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覺到了那就不是父愛了!———冰心
我是父親最小的閨女,父親四十二歲上才生的我。我懂事的時候,父親已經年近五十了。所以,記憶里的父親是黑瘦而滿臉褶子的。因為歷史的原因,父親告別講臺拿起了扁擔和鋤頭。在長達十五年的時間里,父親經受了人世間的種種磨難,做過農民,當過泥瓦工,幫生產隊養過豬,給公社食堂管過賬……無論父親到哪里,我都像小尾巴一樣緊緊地跟著他。他鋤地時,我在邊上捉蟲子,偶爾幫著揪兩棵草;他做搬動工時,我手忙腳亂地在他的身前身后裝模作樣地托托這兒,頂頂那兒;他拉著大板車去山上砍柴時,遇到上坡我就撅起小屁股在后面賣力地推……盡管我的小臉總是被曬得通紅,小手也常常磨起血泡來,破褂子上也總是粘滿灰土,但我喜歡和父親在一起,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只有這個時候,父親才能把他的愛用他獨有的方式傳遞給我。
父親在秧田里插秧。太陽毒得要把人的皮曬脫一層。我沒干一會兒,就堅持不住了,叫嚷著“熱死了!熱死了!”父親不責怪我。他直起瘦瘦的身板,用早已濕透的衣袖擦擦汗,對我說:“去吧,到那邊泉眼里打一罐泉水,去那棵樹下歇一會兒,我一會兒就來。”
我按父親說的,在泉邊洗干凈手和腳,飽飽地飲一通泉水,再給父親打一罐,便坐在樹蔭下遠遠地看著父親。他左手抓著一大把稻秧,右手在左手和爛泥田里交替活動著。他的手像一把尺子,插在田里的每一束稻秧間距像量過一樣均勻。他一步步緩緩地向后退著,在他的前面留下了一長串筆直的稻秧。
父親慢慢地直起腰來,他滿是泥漿的手支在了兩腰間,弓著身子定了好半天,才又慢慢地繼續往上直身子。他的腰不好。
父親走到我面前。擦擦汗水,坐下來,捧起我給他打的泉水大口大口地喝起來。“啊!真甜!”
“樂樂,樹蔭下涼快不?”父親喊著我的乳名微笑著問我。
“嗯,涼快。”
“尤其是從太陽下走進樹蔭的那一瞬間,是不?”
“嗯,在這里坐久了就不覺得了。”我老老實實地回答父親。
“這就對了。吃過苦才知道什么是甜。如果讓你整天呆在樹蔭下,你還是會覺得熱得受不了的。所以不要怕吃苦,只有敢于吃苦的人才能真正品出甜的滋味來。”父親陪我說了好一會兒話,又下田去了。我也乖乖地跟著父親下了田。心里裝著父親的話,竟然不覺得那么熱不可耐了。
回想這件事,我不知道父親當時哪來的性子和我說這些話。尤其是我做了母親,當我被生活瑣事攪得心煩意亂時,總是忍不住對孩子吼吼叫叫的。這時,我才知道父親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父親像個喜歡夢想的孩子。見我喜歡讀書,就說:“等我有了錢,一定帶你去書店待上一天,讓你挑個夠。”我的同學有一把只有八個琴鍵的玩具電子琴,我喜歡得不得了,拿在手上叮叮咚咚地彈。父親慈愛地說:“樂感不錯,要是能給你買一個真正的電子琴就好了。”父親說這些的時候,眼里都閃著火花,他的眼睛變得很亮,我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神情,只覺得這神情很溫暖。父親的眼神就像是我苦難的童年歲月里的一盞明燈,照亮了好寬的一條路。
我八歲那年,父親在省城一家電廠做零工。我寫信給父親,說新學的除法不會做,父親便托人把我帶到了他那里。那是我第一次旅行,坐了很久的車,我睡著了。迷迷糊糊的,感覺到有一雙大手把我抱著。我知道是父親。夜應該很深了,周圍很靜,簡易的廚房里,小木桌上擺著一盤綠白相間的菜,父親說是米粉豌豆糊。“餓壞了吧?快吃,很好吃的。”他坐在我對面的板凳上,兩只胳膊支著桌子,瞇著雙眼,靜靜地看我吃,那笑容輕柔透明得像湖水一樣。當我把那一大碗豌豆都裝進肚子的時候,父親哈哈地笑著說:“好厲害的饞貓啊。好,明天再給你做!”
