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累了。剛才在醫院的那番折騰,已使她筋疲力盡。此刻,在這顛簸的公共汽車上,她斜倚著我的肩膀,沉沉睡去。
窗外,一抹斜陽在樹影間游移,在車窗內灑下斑駁的光影,母親的臉上,時明時暗。她灰白的頭發在夕陽柔和的黃色光暈里蓬亂著,臉上的皺紋猶如溝壑縱橫,一只胳膊上著夾板纏著繃帶,手無力地垂著,青色筋脈根根畢露,褐色的老年斑爬滿手背……這是我的母親么?是當年我那豐潤的母親么?看著身旁的母親,憔悴,如一片枯萎的落葉,我心里泛起陣陣酸楚——從什么時候起,母親竟變得這樣衰老?
車身一陣劇烈的顛簸,母親輕輕呻吟起來,也許是震到骨折的傷處了。而我,只能緊緊抱著母親瘦小的身體,握緊她另一只冰冷的手——這是我唯一能帶給她的一點點慰藉。
從醫院出來到現在,即使在這樣的熟睡中,母親也一直緊握著我的手,沒有松開過片刻。偶爾突然地驚醒,母親茫然四顧:“到了嗎?這是在哪里?”仿佛是睡夢里的囈語。我輕輕拍著她的肩柔聲安慰:“媽,再睡會吧,還早呢,到了我會帶你回家的!”我猛然間驚覺——這分明是角色的錯位,身份的逆轉,而這些,都說明了什么?幾十年的艱難歲月將母親鍛打得堅強、隱忍,一直是我們堅實的依靠,而如今,母親卻像個孩子,放心地由我牽著她的手,安然倚靠在我肩頭。捧起母親的手,淚眼婆娑中,我看到那雙手所承載的漫漫歲月,如同手心遍布的繭,粗礪而堅硬。
最后的那一次牽著母親的手撒嬌,是在十年前、二十年前,抑或是三十年前?已不記得兒時和母親的每一次牽手,然而母親掌心的溫度卻溫暖了我童年的全部記憶。
從小,我就喜歡跟著母親,形影不離。
每天早晨,母親牽著我去菜園。豇豆藤爬滿竹架,一串串紫色花朵綴在綠色的枝蔓間,仿佛一只只小小蝴蝶,翩然欲飛。另一排架子上,黃瓜闊大的葉子下深藏著一條條鮮綠的黃瓜,頂端毛茸茸的黃色花朵上,晶瑩的露珠搖搖欲墜……小小的菜園子被母親勤勞的雙手拾掇得井井有條,生機盎然。母親一邊忙碌一邊教我指認各種菜蔬,告訴我它們各自的生長及季節和規律。那是我最早接觸到的農事知識,也是我對田園最初的美好記憶。
上學后,母親每天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到村口,然后佇立凝望,看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蹦一跳地走遠。夏天的幾陣暴雨過后,村外池塘邊的那條小路會被漫溢的洪水淹沒,每到這時,母親就會提前一個小時起床,做完一切家務,然后背著我,一步一步艱難地趟水送我去上學。
冬天里,我的雙手長滿凍瘡,腫得握不住筆。每天晚上,母親在昏暗的燈下細細地在我手上抹上辣椒水,然后不停地揉搓。辣椒水滲進母親雙手皴裂的口子里,因為疼痛,不一會,母親額頭就滲出細密的汗珠。然而,對于我的一次次喊停,她毫不理會,依然是堅持、堅持……
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和母親一起看電影。
露天電影每次都在幾里之外的鄰村放映。這是農村最大的盛事,給人們枯寂的生活注入了新鮮和活力。早早吃過晚飯,人們扛著長凳,手搖蒲扇,一路歡聲笑語,趕往放映地點。我,牽緊母親的手,一步不離地緊隨左右。
