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種河流

“我了解河流／我了解像世界一樣古老的河流，比人類血管中流動的血液更古老的河流／我的靈魂變得像河流一般深邃。”黑人休斯的一曲深情的尋根之歌，唱得游子怦然心動，感慨萬千。初聽這首叩問靈魂的懷鄉(xiāng)曲，我的心河就隨之微波蕩漾。在幼發(fā)拉底河，在剛果河，在尼羅河，甚至在密西西比河，驚濤駭浪中到處有黑人邀游求索的身影，受到人類文明之河哺育的黑人種族，自豪地吟唱——“我的靈魂變得像河流一般深邃”!

河流啊，河流！你從亙古奔騰而來，恩澤大地，施惠四方。黑人有他們引以為豪的河流，我們也有澆灌靈魂的源遠流長。合卷沉思，在凝眸會心處，眼前分明有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壯觀之景。回顧自己的人生軌道，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條清淺的小河。如果說，今天的這條小河還能涓涓前行，不時濺起晶瑩的水珠，那得歸功于師者長河一般無私的關(guān)愛。回憶這些令人尊敬的老師，我愿用膜拜長河一樣的心情來追述他們的事跡，表達我永遠的熱愛之情。我愛他們，用的是奇異的愛情。

印象中有這樣一條長河，授我以睿智。記得初上師范的那年，上我們文選課的是一位年過半百的男老師，姓許。許老師文雅莊重，年紀雖頗大卻無老年人常有的邋遢委頓。衣服是永遠的潔白襯衫，頭發(fā)是永遠的一絲不茍。每當他邁著四方步，挾著教材從容地登上講臺時，我們禁不住都要肅然起敬。教室外是一望無際的曠野，天蒼蒼野茫茫，天地交界處隱隱有一抹淡淡的山峰。許老師給予我們的印象就是山的形象，他身材高大，學問淵博，生活中不茍言笑，治學嚴謹認真，我們都用仰觀的角度望向他。但也有一次例外，是在他上蘇軾《前赤壁賦》的時候，我看到了老師感性的一面。

上師范于我而言，與其說選擇一項事業(yè)，不如說只覓了一只飯碗。最初我是懷著怨懣的心緒上學的。我是家中的長女，下面還有兩個求學的妹妹。父親打短工，母親務(wù)農(nóng)。上世紀80年代初期，不僅是我家，左鄰右舍家庭經(jīng)濟都很困難。母親白天下田，晚上還要“絞花”，時常勞作到深更半夜，勞累過度經(jīng)常牙痛。至今有一幕叫我想起就揪心。有一天夜里我從夢中醒來，昏黃的煤油燈給母親的身影鍍上一層金銅色。她側(cè)著臉，半對著我正聚精會神地揮動“花針”，在靜謐的深夜里，母親的“花針”翕然有聲。我順著光線望去，赫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腮邊腫得老高，宛如嘴里含了橄欖。這一刻我的眼淚涌眶而出，慈母受罪是為兒的不孝。所以盡管我很想繼續(xù)我的求學之旅，但我不想做無孝女兒。讀師范既可減免學費，又可盡早為家庭分憂，我終于叩響了師范的大門，但我是委屈的。這委屈，這不平，直至跟隨許老師學習《前赤壁賦》時才灰飛煙滅。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許老師聲情并茂的朗讀狠狠撞擊我的心扉，老師的聲音竟是如此動聽，蒼老而雄渾，激昂而清越。我頓覺有一道清清涼涼的江水游弋在我的心頭，澆滅了我的急躁，驅(qū)趕了我的憂傷。我抬頭注視老師，講臺上的他仿佛化身東坡，在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長江上挾月同游。他的頭微微后仰，銀白的發(fā)絲在晨曦中熠熠生輝，那是智慧的光芒。他的眼光穿越了時光的塵埃，猶如停留在浩瀚天際的那一輪明月之上，澄澈而空明。我沉浸在老師創(chuàng)設(shè)的意境中浮想聯(lián)翩。“變”與“不變”的人生道理就在他的娓娓講述中鋪展開來。他說，用什么樣的心境生活就會有什么樣的人生。怨天尤人不如達觀處世，鉆牛角尖走死胡同是一種活法，抖落陰霾刪除憂傷也是一種活法，睿智的人自會有所選擇。他這一番話重重印在我的心坎，我開始反省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開始正視教育事業(yè)的真正價值，開始我?guī)煼兜膶I(yè)學習。現(xiàn)在想來我很慶幸遇到這樣的明師，他當時教給我的人生哲理直至如今還在導引我的生活。

我為什么會對老師的一番話感受這么深切？還緣于和老師的一次外出。那次縣里組織作文即席比賽，學校處在偏僻山里，比賽場所在縣城，許老師就用自行車載我前去參加。生活中的老師不善言辭，我倆默默趕路。山路顛簸，不記得拐了幾個彎，不停地越坡，不停地下嶺，我坐在車子后面，轉(zhuǎn)頭去看來時的路，只覺云山霧罩，盤旋曲折。山風逗得小草野花搖頭晃腦，卻是吝嗇地不給許老師一絲絲涼意，老師的白襯衫全被汗濡濕了，濕漉漉地貼在后背上。對于許老師的故事我還是有所耳聞的。他是僑工出身，文革時期吃過苦頭，據(jù)說妻子和他在“大難臨頭各自飛”，他也沒有子女，一直鰥居。我上師范那時，國家的政策有了變化，許老師有機會出國與他的兄弟團聚，過上物質(zhì)豐裕的生活，但老師選擇留在偏僻的師范學校任教。我讀《前赤壁賦》，我自認為蘇軾選擇達觀處世多少有迫于現(xiàn)實的無奈，可在達觀處世上，我覺得許老師更勝于蘇夫子。現(xiàn)實中許老師有“變”的條件，有改善生活的機遇，但老師放棄了，他選擇了“不變”——熱愛教育事業(yè)不變，熱愛學生不變，不變的是他的奉獻精神，不變的是他的一腔赤子情懷!

