扒拉到我的跟前,我什么都沒說,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生怕自己一松開她就沒了。女兒讓我給她講故事,其實這些故事她聽得早已爛熟于胸,我如果哪里講錯,她馬上就叫起來糾正我。因此,我也疑惑一遍又一遍,孩子怎么就不嫌煩?但我沒有像往常那樣拒絕她,而是把家務和要處理的公務放在一邊,拾起一本給她講了起來,那是她很喜歡聽的一個故事《小猴子掰玉米》。看著女兒滿臉的笑容,我心里掠過幾絲慚愧: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在人生的路上,我們漸漸丟失了我們最初的、最飽滿的一個玉米——一顆簡單的、很軟的閑心。
詩生活
斯卡爾說:“我們由于交往而形成了精神和感情,但我們也由于交往而敗壞著精神和感情?!鼻耙环N交往是人與人之間的心靈溝通,是那種“我與你”的相遇,既充滿愛,又充滿了理解;相反,后一種交往則是如同尼采所形容的“市場”的利害交易,既褻瀆了愛,又羞辱了理解。盡管我也認為后一種交往有存在的必要性,但我更渴望前面的那種交往。于是,我認識了空空,我認識了馬行,然后我認識了他們:一個又一個詩人。我開始了工作之余的另一種生活——詩生活,開始了“我與你”相遇的那種交往。
“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我們在南京的半坡、海致嵐、心源相聚。我們聊詩歌、聊文學,但大多時候是沉悶的;我們聊歷史、聊人物,大多時候是興奮的。喝茶之后,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為生存,都無不可。不過,他們大多是把工作當作副業,寫詩才是他們的主業。他們常常半真半假地嘲笑我這么認真地過著“體制內”的生活。但作為教師,它不僅僅是一份工作。他們或許不能真正理解我的堅守,但我卻很佩服他們的執著。忍耐著生活的拮據,也要把籌措來的錢辦刊物,泡茶館、談詩歌,這是一個文學史描述之外的世界——詩江湖。
我們的敏感,似乎會因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就引出憤世嫉俗的情緒;而更多時候,我們或在書房、或在茶館,與書中的博爾赫斯、卡夫卡、佩索阿等共同思考著、痛苦著。我在推崇之后又還感到一種隱隱的不安,我想我們的詩歌源泉或者精神資源應不僅是來源于此吧?但有的時候確實是這樣的。
我更多的時候喜歡他們談詩而不喜歡他們談人,在現代文明中,人們之間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功利主義,談到人事,總是很沮喪,因為今天的很多人已經失去了判斷人的準則:“人的顯示不在于他有能力而在于他有精神。”
我們也談事,談得最多的就是拒絕平庸,但我擔心的是我們在拒絕平庸的時候,很可能喪失了抵抗暴力、反對專制、抵制利誘的能力!超然物外的閑適并非我之追求!以入世的態度做事,以出世的態度做人。以一顆平常心對待榮辱沉浮,不患得患失,這就是我如此崇拜蘇軾的原因,“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我們恰恰缺的就是這樣一顆平常心!沒有了平常心,閑情就會變得矯情!
我們在特定的場合、特定的語言表述中,如發了毒癮般地迸發出一種情緒上的激動,而且還錯誤地認為這種激動就是我們精神上的收獲。然而這是錯覺,是一種迷惑而已。因為,詩人擁有激情,它是詩人的生命,但沒有完美的人性去節制它,它就不是健全的生命,甚至有可能成為最可怕的敵人。后來的林林總總也證明了這點?!白钌畹耐纯嗪颓枘^于,在突然發覺自己朋友身上的污點的同時,也看到自身宿命般的不潔。”(何懷宏)由此,我更喜歡《帶閣樓的房子里》的那位藝術家,他總是坐在臺階上,他總是慢吞吞的,懶洋洋的,他似乎什么都經歷了,有的是閑工夫。可是你卻感到有一種更深沉的悲天憫人的憂郁在他那里生根發芽。當談意義和價值的時日過多的時候,你才能體會到卡夫卡那種無意義的意義,他筆下盡是些無意義的、荒誕的事情,但又確使你覺得那里面有一種意義,然而,當你仔細想開去,發現竟然還是無意義的。閑情大概就是這淡薄中的追求和無意義中的深刻吧!
