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本期一組文章試圖用現代的話語來詮釋幾種經典教育思想。
從邏輯的角度看,“現代”應是與“傳統”相對的,本欄目選題也應以“傳統教育思想的現代詮釋”為宜。從一般的認識來看,將“現代”界定為整個20世紀的歷史階段,將“現代性”從表征上概括為:經濟上,現代壟斷資本主義取代自由資本主義成為占統治地位的經濟體制;政治上,民主主義擴展成為一種社會生活方式而不僅僅是一種政府組織形式;文化上,社會哲學或生活哲學取代自然哲學或科學哲學的統治地位;教育上,國際主義教育崛起并打破國家主義或民族主義教育的局限。
傳統教育思想在西方教育史上是一個特定概念,指以十九世紀德國近代資產階級教育家J·F·赫爾巴特為代表的教育思想體系。關于我國的傳統教育思想則是一個比較籠統的相對的概念。它是泛指自古代以來,歷代教育家的思想和主張在我國長期的教育發展中形成的為適應一定的經濟、政治制度和生產方式的需要,在歷史上曾起過重要作用,并作為一種習慣力量流傳下來的教育觀念和教育經驗。
本欄目之所以以“經典”取代“傳統”為命題,主要是因為“經典”和“傳統”在概念上有一定的重合性。還在于“經典教育思想”跨越了教育史發展的時空性,可以給選題者一定的自由度,不至于囿于“歷史階段”的劃分和教育發展延續性的局限,從而可從本題更重要的詞素“思想”切入,尋覓教育思想的內核與功能,認識它的現代價值和積極意義。
教育思想正確與否會直接促進或者阻礙教育事業的發展。社會和教育的發展又進一步對原有的教育思想進行評價、檢驗、反思和發展。當然社會實踐和人們認識的發展并不是同步的,情況也很復雜,我們需要的是用先進的經典的教育思想來指導我們現時的教育實踐。
在我們的日常教育中,當闡述到某種教育思想時,往往浸淫在片言只語之中,常常憑感覺去理解和引用某些思想,盡管理解和使用起來貌似并無大誤,但對于該教育思想的確切含義,其實未必了然于心,也可能是“斷章取義”。
要“了然于心”,就必須深入,就必須深度學習、了解經典的、具有普世價值的教育思想,從而科學地認識、評估和借鑒這些教育思想。于是,我們約請了幾位作者從眾多的教育思想中,選取最經典的,對我國教育影響最大的,對當今教育具有重要意義的幾例。從一定的視角對其作一比較研究,從中尋找啟示和共鳴,以期對當今教育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操作有所裨益。
蘇霍姆林斯基的教育思想堪稱博大精深。我認為打開其思想寶庫的第一把鑰匙,是這位不朽教育家寫在《把整個心靈獻給孩子》中的一句話——“教育——這首先是入學!”
我曾當面請教蘇霍姆林斯基的女兒:“怎么理解您父親‘教育是人學’這個觀點?”蘇霍姆林斯卡婭介紹說,在蘇霍姆林斯基的眼中,學生是人而不是學習的機器——既然是人,他就有自己的情感、自尊,有自己豐富的精神世界;但學生又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具體的人——比如,他(或她)是男人或女人,在學校是班里的同學,在野外是朋友的伙伴,在家里是父母的兒子或女兒,在所住的街道社區又是別人的鄰居,在社會又是一個公民,等等:如果再往以后看,他(或她)又是未來的工人、農民、醫生、士兵,是未來的丈夫(或妻子)、是未來的父親(或母親)……因此,對待每一個學生,都給予全面的關懷,讓他真正獲得全面的發展,使他不但現在而且將來都擁有終身的幸福。她當時還驕傲地說:“正是我父親,第一個把‘人性’引入了蘇維埃教育!”