我很想讓許老師停下來歇一會，但我終究沒有開口。我覺得老師的背影異常高大，值得我用仰望的姿態(tài)來景仰。這種敬畏，不僅源自老師的學識，更來自老師的人格。老師，我真想稱呼您一聲“父親”!我愛老師，尊之如父。親其師而信其道，在這條蜿蜒的山間小道上，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您的萬分艱辛，艱辛萬分卻依然蹣跚前進。我想，以后在我前行的路上縱然崎嶇坎坷，但有了您高大身影的陪伴，我一定會風雨兼程。

印象中還有另外一道長河，授我以活力。上師范的第二年，我迎來了我的第二位文選老師，他同時兼任班主任。李老師很年輕，朝氣蓬勃，和班里的學生打成一片，課余時常看到他在籃球場上龍騰虎躍，和班里的籃球高手切磋技藝，大多數(shù)女生自然在籃球場外吶喊助威，格外熱鬧。班里的各種活動很頻繁，登山比賽啦，交誼舞聯(lián)歡啦，郊游啦……但班上幾個天性內(nèi)向的學生經(jīng)常沒有參與活動，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對此李老師很是頭疼，雖私底下找我談了幾次但成效不大。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那時很固執(zhí)，聽不進老師的忠言，總覺得我把書本知識讀好了就成，我將來又不是到公關(guān)部門任職，用不了那些花樣。久而久之，老師說得多了，我還不耐煩了，甚至還給老師臉色看。李老師仿佛沒有察覺我的不滿，路上碰面了倒還先給我一個笑臉。直到朗誦事件發(fā)生了，我才意識到李老師的厲害。

那時師范學校每年都有組織慶祝國慶的聯(lián)歡活動，各班都要參加節(jié)目匯演，然后評出優(yōu)勝獎。各班都進行精心的籌備，演唱舞蹈，魔術(shù)小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班就單準備一個小組詩朗誦的節(jié)目，我知道后還不相信，哪有這么簡單的節(jié)目？看樣子得獎就別指望了。

但后來李老師告訴我，小組詩朗誦的成員就只有我一個。晴天驚雷，我也不知自己后來是怎樣上臺的了。我只記得站上舞臺的那一刻我就成了木偶，舞臺下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一片，我沒有看到誰，頭腦里窒息一般全部空白。身體在這關(guān)鍵的時刻出賣了我，我只記得我的聲音就如冰天雪地里的寒號鳥一樣顫抖。

朗誦節(jié)目我當然沒有得獎——我收獲的是一堆眼淚。回到宿舍后，我把自己蒙在被窩里睡了一天一夜。我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咒罵這個姓李的家伙，我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我哪有什么朗誦才華，他分明就是要我出丑!蒼天有知該為我六月飛雪了，那時的我甚至設(shè)想抱復(fù)李老師的伎倆。但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我也漸漸恢復(fù)了理智。我暗地里尋思，一名教師的主要職責是教書育人，但教書育人并非僅靠學識，還需要上臺的膽量，組織協(xié)調(diào)的能力，人際交往的技巧。這方面的諸多能力恰為我所缺乏的，成為我性格上的硬傷。

盡管改變自己是艱難的事，但我愿意為此而嘗試。聯(lián)歡會上我沒有婉轉(zhuǎn)的歌喉動人的舞姿，但我會為大家端上幽香的清茗；出版班報我會廢寢忘食，精益求精。我的生活在悄悄發(fā)生著改變，在大家贊許的目光里我信心倍增，活力飛揚。我將這些改變歸功于李老師，在心底對他暗自滋生異樣的情愫。初春的一個晚上，李老師來巡視夜自修的時候，手里拎來一袋喜糖。老師要結(jié)婚了，同學們爭著討喜糖，我卻仿佛若有所失。窗外明月皎皎，薄霧迷離，山坡上栽著的桃樹杏樹此刻浸在如水的月光里，寫意得如同一幅水墨畫，但優(yōu)美是它們的，我只有惆悵。老師后來當然如常教書，如常和我們嬉鬧，我的惆悵也沒有持續(xù)多久，就像陽光來臨薄霧消融。

別離的笙簫早已經(jīng)吹起，歲月的腳步匆匆。算起來，我站上講臺已有十幾個春秋。每當面對學生如饑似渴的求知眼神，面對他們稚嫩脆弱的幼小心靈，我一點也不敢敷衍了事，只是憂心不能將老師授予的睿智與活力傳遞給學生。我想起劉清質(zhì)老師說的一段話來：“教師的崗位的確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業(yè)績，有時竟平靜得像條小河，整天整夜是那么無聲無息地流淌著，沒有什么沸騰的浪花。但當你回過頭來，看看兩岸經(jīng)他滋潤過的土地長出了那么大片大片的莊稼、綠草和紅花時，那又會覺得小河所產(chǎn)生的力量是那么巨大。”

師德如河，從大的方面說，正是這無數(shù)的長河傳承著中華文明，將浩瀚如海的中華文明鋪卷到華夏的每一個角落；從小的方面說，有數(shù)以百計的生命將在每一條長河里沐浴求索，獲得洗滌和茁壯靈魂的機遇。回憶我的兩位恩師及自我的成長過程，我覺得自己永遠是師德長河的小支流，我祈盼這一支流能盡自身最大的力量，滋潤出更多的綠草與紅花。

（本文獲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