電影多是些炮火紛飛、硝煙彌漫的戰爭片,早已在記憶里模糊,而有一部恐怖電影中一個細節卻深深鐫刻在腦海中。妖嬈的小姐獨自在房中化妝,然而一轉過臉,揭下一張畫皮,卻變成一張青面獠牙的鬼臉。我嚇得鉆進母親懷里。母親用蒲扇擋住我的眼睛,我又欲罷不能地從扇子的縫隙里偷看……每當看到緊張處,我都會在暗處尋找母親的手,握著,心里就多了一份踏實和依靠。
電影散場后,人群在哄亂中迅速散盡,留下一地的瓜子殼和冰棒棍,凌亂、骯臟。人們各自往村子四周不同方位的每條路上涌去,一時間,腳步雜沓、人影憧憧,只一會工夫,就迅速地湮沒在黑暗里。瘦小的母親怕我被人擠著,于是用胳膊護著我,一直靜靜地呆在暗處的角落,等人們幾乎全都散去才扛起板凳,牽起我的手,帶我回家。
路上,依稀還能聽見遠處人們的歡聲笑語,可不一會,那些聲音連同人影就仿佛被風吹散了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茫然四顧,發現我們被濃濃的黑暗緊緊包圍。這黑,不再有往日綢緞般的光澤,而像是濃得化不開的粘稠墨汁,從頭到腳傾瀉而下,讓人眩暈,使人窒息。此刻,電影里的那些鬼怪無比真實地浮現在眼前,張牙舞爪。風,從耳旁滑過,抖抖的顫音里和著細微的“沙沙”聲響,仿佛一群鬼怪緊跟在我們身后,伺機將我們吞噬……我的心狂跳不止,不敢再回頭,緊緊地牽著母親的手,幾乎是帶著絕望在奔逃。母親緊緊地牽著我,不停地安慰著——有媽在呢,不怕不怕啊!她不時地咳嗽,好像故意發出聲響給自己壯膽。后來,母親竟哼起了小曲兒。我第一次聽到母親的歌唱。在那艱難的歲月里,她總是對著空空的米缸眉頭緊鎖,哪還有心思唱歌。緩緩的、柔柔的,清亮的聲音劃過夜空,粘稠的墨汁被一股清泉化開,淡成水墨淋漓、煙雨空濛。剛剛還讓人幻象叢生的黑暗一下子清朗了許多,四周的一切“魑魅魍魎”仿佛都逃遁無形,我的心也靜了下來,沉醉在那不知名的曲調聲里。
直到前面閃爍出點點昏黃的微光,偶爾傳來幾聲懶懶的犬吠,我知道,我們已到了村口。我一直緊緊牽著母親那汗津津的手,不曾松開過片刻。
我的童年時代在愁苦和艱難中度過。那時父親是大隊書記,他整日忙得陀螺一般,家里的重擔落在母親身上。我們姊妹眾多,除了有一個姐姐給親戚抱養了去,家里還有四個。母親苦苦經營著一貧如洗的家,捉襟見肘、無米下鍋的艱苦日子,各種繁重的家務和農活讓瘦小的母親幾欲絕望崩潰,那時,半夜里我常在她的啜泣中驚醒。而母親的手,也由當初的溫潤如玉到后來變得堅硬粗糙,毛毛的,刺刺的,有時,會把我的手硌得生疼。盡管如此,牽著母親的手走過的那段童年,仍然是最溫暖最幸福的記憶。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就不會再牽母親的手,也不和母親有任何親昵的舉動。我開始認為,那些都是小孩子的行為。為了證明自己的成熟,我藏起了對母親深深的依戀,故作高深,對自己或別人曾經的“孩子氣”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看著我從手中掙脫,而母親仿佛也漸漸習慣了放手。那當初乖巧地依偎在她身邊的那只小鳥,現在迫不及待地要張開尚且稚嫩的翅膀,踉踉蹌蹌地想要掙脫她的懷抱,飛出她的視線,全然不顧外面會有風雨來襲,母親當時會是怎樣的失落和憂慮!