在蘇霍姆林斯基所生活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蘇聯流行的說法是,當今是“科技時代”、“數學時代”、“電子世紀”、“核子世紀”:而蘇霍姆林斯基則旗幟鮮明地提出,當今首先是“人的時代”、“人的世紀”!他進而預言,21世紀將是人的個性全面和諧發展的世紀!我們把蘇霍姆林斯基的思想放在時代的長河中,就可以看到其洞穿歷史的深邃眼光。
提到蘇霍姆林斯基,很多人會想到他許多富有創見的理論和觀點:“和諧教育”呀,“兩套大綱”呀,“發展學生創造性思維能力”呀,“讓每一個孩子抬起頭來”呀,“提倡研究性學習法”呀,等等,但蘇霍姆林斯基所有的思考都是以“人學”為基點的。很多年前,我曾這樣評價蘇霍姆林斯基——
和一般的教育家不同,蘇霍姆林斯基不是以“學者”或“研究家”的身份去冷峻、“客觀”、孤立地研究教育,而是充滿真誠的人道主義情懷,把自己的一腔激情灑向他的每一位學生。他的深情的目光首先對準的是一個個人的心靈而不只是具體的教學環節或手段,他一生所關注的始終是每一個學生的個性的發展。這就使他的教育境界遠遠超過了一般側重于研究教育技術的教育家,而使教育真正進入了人的心靈的宇宙。
現在,我依然堅持我這一評價。
蘇霍姆林斯基這樣給“好老師”確立標準:“一個好教師意味著什么?首先意味著他熱愛孩子,感到跟孩子交往是一種樂趣,相信每個孩子都能夠成為一個好人,善于跟他們交朋友,關心孩子的歡樂和悲傷,了解孩子的心靈,時刻都不忘記自己也曾經是個孩子。”“對于孩子來說,最好的教師是在精神交往中忘記自己是教師而把自己的學生視為朋友、志同道合的那種教師。”“只有當教師在共同生活中長期做孩子們的朋友、志同道合者和同志時,才會產生真正的精神上的一致性。”
他這樣深情地談到自己和孩子的交往:“我總想和孩子們待在一起,跟他們同歡樂共憂患,親密無間,這種親昵感乃是教育者創造性勞動中的一大幸福。我曾時時試圖參與某個兒童集體的生活:同孩子們一起去勞動或到家鄉各地區去遠足,去參觀旅游,幫助他們享受到一些不可多得的歡樂,缺少了這種歡樂就難以想象能有完滿的教育。”他認為:“如果我跟孩子們沒有共同的興趣、喜好和追求,那么我通向孩子心靈的通道將會永遠堵死。”
正是從“人學”即兒童的心靈出發,蘇霍姆林斯基展開了他的“活的教育學”。他把孩子擁有終身幸福的精神生活作為自己的教育追求。
毫無疑問,這里的“幸福”,首先包括兒童在學校的學習生活:“我的理想是,要毫無例外地使所有的學生都能熱烈地愛科學、愛學習和愛學校,使書籍、科學、學校和智力財富成為學生的主要愛好和主要興趣,使少年和青年把追求智力充實的、豐富而完滿的精神生活當作自己最重要的理想,使每一個學生在從學校畢業的時候都能帶走渴求知識的火花,并使它終生不熄地燃燒下去。”他這樣寫道:“對我這個教育者來說,一件必須的、復雜的、極其困難的工作,就是使年輕人深信:知識對你來說之所以必不可少,并不單單是為了你將來的職業,并不單單是為了你畢業以后考上大學,而首先是為了你能享受一個勞動者的豐富的精神生活:不管你是當教師還是當拖拉機手,你必須是一個文明的人,是你的子女的明智的和精神上無比豐富的教育者。……不要讓上課、評分成為人的精神生活的唯一的、吞沒一切的活動領域。如果說一個人只是在分數上表現自己,那么就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他等于根本沒有表現自己。”
蘇霍姆林斯基認為:“我認為。教育就是形成‘可受教育的能力’——使一個人對自己的成就和挫折非常關心。這一點,在我看來,乃是教育的核心,是教育的最寶貴之點:使一個人想成為好人,想竭盡自己整個心靈的全部力量,在集體的眼里把自己樹立起來,顯示出自己是一個優秀的、完全合格的公民,誠實的勞動者。勤奮好學的思想家,不斷探索的研究者,為自己的人格的尊嚴而感到自豪的人。”