一天下午,我親眼看到父親扛一只氧氣瓶,他的臉憋得發紫,臉上的器官痛苦地擠成一堆,弓著腰,瘦弱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搖搖擺擺,腳步踉踉蹌蹌地往前邁著。父親搬完一只氧氣瓶回來看見我哭得滿臉淚水,依然微笑著說:“我沒事,不重的,你看我彎著腰吧?那是為了省力氣呢。干活用的是巧勁啊。”
父親這一輩子沒說過“愛”這個字,他從不說他愛我。他把對我的愛,化成了一種不屈向上的力量、耐勞隱忍的品性、達觀自足的態度,化成了對美好事物的向往,并以此影響著我的人生,成為我這輩子一筆最大的財富。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詩經》
結婚二十五年,我很少對他直呼名字,也從來不叫他“老公”。和外人說起他時,我稱他為“先生”,在家里,我一般叫他的姓——“廖”,或者跟著兒子起哄叫他“老爸”。因為,我認識他的第一天,他就是我的老師。習慣了以師生相稱,改成其他什么稱呼都覺得別扭,叫不出口。
對我而言,先生的角色是多重的:有時是遷就、忍讓我的兄長;有時是呵護、照顧我的父親;有時又是提醒、幫助我的師長;如今,我笑稱他是我的“后勤部長”。
剛結婚那幾年,我們工資不高,還要資助他上大學的弟弟,經常拮據不堪。有一次,大院里來了一輛賣山東鴨梨的卡車,水靈靈的大鴨梨只要五角錢一斤,鄰居們都紛紛提著大框,一買就是幾十斤。當時我正懷著兒子,特別嘴饞。因為已經是月底了,先生翻遍口袋,只湊到八元錢。他還是一咬牙,給我買了十斤。梨特別甜,咬一口直滴蜜一樣的汁水,可無論我怎么讓,他也沒舍得吃一口。這種疼愛是無言的、溫暖的,它讓那些清貧的日子充滿了溫馨與甜蜜。
先生是個很安靜的人。無論什么時候,他總是靜靜地站在我身旁,聽我和人說笑、交談,很少插嘴,偶爾溫和地“嘿嘿”笑兩聲。但是,回到家,他會毫不客氣地指出我言談舉止中的不當之處。我清楚地記得一件小事。那時我還很年輕,應該是結婚不久,還沒做媽媽。一天,我們迎面遇到一個鄰居,她手里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寶寶。一問,原來寶寶發燒了。我脫口而出:“呀,怎么又生病了呀?”鄰居沒答話,我也沒在意。回到家,先生很嚴肅地批評我:“你剛才的話很不合適,你知道嗎?”我心里一驚:“啊?什么話不合適?”“你不應該用‘又’字,那不等于在說人家寶寶總是生病了?誰聽了這話心里會舒服?”我很不服氣地回敬他:“你自己不愛說話,還老找我的不是!”他說:“我不愛說話,就是怕自己表達不好,讓人笑話。你性格開朗,能說會道,所以我更希望你說話得體,受人歡迎。”我嘴上沒繼續反駁,心里卻不以為然。還有一次,一個同事向我抱怨另一個同事的不是,我覺得她對我很坦誠,所以也不加掩飾地表達了我對那個人的看法。先生知道了,又批評我做得不妥當。他告誡我別在背后道人短長。對人有看法,可以在合適的時機,從關心、幫助對方的角度出發,當面向對方指出,這才是坦蕩的君子所為。漸漸地,我體會到了先生的批評中包含的為人之道,也越來越信服他。正因為有他一直幫助我調整人生的航向、前行的速度,我才能從沖動和浮躁逐漸走向從容和優雅。
