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天鵝

第一次看到她，我就被她的美驚呆了。

那還是1972年的一天，我被通知去公社做材料（當時我在大隊做通訊員，常被公社喊去做各種各樣的材料）。走進公社的大門，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個絕色美女。

她小巧玲瓏，氣質高雅。一頭烏發，面色白里透紅，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身上穿了一件醒目的淺黃色的上衣（那時人們的衣服非灰即藍）。我那會兒還不懂什么叫做“沉魚落雁”，也不懂什么叫做“閉月羞花”，但我感覺，那是我平生所見到的第一美女。

在那個年代，很多美的事物都被冠以“封資修”，但人們對美的追求一天也沒停止過。那時人們最喜歡看的電影就是《英雄兒女》，其實，很多小伙子去看《英雄兒女》并不是沖著英雄王成去的，而是沖著王芳去。在小伙子們看來，王芳就是他們心中的女神。當然，我也是小伙子中的一員。我沒想到，在我的現實世界里，竟出現了一個比王芳更王芳的美女。當然，我更沒想到，眼前的這位美女竟有一天會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向周圍的人打聽這個女孩是哪里的，姓甚名誰。知情人告訴我，這個女孩姓凌，是新民小學的老師。

于是，在驚鴻一瞥之間，我記住了她的姓和她的職業——凌老師。

從那以后，我又多次去過公社，每次去公社，我似乎都忘了自己真正的任務，總是期待能再次見到我心中的女神，可她似乎人間蒸發了，我再也沒能看到她。

我高中畢業就下鄉了，因為從小生活在城里，我對農活一竅不通，可還是得硬著頭皮跟著農民在地里干活。母親心疼我，就想方設法托人為我找工作。當時有兩個工作機會擺在我的面前，一是到公社的農機廠做車工，一是到學校做民辦合同制教師。我毅然選擇了前者，因為在當時，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而教師則是被人稱為“臭老九”的專政對象。可是母親不同意，她認為做車工很臟，很不安全，而做教師比較清爽，頂多吃點粉筆灰。由于媽媽在家里是絕對權威，我也只得服從了媽媽的選擇。

我前去報到的學校就是新民中心小學，這也是我的母校，當然更是我心中的女神所在的學校。

剛進校門，就看見她和幾個女教師在一起聊天，于是，我脫口叫了她一聲“凌老師”。她有沒有答應，我已經記不清了，但后來她告訴我，當時，她很納悶，這個小伙子怎么認識我的？周圍的幾個同事也不解地問她：這個新來的教師怎么就認識你？

更巧的是，和我配班的鄒老師和她是好朋友，她倆的辦公桌靠窗對面放著，為了工作的方便，我也就把我的辦公桌放在她們倆辦公桌的當頭。從此，我就和我的女神天天在一起備課改作業了。

聽同事們說，凌老師平時很傲，一般人是不敢搭訕的。剛開始我也不敢跟她套近乎，但漸漸地，我們之間的對話多起來了。我們談工作，談家人，談愛好，談未來……反正總有談不完的話題。我們還在一起排練文藝節目，她踏風琴，我拉二胡，真是其樂融融。我感覺，那一段時光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

在交談中，我漸漸了解了她的身世，她的父親早在她三歲時就因病去世了，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母親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女兒艱難度日，后來實在支撐不下去了，只得為女兒們找了個繼父。16歲那年她又和她的二姐一同下鄉插隊，幾年后，她幸運地由插隊知青考進了教師隊伍，成了一名正式的公辦教師，否則，還不知怎么生存呢。

聽著她的敘述，我不禁心生同情。我雖然生活在農村，但我們是全家一起到農村來的，盡管生活也很艱難，但一家人在一起，互相關愛，我的家總是充滿著溫馨和快樂。而她孤苦一人，連個說知心話的人也沒有。我開始關心起她來了，家中有什么好吃的，也順便帶點給她嘗嘗；她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我也總是盡力幫助她。

也許是為了感謝我，有一次她竟邀請我去她的宿舍小坐。到女孩的閨房去做客我還是第一次，我當時是既受寵若驚，又手足無措。我們談了什么我已經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她沖了一杯麥乳精之類的東西給我喝，還從她床頭的餅干盒子里拿了幾片點心給我吃。我那時家庭經濟條件不好，白開水是我常喝的“飲料”，饅頭片則是我常吃的點心。我平生從沒喝過那么香甜的飲料，更沒吃過那么精美的點心。那天，我整個人都醉了！至今回想起來，那感覺還是甜滋滋的。

可這樣的日子我們只過了半年，一個學期之后，我就奉命調到另一所學校去了。從此我們只能開會時偶爾見見面，有時我所在的學校有什么需要到中心校辦的事，學校領導總是有意無意地讓我去。

那時我們就是純粹的朋友關系，什么也沒有多想。可我們并不能阻止別人多想，也許是因為我們接觸過于頻繁了些，我們的關系漸漸成了人們談論的話題。有人猜測我們在談戀愛，有人則斷然否定，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話在當時聽起來確實很刺我的心，但確是道出了當時我們兩人條件對比懸殊的實情。

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兩人是分屬于兩個世界的：她是公辦教師，而我是民辦教師，而且是民辦合同制教師，比民辦教師還要低一等；她是城鎮戶口（也叫定量戶口），而我是農村戶口；她家住城里，而我家住農村；她美如天仙，而我則相貌平平……