后來,我戀愛了,牽起了另一個人的手。當我帶著他出現在母親面前,母親鐵青的面孔讓我難堪,更令他手足無措。
瘦得跟竹竿一樣,將來怎么能擔起一個家庭——這是母親反對的主要理由,或許,她怕最疼愛的女兒會像自己過得那么苦那么累。就這么簡單的理由,卻要生生地將我們分開。母親的強烈反對使我走向了叛逆。
那段日子,天空每天陰沉,世界始終灰暗。我和母親鬧得劍拔弩張,為了各自的委屈,常躲在角落以淚洗面。兩個人誰也不肯屈服,始終暗自較著勁,直到后來,我們都筋疲力盡。
終于有一天,母親面無表情地站在我面前,拋下了一句話:隨便你,選個日子吧。不過從此以后,你過得是好是壞,都與我無關,你的一切我不會再管。不管母親的妥協是不是因為心灰意冷,我如獲特赦——所有的阻礙都敵不過一個女孩對愛情與未來最美好的憧憬和向往。
我嫁得冷冷清清,卻為贏得最后的勝利而滿心歡喜。只是在出門前對著父母低首叩拜時、在登上婚車后向著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深深回眸時,我依然懷著一絲歉疚,在淚眼模糊中離開。
歲月靜好,那是風雨停歇后的寧靜,是塵埃落定后的祥和。每天下班,我回家的腳步就改變了方向。有了新的家,我幾乎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家,靜守在我身后。
然而母親卻最終沒能守住自己的誓言。
“杭老師!”我總在放學經過傳達室時被門衛喊住。“你的菜,你媽送來的。我說去喊你,她總是不肯,真是奇怪。”掀開保溫瓶的蓋子,香味撲鼻而來,是我最愛吃的母親做的紅燒雞。
“杭老師,你的菜。”打開袋子,青的辣椒、綠的豆角、紫的茄子、紅的番茄……色彩繽紛、琳瑯滿目。
“杭老師,你的東西。”一籃煮熟的雞蛋,上面還粘著些許菜葉。“你媽交代過,今早剛用薺菜花煮的,吃了治頭痛。”以前我總是頭痛,母親依然記得。
“杭老師……”
每次送來,母親幾乎從不和我照面,“東西放下就走,也不肯坐一會等你來,真是奇怪。”門衛很是好奇。
我只能去傳達室“守株待兔”,卻總只能看到母親的背影。每當聽到我呼喊,她總是遠遠地回過頭揮揮手,就匆匆地消失在街道的那個拐角。
或許,她心里依然有一絲不快,或許,她對自己的“食言”覺得有些羞赧——“從此以后,我便不再管你,你的一切,與我無關……”這才幾天!
都說父母和子女之間也是一種前世修來的緣,緣起緣滅,愛情的緣分常常很輕易地消逝,而親情之緣卻是永恒。從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你一生的命運將會和父母緊緊相連,那是一種滲入骨髓的情,溶于血液的愛,永遠都無法割舍和相棄。
所有這些,都是等自己身為人母后我才深深體會到。
第一次,女兒小小的身體依偎在我胸前,她微閉著眼睛,滿足地享受著媽媽香甜的氣息。向她輕輕地呵一口氣,她長長的睫毛輕微顫動,嘴角掠起一絲如有若無的笑意……感受著這溫軟的小小生命,我不禁泫然欲泣——是怎樣的機緣巧合、是前世里怎樣的緣分,才使她來到了我身邊?這一生,注定要和她緊緊相依,只因為我們血脈相連。
無數次,當在她睡夢中,我捧起她的小手,摩挲那肥短的手指,攤開她的掌心,印在自己手上,貼在臉上,貼在胸口,感受著那一股溫熱流向汩汩的血脈,流遍全身。
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我成了女兒堅實的依靠。以后的每次出門,她都把手交在我手心,那樣的放心和安然。牽著那雙綿軟的小手,我想,這一生,我都不會松開。
有了女兒的日子,生活中有了更多的驚喜,也添了更多的瑣碎和忙碌、更多的擔憂與牽掛。我也在跌跌撞撞的忙碌中磨礪得幾乎“無所不能”,當初的那個連洗碗都不會的小女孩如今也變成了一個麻利的主婦。而有一次當我眉飛色舞地向母親“匯報”我的每一個進步時,她默然不語,捧起我的手,看著當初安靜地握在她手中的柔軟光潔如今也變得粗糙,她眼里寫滿了深深的憐愛和疼惜。后來姐姐告訴我,母親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感嘆:“蓉子以前可是連洗碗都不會啊!”話語里暗含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愫。
其實,母親自己在那如花的年齡,不也是開放得那般豐盈那般燦爛?牽起一雙稚嫩的手,就牽起了一生的忙碌。然而在自己的逐漸枯瘦中笑看另一個生命走向飽滿,走向豐盈,這何嘗不是天下所有母親共同的經歷、共同的幸福?