我是個丟三落四的人,還有些毛手毛腳,而先生心思很細密,處理事情井然有序,所以,我的各種證件、發表過文章的樣刊都由他保管。這些年來,我多次參加重要的評選,包括特級教師、全國模范教師、全國杰出中小學中青年教師,所有的參評材料都是他幫我整理的。每次出差前,他都要幫我買好車票、取好錢、打印好返程的各趟列車的車次和時刻,還一一檢查我的行李是否帶齊全,再親自把我送到車站;回來時,他又會提前打電話征求我意見,問我到家想吃什么,然后早早地等候在車站出口。所以,我戲稱他是一個優秀的“后勤部長”。
曾經不止一人問我:“你事業那么成功,老公相對來說要平凡一些,會不會有落差?”我淡淡一笑。人們不會知道,在我的眼里,先生是那么優秀:他工作踏實、沉穩勤勉;他為人誠懇、清正自律;他豁達開朗、知足自樂;他品行端正、敦厚純良。我常把他喻為“恐龍男人”。人們更不會知道,先生在我的生命里有多重的分量:他用一個男人的內斂、沉穩和堅實托起了我,用無言的深情成就了我。我們是相互獨立而又不可分割的整體,牽手,就再不分開。
孩子是母親的生命之錨
——索福克勒斯
出生時又黑又瘦,哭起來一腦門褶子,像個小老頭。可一過滿月,就像發包子一樣,長得白白胖胖,像楊柳青年畫上的胖小子。
八個月,能口齒清楚地喊“爸爸”、“媽媽”;十個月,能說短語了;周歲時,能流利地與人交流,會背誦十幾首古詩和童謠。
兩歲時,不滿足我給他講故事,拿著繪圖書一個字一個字地問。短短的一年時間,認識了七百多字。每到周末,就自己去單位的圖書館讀書。他喜歡有滋有味地朗讀故事書,讀著讀著,偶爾會停下來,吸著鼻涕問:“媽媽,小兔子過生日不收老鼠送的禮物,因為那是老鼠偷來的嗬!偷東西的老鼠不好!”或者說:“媽媽,鐵扇公主給孫悟空的是假芭蕉扇!孫悟空被騙了呢!”現在,我的手機里還存著好幾個他講故事的錄音。
三歲時,每天路過幼兒園門口的那些小攤點,從不吵著買這買那。偶爾,他會說:“媽媽,我不買,就看一小會兒。”
四歲時,帶他去小吃鋪吃早點。他說:“媽媽,面太多了,我吃不了,好浪費。怎么辦?”以后,再出去吃早餐,他一定要看清楚大碗和小碗的區別。
五歲時,他開始自己單獨睡。半夜里,他常常把我推醒:“媽媽,我的被子掉在地上了,我拉不動。”
六歲時,他每天自己聽著鬧鐘的鈴聲起床讀書,會提醒我們天氣變涼了,要加衣服,或者要下雨了,上班要帶傘之類。
七歲時,帶他去井岡山參加夏令營。走出烈士陵園,他突然問:“媽媽,什么是文物?”我說:“文物是指歷史上遺留下來的一些有價值的東西。”話音剛落,他竟然大聲叫起來:“噢,我知道!毛主席就是文物!他的遺體現在還在紀念堂呢!”這么大膽的推想真讓我咋舌。
八歲時,晚上獨自步行兩公里,從郊區的家走到縣城參加小伙伴的生日聚會,再走回來。
十歲時,帶他隨單位組織的旅行團去北京旅游,一路上都自己背行李包。返程時因為沒買上臥鋪票,大家都把報紙墊在地上坐,把位子騰出來給各自的孩子睡覺。他把自己的座位讓給我說:“媽媽,你先躺下睡一覺,我看著我們的行李。一會兒你睡好了,我再睡。”
十五歲時,他以全縣總分第十三名的成績考入當地的省重點高中,進入重點班學習。十八歲,他被江蘇一所重點高校錄取。二十一歲大學畢業,順利與當地一家公司簽約。