在那個年代，以上這四大差別只要有任何一個存在，都有可能成為阻隔我們繼續交往的鴻溝，何況現在橫亙在面前的是四條鴻溝。我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我知道，我們之間雖然有共同語言，也有感情，但真要讓她跟我走到一起，我還沒有資格。因此，在我們交往的五年當中，我從沒有提過這個敏感的話題。

在這五年中，也不知有多少人給她介紹過對象。那些“對象”不是大學生就是軍官，無論哪方面的條件都遠遠高于我。可每次相親都無果而終，不是人家看不上她，而是她說什么也不點頭。家里人很著急，問她到底喜歡什么樣的人，她始終以沉默回答。

我知道她心里有我，但她從沒有向我提過任何要求，她只是默默地關心著我。天冷了，她給我送來一條自織的圍巾；夜深了，我還在她所在的學校為一個展覽做展板，她悄悄送來一杯熱茶；下雪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校護校，她專程從城里的家中趕來陪我……

這一個個細節一次次溫暖著我的心，也一次次地激勵我不斷奮進。我暗暗下決心，我一定好好努力，爭取早日跳出“農”門，以縮小與她的距離。

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制度，我意識到這是我不能錯過的機會。我借來各種各樣的復習資料，夜以繼日地苦讀。那時，我每周要上23節課，一個人同時兼教語文、政治、化學、體育、音樂、美術等科，我只有利用晚上的時間復習。每天我都要復習到深夜，困了，就用收音機打打岔，或者用毛巾洗洗冷水臉。盡管很累很苦，但因為心中有一個無形的動力，我也就忘記了苦和累了。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興沖沖地去向我的女神我的天鵝報告這個喜訊，她卻顯得很平靜。原來已經有人搶先告訴她了，我們公社一直關心我的趙書記，在第一時間打電話通知了她。后來她告訴我，當她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時，她也為我高興。但當她意識到人們把我考取大學當做我倆進一步發展的唯一籌碼時，她感到特別委屈。她說，她其實在心里早就認定我了，不管我能否考取大學，她都會與我一直走下去的。

這句真情告白讓我感動萬分，我發誓，我一定要好好努力，要讓她為今天的選擇而驕傲。大學幾年，我勤奮讀書，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年年被評為“優秀團員”。

大學畢業以后，我們終于走進了婚姻的殿堂。這一天距離我們相識過去了整整8年！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而幸福的，在工作中取得了什么成績，我們總是最先把喜訊告訴給對方，而且總能得到對方的祝賀和嘉獎；在工作中遇到了什么煩惱，我們也總是毫無保留地向對方傾訴，也總能得到對方的理解和支持。在我事業不順、情緒低落的那些日子里，妻子從沒有責怪過我，她總是以她的體貼和溫柔溫暖著我。為了讓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語文教學與研究中去，她幾乎承擔了家中全部的家務活。我的衣食住行當然也成了她關照的重點，天涼了，她會提醒我加衣服；伏案久了，她會主動邀我出去散散步；夜深了，她會催促我早點休息……在妻子的關心鼓勵下，從教30多年，我先后被評為如皋市拔尖人才、如皋市名教師、南通市拔尖人才、南通市名教師、江蘇省特級教師、江蘇省首批教授級中學高級教師、全國優秀語文教師。妻子為我的每一個進步感到由衷的高興，而我深知，我的哪一個進步沒有妻子的功勞呢？

妻子確實是個好妻子，但她還不僅僅是一個好妻子。在我父母的眼中，妻子是個孝敬能干的好媳婦。逢年過節，她總惦記著給老人買吃的買穿的；老人生病了，她總是無微不至地照料。在我弟弟妹妹們的眼中，妻子是個寬厚仁愛的好大嫂。30多年來，我們這個大家族從沒有鬧過任何矛盾，我的弟妹都把這個奇跡歸功于他們的大嫂。

在學校同行和學生的眼中，妻子更是個優秀杰出的好教師。她教學思路清晰，教學語言精準，教學方法靈活，教學效果顯著。在教學競賽中，她獲得過省市一等獎，為上千人開公開課成了她的家常便飯，省電教館里至今還保存著她的課堂錄像。她成為了如皋小學數學的名牌教師，并被評為“全國優秀教師”。

回首以往，我似乎發現了一個秘密，我們兩人之所以能沖破重重障礙走到一起，最關鍵的是因為我們有共同語言，就是對教育事業的那份熱愛和執著。也正是因為這份熱愛和執著，讓我們無怨無悔地一起生活了30多年，也讓我們在各自的學科領域發展到較高的層次，這自然更讓我倆成了遠近聞名的教壇伉儷。

2001年，在上海華師大參加國家級骨干教師培訓期間，我曾到剛開館不久的上海科技館參觀。在參觀過程中，我發現了一個很奇特的紀念品，就是用激光在一塊有機玻璃里刻字。字刻好了，有機玻璃表面仍然是光滑的，而字卻映現在有機玻璃內部。我打算送一塊給妻子，但刻什么字好呢？這時我的耳邊突然響起當年那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來，我當即決定就刻“永遠的天鵝”五個字。

當我把這個小禮品送給妻子的時候，妻子會意地笑著說：“你已經不是‘癩蛤蟆’了！”

當有朋友問我為什么要刻“永遠的天鵝”時，我總是自豪地回答：“因為我的妻子永遠優秀！”

（作者單位：江蘇省如皋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