幸福,在每天的點滴里,也在那些美好的記憶里。
每天下班回家,女兒就像一只快樂的小鳥,舉起胖乎乎的小手,撲進我懷里。她喜歡用沾滿蛋糕或米粉的小嘴巴使勁在我臉上蹭著,結果總會糊成兩只幸福的花臉貓。
“袋鼠媽媽,有個袋袋,袋袋里面,裝著乖乖……”女兒還喜歡牽著我的手,做袋鼠媽媽的游戲。到最后,她常會爬到我身上,把臉埋在我胸前,喃喃自語:“你是我的袋鼠媽媽,我是你的袋鼠乖乖,媽媽不許離開乖乖……”
自從學會畫畫,女兒畫得最多的就是媽媽,卷發的媽媽,短發的媽媽,長發披肩的媽媽,無一例外,手里都牽著一個傻傻微笑著的小女孩。上小學后,女兒依然熱衷于畫媽媽,只是間或,旁邊會多出歪歪扭扭并夾雜著拼音的一行字:貝貝是媽媽的guai guai 。
……
耳旁仿佛還縈繞著女兒撒嬌時那脆脆的童音,而恍惚之中,她卻像是突然間長大了。當初握在我手中那肥肥短短的手指也變得纖細修長。褪去了嬰兒肥,11歲,女兒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女兒在我們的呵護中快樂成長,而她,也帶給了我更多的驚喜與感動。
今年的3月8日,我幾乎沒意識到這一天有什么不同尋常,只是一如往常地在辦公室忙碌著。手機鈴聲響起,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接通后,在一片嘈雜和喧鬧聲中,傳來女兒清脆的聲音,“媽媽,告訴你,你的女兒很愛你!祝你節日快樂!”愣怔了半晌,直至電話里傳來“嘟嘟”的聲音。有一股暖流在心底蔓延開來,鼻尖酸酸的,我知道,那就是幸福的味道。女兒從學校打來的這個電話提醒了我,我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電話那端,母親一陣驚喜,“不是前天才回來的嗎,怎么又來電話啦?”我王顧左右地說了很多,但是那句“媽媽,我愛你,祝你節日快樂”卻一直都沒說出口。因為一再思量,這對于我那一直生活在農村的年逾古稀的老母親來說,這種表達方式似乎很不合時宜。我還是在那句慣常的“你要注意身體,有事打電話給我”中結束問候,母親心滿意足地掛斷了電話。
那天傍晚,女兒一回家就扔下書包,一頭鉆進我房間,鬼鬼祟祟。“不知又在搞什么名堂!”我暗笑,仍在廚房忙碌。晚上,當我擰開燈,才發現床頭柜上赫然躺著一張自制賀卡,上面畫著爸爸媽媽牽著一個小女孩,燦爛地朝我微笑,周圍是無數的愛心串聯。“相親相愛一家人,祝媽媽節日快樂”。彩筆描繪的藝術字體大小不一,可是卻五彩斑斕,分外美麗。那一刻,我依然沒能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每天早晨,女兒總要在三個煮雞蛋中挑出最大的那一個放在我面前,“媽媽,你不能非得把好的留給我,你也應該對自己好一點!”一臉嚴肅的表情好像容不得我有任何異議。
一直喜歡夜晚的那份靜謐,于是習慣了在晚上挑燈夜戰,看書或寫作。而自從女兒在電視中看到有關熬夜的話題后,她陷入了深深的擔憂,“晚上超過11點睡覺,人的壽命就會減少七天,你總是熬夜,那要減少多少壽命呀!求求你以后別熬夜了好不好?”女兒緊緊抱著我哀求。“好啦,媽媽以后不熬夜就是了!”我暗自竊笑,卻陽奉陰違,依然在她睡著后把自己關進書房。很多個早晨,女兒起床的第一句話就是:“媽媽,你昨晚幾點睡的?”“放心吧,11點前。”我的謊言使她釋然。