他也很貪玩、惡作劇,諸如:把死蟲子用繩子串起來嚇唬小女生,讓鄰居告上門來;在客廳里玩水弄濕了衣服和地板,說樓上人家漏水了;躲在門背后和表哥捉迷藏,把鼻子撞得鮮血直流;趁老師給前面的同學單獨輔導時,在老師的后背上畫上一只大螃蟹;晚上,突然把燈關了,用手電筒照著自己拉長舌頭的臉,怪叫一聲;放學后,和同學去游戲廳玩到天黑才回來;關在房間里,說是在做功課,其實是在看驚悚小說。
他說:“你為什么不是長發的媽媽呢?長長的頭發、白色的連衣裙,風一吹就飄起來,多好看啊!”于是,我告別了十多年的短發歲月,留起了長發。
“媽媽,你有三弱:身體弱,愛生病;性格弱,愛生氣;知識弱,我說的好多事你都不懂。”我臉紅了。
“媽媽,你真的有那么杰出嗎?我怎么覺得你和其他媽媽一樣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呢?”我說:“媽媽就愿意做一個你眼里最平常的媽媽。”
“媽媽,你怎么這么小啊?你看,還沒有我高!”“你才到我下巴。”“哇,媽媽,你怎么又變小了?才到我胸脯啊?”他一次次把我拉到他面前,按著我腦袋,一邊比劃一邊夸張地喊叫。他還故意鼓著肚皮、握著拳頭,讓我看他堅硬的腹肌和肱二頭肌。有時候,我走進他的房間想看看他在做什么,他像提小雞一樣把我提出來,放到沙發上,再給我倒上一杯水,把電視遙控器交給我,老氣橫秋地命令我:“在這里老實待著,喝水、看電視。沒有我的命令不要離開沙發。”然后朝我狡黠地眨眨眼睛,哈哈大笑著回到他的小天地。
散步時,他讓我走里側;過斑馬線時,他伸出長長的胳膊護著我。偶爾,他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沖我酷酷地、深沉地抿嘴一笑。
是的,他是我的兒子,一個漸漸長大的、高大帥氣的小伙子。當有人驚訝:“這是你孩子?這么高?好帥啊!”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感謝他做我的兒子。當他生下來第一次躺在我的身邊的時候,我是多么感慨啊:生命就是一個奇跡,早一個月、晚一個月,都不是他,都不會有他!如此珍貴的生命,多么值得用心去呵護啊!
感謝他。在哺育他的日子里,我獲得了一個女人作為母親的無窮快樂。聽他叫我“媽媽”,看他在我身前身后奔跑,感受他投進我懷抱時身上散發的蓬勃生機。
感謝他。在陪伴他成長的日子里,我學會了體察孩子的內心、珍視孩子的感受以及理解和寬容孩子的種種錯誤,將過去的急躁和火熱涵養得溫厚而綿長。
感謝他。是他的獨立,讓我不必像大多數母親那樣圍著孩子轉,因為家庭而失去自我,成為一個瑣碎和庸常的主婦,而能夠優雅地生活、從容地工作。
感謝他。在愛他的這二十多年里,我領悟到愛的真諦:不僅需要真情,更需要智慧。“愛的真情與智慧”已經成為我始終恪守的教育箴言。
他,是我生命的錨。
父親,是給我生命、哺育我成長的人;先生,是牽著我的手,陪伴我走過人生風雨的人;兒子,是我生命的延續,我的太陽和希望。生命中,這三個男人與我休戚與共、唇齒相依、血脈相融。我的生命因他們而豐厚、完整。
(作者單位:江西省萬年縣六0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