我們想時不時地聚一聚,似乎正是想彼此提醒自己在生活中還應該還可以實踐點什么。但我知道實踐很難,不是難在做什么,而是難在會做成什么。因為中國文人的閑情對于世人而言,只是一種體認而非一種實踐。
新朋友大概還會有,但不會多了,知道這些老朋友大多就在我不遠的周圍,我隨時可以去找他們,這反而使我更少出門了。人的肉身忙碌起來,心靈就懶了。
苑中戲
父母都喜歡聽戲,小的時候我是從門縫里窺見電視機里咿咿呀呀的表演的,而父母也是從同樣一個門縫窺視我是否在用功學習。這個門縫是我們彼此都不想讓對方知道的秘密。其實,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間密室,其中藏著我們過去的那些小家什,只是時間的久遠和常態化的生活使我們忘了開啟它的密碼。然而,可能我們會在漫不經心中碰對了這密碼,于是密室開啟,我們重新置身于從前的純真歲月。
蘭苑就是這把密匙。
十年前,昆曲還不像今天這樣成為一種流行的古董。朝天宮江蘇昆劇院里的蘭苑劇場是個怡人的去處。古香古色的庭院,偏居一隅的蘭苑,一百多個座位,簡約而寧靜,配得上“蘭苑”二字。和在紫金大戲院聽戲不同,這里的聽眾大多是些清貧的大學生,憑學生證5元就能拿到一張門票,與其說他們是在聽戲,不如說他們是在聽課。一些學生拿了發黃的豎排版戲文本子,一邊聽,一邊看,一邊琢磨。
當時受昆劇院老師之托,幫忙在校園內貼海報宣傳、訂票等。那是件愜意的事,不相認識的人因了這戲而走近,因了走近而入戲。推一道門縫,一個濃縮的世界也隨之敞開,纖指輕柔的摩挲,一霎間模糊了我們外在的差別,它如同中國的書法一樣,是節奏化的自然(宗白華)。于是,我們得以在心中體驗彼此間廣泛的一致性。我特別喜歡聽南曲,南曲常用入聲字,與音樂結合時就需“逢入必斷”,而樂句的內在關系又是相連的。我似乎也在這“斷中有連”的唱腔中找到了斷裂日子中的那種連續性,就如同小時候透過那條門縫而喜歡上了那“如戲”的人生一般。邂逅戲中一個個不期而遇的故人,聽他們袒露著對某樣東西似曾相識又若有所失的感覺,心里是一種回去后又回來的領悟。
昆曲有三大特色,其一是“慢”,故名為水磨腔;其二是“有筋骨”,所謂“綿里藏針”,昆曲演唱的發音都是重字頭的,就好似藏在柔軟唱腔中的針;其三是“橄欖腔”,昆曲在演唱時對字的處理非常細膩,字頭、字腹、字尾的發音時的口型講究先開后閉。
聽一折戲,就仿佛經歷了一段人生。人生就是一場折子戲——歷史那么長,生命那么短,活來活去總是只能活中間的一段。既然如此,活在現在或六百年前,終極的差別大概不多吧。所以,真的可以再慢些,但要過得飽滿而有聲響!
這樣安靜聽戲的日子并沒有過太久,昆曲從一種靜寂的存在變成了一樁樁熱鬧的事件,昆曲申遺成功,青春版《牡丹亭》的上演,豪華版《長生殿》的再現,1699-《桃花扇》的推出……昆劇院多了幾個黃頭發的“義工”,從此后,蘭苑的前三排幾乎坐的都是外國人,票價高達幾百元,二十元的學生票可謂一票難求。我為它的繁盛而由衷地高興,但也免不了掠過幾絲的落寞。也罷,聽戲的日子就這樣結束了,但戲已在心底——不要試圖去填滿生命的空白,因為,戲就來自那空白深處吧。
十年的路,十年的詩,十年的戲,就這樣一頁頁地翻過去了,我試圖學會了看重每一個人,看輕每一件事,并琢磨出一些道理:“能閑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雖然,曾經擁有的閑情似乎都不再有,繞了一圈,起點又成了終點,但我們必須兜一圈才能豐富自己,并且兜的圈子要大一些才好。
世界總是要發生變化的,對于有些變化,我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去遏制它們。但是,我們也許有必要在一個急劇變化和日趨繁忙的世界中保留一種回憶與懷念的能力,包括保留—種能夠欣賞那已經消逝了的事物中的美的閑情。這樣—種閑情并不是只有一種指向過去的維度,它還直指人性最深處,是心底的那輪明月,有了它,人心才會亮堂,人性才能柔韌。正如冰心老人說的“一個人頂要緊的是保持精神上的健康。就像一棵大樹一樣,內里堅實,沒有被蟲蛀空,外來的風風雨雨,就無法摧毀它,就能始終挺拔不曲?!?/p>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