也許,她漸漸地發現了我“惡習未改”,于是總在中午打電話來,“叫你早點睡覺你又不聽,熬過夜第二天就一定要午休,這樣也可以補回來,電視上說的。你一定要記得午休哦,我每天都要監督你!”儼然是媽媽在管教孩子。每次放下電話,我都泫然欲泣——仿佛幾天前還是個賴在媽媽懷里撒嬌的小不點,可現在,這小小的人兒竟已學會了關心,懂得了感恩。
生活,依然是波瀾不驚的平淡,而我依然忙碌,馬不停蹄。每當夜深人靜時,停下匆忙的腳步,靜靜摩挲這些美好的瞬間,總不禁在微笑中流淚。那是一抹嫣紅,點綴了蒼白的歲月。女兒,是綻放在我生命中最燦爛的那一朵花,即使當我青春不再,逐漸走向黯淡,也會在花香彌漫中心懷感恩,微笑著前行。
母親、我和女兒,彼此相牽,共同在歲月中從容行走,共同演繹人間最平凡的母女親情。
每當女兒感冒時,我總不由自主地使勁親她的臉,故意用她吃過的碗筷,吃她吃了一半的蛋糕。“把感冒傳給媽媽,這樣你很快就會好啦!”我小時候,母親就總這樣。我說出的話也同母親如出一轍。女兒訝異地睜大眼睛:“拜托,媽媽,你怎么可以這么迷信!”她不知道,對于普天之下的母親來說,母愛也是一種信仰,足以讓人虔誠到迷信。
每天送女兒去學校,揮手道別之后,我總久久地佇立、凝望,看著她小小的身影穿過長長的過道,進入大門,上樓,右拐,兩分鐘后,那束馬尾出現在三樓的走廊,一蹦一跳,拐進第五個門……像極了兒時,母親在村口的每一次深情守望。
……
于是我發現了,我越來越像母親,這仿佛是一場接力,愛在傳遞,情在延續。
幾乎是每個周末,我都會帶上女兒回家看望母親。雖然每次母親在電話里都說得那么堅決:“我一切都好,你忙你的,不要回來。”但是每當我到了村口,母親已在那兒翹首企盼了。“叫你別回來你偏要回來。”母親嗔怪,卻掩飾不住滿心歡喜,轉身去拾掇滿籃子的菜,“怕你不聽話,又跑回來,我早上五點鐘就起來到菜場買了菜回來了。”
喜歡和母親面對面一起擇菜。空心菜綠色的葉片在手中翻飛、落下;青色毛豆從指間滑落,在盆里跳躍,掏空的豆莢漸漸迭起,像層層疊疊的記憶,挨挨擠擠地張著嘴急切地想要訴說。
也喜歡靜靜地坐在一旁,微笑著看女兒和母親逗趣打鬧,我眼前,三十幾年的光陰有如膠片接踵閃過。我從母親看女兒的眼神中重溫兒時母親看我的眼神,那么專注、慈愛。或許映在母親眼眸中的,依然是我兒時的影像吧。而現在,在母親與我對視的眼神里,我卻常常看到孩子般的深深依戀。
母親曾給了我太多嬌慣,在我長大后依然舍不得放手,而我卻當成是羈絆,不顧一切地掙脫。到如今我才明白,我們牽著的手,這輩子都不會松開。我知道,也許有那么一天,我也會像母親一樣,由牽手到暫時的放手,最后,再放心地把自己的手交給女兒,任由她牽著,像個聽話的孩子。
母愛是一種力量,足以穿透歲月的風沙,溫暖人生中每一段或失意或光輝的歷程。母愛的力量,一脈相承,代代相傳。每當我的目光越過母親的肩頭,向后追溯,總能依稀看到慈祥的外婆,看到外婆的母親,以及很多很多個母親……每個母親都是生命的起源,她們并沒有被時間的灰燼湮沒,而是靜靜地站在我們生命的最深處,閃爍著神圣的光輝。她們在歲月的長河中排列成生命的中軸線,而母親、我和女兒都是其中的某一個節點,而且,依然會不斷延續、傳承……
肩頭擔的,是責任,是義務;手里牽的,是忙碌,也是幸福。左手牽著母親,右手牽著女兒,母女情緣從掌心相接,沿著流動的血脈,沿著親情的河流,流向歲月深處,汩汩不息……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京市溧水縣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