蘇霍姆林斯基提出的“和諧教育”理論,也正是為讓每一個孩子都能成為“為自己的人格的尊嚴而感到自豪的人”。蘇霍姆林斯基是在“全面發展”理論的背景下談“和諧教育”的,或者換句話說,他希望通過“和諧教育”達到“全面發展”。因此,他的“和諧教育”就意味著:一是處理好認識世界(即理論學習)與改造世界(即實踐活動)的關系,使之處于相互促進的和諧之中:二是處理好各個表現領域的和諧關系,使每個學生在其天賦所在的一切領域中(而不只限于學習之中),充分表現自己并且出類超群;三是使學生因某事取得成功而帶來的自尊、自信、自豪感,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去取得同樣的成功。總之,要找到每個學生身上的“金礦脈”、“閃光點”,使他產生一股情感動力,并發生情感轉移,讓每個學生“抬起頭來走路”,確認自己是“大寫的我”,以此找到并打開全面發展的突破口,從而推動學生的全面發展。
正是基于一種真誠的人道主義情懷和科學精神,蘇霍姆林斯基在對待所謂“差生”的問題上體現出了他獨特的智慧。
在蘇霍姆林斯基看來,知識是人格的有機組成部分,因而必須從個性全面發展的整體中來看待智育。他說:“智育包括獲得知識和形成科學世界觀,發展認識能力和創造能力,養成腦力勞動文明,培養人在整個一生中豐富自己智慧的需要和把知識運用于實踐的需要。”但是,他又告誡教育者:“那種除了上課、教科書、家庭作業、分數以外什么都不去想的學生,他的命運是不值得羨慕的。千萬不要讓你的學生被這種學究氣所控制。”
蘇霍姆林斯基認為,如果把學習當成學生的唯一活動領域,那在實踐中是極其有害的。由于種種原因,學生之間的智力才能是不平等的。有的學生能夠在學習這個領域里取得成功,而有的學生則無力在這個領域有所進展,反而屢屢失敗,從而嚴重挫傷他們的自信心,甚至喪失了人的尊嚴感。他寫道:“智力才能的不平等,連學生本人早在童年和少年時期就看出來了。他們懂得,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才使得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到達智力發展的同樣高度。這一情況在今天就成了實現全面發展思想的一大堆困難和一連串重要的、微妙的、復雜的問題的根源。”“現在,我們的許多麻煩的根源,就在于人的表現的片面性、畸形的單方面性。……在許多學校(也可能絕大多數學校)里,人的表現的唯一領域就是對他的知識的評分,就是他能接近學校里所定的那個最高限度的程度。已經牢固地形成了一種習慣的看法:一個人得了好分數,他就是好人,得了壞分數,他就毫無用處。”
那么,面對那些學習上的失敗者該怎么辦呢?蘇霍姆林斯基說:“……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人在精神生活的其他領域里得到表現,以樹立自己的道德尊嚴感。體驗到一種無可比擬的人的自豪感:我從我所創造的東西中看到了自己,我在某一件事上表現了自己的智力的、體力的、意志的、創造性的、道德的力量,我能夠克服困難,我能夠在最艱苦的斗爭(我維護自己的尊嚴、維護自己的道德美、高尚和完美的精神的斗爭)中成為勝利者。”
現在很多人都驚嘆蘇霍姆林斯基教育思想的“超前性”。但我認為,我們現在之所以感到他的好多思想和我們今天新課改吻合。這不是蘇霍姆林斯基有多么英明的“預見性”,而是我們目前的“教育”已經遠離了教育的本來意義。這樣說吧,蘇霍姆林斯基說的不過是常識,比如教育的愛,教育的人性,教育的因人而異,教育要注重人的精神世界,要尊重人,真正的教育是自我教育,等等,都是常識。這些常識,本來就是教育的應有之義。而我們的教育遠離這些因素太遠了,太久了,于是我們提出“新課程改革”,希望我們的教育重新恢復這些因素。而這些東西恰恰和蘇霍姆林斯基的教育主張吻合,于是我們就以為蘇霍姆林斯基“有遠見”。
對比當今中國教育的現實,我們現在讀蘇霍姆林斯基簡直就是夢一般遙遠而美好。但是我們許多教師依然沒有放棄蘇霍姆林斯基,繼續在自己的實踐中,盡可能地踐行他的教育思想。蘇霍姆林斯基的著作對我們,至少對我,最大的意義在于,給我展示了教育的美好,教育的人性,教育的理想主義,或者通俗一點說,他告訴我,教育應該是怎樣的。蘇霍姆林斯基是一個美好的夢,讀他,就是追夢,而追夢的過程就是不斷實現自己教育理想的過程。蘇霍姆林斯基是前方的太陽,永遠照耀著我們前行,讓我們的教育之旅永遠不會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