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到今生讀已遲

楊采涓，女，35歲，南京師范大學中文本科畢業。江蘇省小學語文特級教師，現任江蘇省新沂市新安小學副校長、新沂市《鄉村教育家》主編、教育科學研究所副所長。自工作以來，堅持每天讀書，撰寫教育教學日記、反思。有多篇教育教學文章在《人民教育》、《課程·教材·教法》、《江蘇教育》、《中國教育學刊》、《班主任之友》、《小學語文教學》等上發表。

環保、素食主義者，致力于傳統文化的傳播。從事閱讀寫作教學研究十五年，成立鄉村教育家專業閱讀讀書會。先后主持參與多項國家級省市級重點課題的實踐與推廣工作。2009年，被確立為江蘇省“六大人才高峰”重點培養對象。

作為《江蘇教育》的忠實讀者，每一期《江蘇教育》必看，在《江蘇教育》，尤其是在“講述”欄目發表了一系列作品，如《心靈的對話》、《五月的感動》、《可愛的一（1）班孩子》、《母親一樣的笑容》、《理想在前方，我們在路上》等。文字優美、語言真誠，字里行間溢滿了對教育熾熱的情懷、對孩子深深的愛護。

用最初的心，做永遠的事，因為熱愛，所以幸福；因為童心相伴，所以快樂；向著理想的光，幸福快樂地行走在孩子們身邊。

書到今生讀已遲。

幼時，父親帶著我們讀書的時候，常常會說起這句話，說起這個關于前世今生的傳說。當年少的歲月漸行漸遠，我慢慢明白，一切的相會因緣遇見，與書，與孩子，與教育的結識，亦是如此。

遇見，懂得，珍惜。

相識，與書一生緣

我的文字啟蒙源于父親手書的春聯。幼時，最盼望的是父親春節回家。

我至今還能清晰地記得父親把紅紙鋪開，拿著一枝斗筆，他的身旁圍滿了喜悅的人。父親的神情一如平時的莊重謙遜，他輕輕抬手，揮灑自如。紅紅的紙淋漓的墨，是我幼時春節最為鮮活飽滿的印象。父親遒勁的字跡，深深地印記在我成長的歲月中。

我把父親寫好的對聯移在一邊，把手抬起，在空中，一個又一個地臨寫，想象每一個漢字背后的圖畫，驚嘆于我們中國漢字的豐富神奇。父親寫春聯無需看書，仿佛滿腹的文字藏于其中，用時自然流露，信手拈來。

書到今生讀已遲，喜讀書，又有書可讀，應惜福，父親時常這樣說。

許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真正明白，父親的話語里，包含著對天地、對讀書、對生命自身深深的敬畏。

家中有一紫色的檀木箱，每年的夏季都要打開晾曬，里面不是衣物，是滿滿的一箱書。

父親對我們姐妹三人說：誰讀書讀得認真，長大后這書就全部送給她。那些書散發著淡淡的木香，讓我深深地迷戀，那一年我六歲。

在家中，父親一直掛著一塊黑板，每星期抄一首詩詞。從《詩經》的“桃之灼灼”到《古詩十九首》的“盈盈一水間”，從唐詩的浪漫清新綺麗，到宋詞的婉約豪邁……小黑板上的每周一篇，逐漸成為我們這個家庭一個傳統固定的功課，三十年來始終如一，現在我們和孩子一起背誦。那塊小小的黑板是我熱愛古典文學的搖籃，我對古典文化的由衷熱愛，源于這么多年來父親看似無意的熏陶和培養。

二年級的時候，父親給我訂閱了《小朋友》、《小蜜蜂》、《中國少年兒童報》。三年級的暑假，我開始讀父親的藏書之一《紅樓夢》，那是1980年3月山東人民出版社第一次出版的四大名著系列，小說封面是淺灰的底色，豆綠色的蓮花和蓮子圖案，古樸而雅致。

小學階段我讀完了《西游記》、《封神榜》、《鏡花緣》，老舍的《四世同堂》，巴金的《家》、《春》、《秋》……那時剛剛可以郵購到《十月》、《收獲》、《人民文學》等雜志，父親是全年訂閱的。從這些大型的文學期刊中，我認識了鐵凝和諶容兩位女作家，讀了《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第三顆草莓》、《鍋碗瓢盆勺交響曲》等一些優秀的作品，那些美好的情感滋潤著我尚且稚嫩的心靈。讀完了諸子百家，讀完了從《詩經》、《楚辭》到元曲，那時對文學已到迷戀，對閱讀已到癡迷的程度。

古典文學作品中有許多生澀難懂的詞句，也有好多不認識的字。我跳著讀，絲毫不減我讀書的興致。

童年歲月在安靜的讀書中，在去車站迎接父親的興奮中，在與一本本好書相遇的喜悅中，快樂而悄然地流逝。

我們那個時候的中學時代，遠比現在的孩子輕松，有許多閑暇的時光可供讀書。（寫到這里，我真的很難把讀書從我的生活中單獨抽出來敘述，于我而言，我讀書從最初的開始就是因為喜愛，而不是為了提高什么或倡導一種生活方式，讀書就是我的生活，是與我生命血液無法隔離的一部分。）

在中學六年，父親繼續為我訂閱了大量的書籍報刊，有《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全國中學生優秀作文選》、《語文報》、《童話大王》，高中時又增加了《中國校園文學》、《遼寧青年》，《山西青年》、《讀者文摘》等。至今我仍然訂閱《兒童文學》，這本適合9-99歲年齡閱讀的純美讀物，正如曹文軒所言，《兒童文學》旗幟不倒，我將一生與《兒童文學》同行。

除了父親的訂閱與獎勵，我也開始有選擇地讀書，初中的時候讀瓊瑤，讀三毛，讀席慕蓉《無怨的青春》、《七里香》，一遍遍地背誦抄寫。高中時讀《羅蘭小語》，也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羅曼·羅蘭優美的敘述風格讓我深深沉醉，主人公克利斯朵夫一生追求藝術、真理、自由，給我帶來一種心靈震撼的力量……

時光因讀書而悠長美好。現在回想起來，對父親充滿了深深的感激。感謝我敬愛的父親，在他清貧的歲月中省吃儉用為孩子準備了豐盛的精神食糧，指引我們行走的方向。當年那個愛讀書的女孩也微笑著安靜走來，在夏季綠色的梧桐樹下讀《安徒生童話》，一遍又一遍，流著淚幻想美人魚一定可以得到王子的愛情；在月夜吟誦李白的《關山月》、《將進酒》；在雨后的清晨背泰戈爾的《吉檀迦利》……那是一往情深的單純無憂，又幸福豐富的讀書歲月。

閱讀，夢想的翅膀

1996年秋天，幼師畢業后，我走上講臺。

那是個多風的秋季。

校園的門口有兩排高大的梧桐樹，夕陽回家的時候，我牽著孩子們的小手，那柔軟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有純棉和白云的柔暖。我們安靜地走出校園。

路上時有靜美的落葉飛舞，也時常有孩子們跑去追逐，撿來送給我，等著我說：謝謝你，好孩子！

很多的時候我都在心底說，這些學生都是我的孩子。

是的，每一天放晚學時，總有孩子跑到我身邊說：老師抱抱！我抱一抱，他們才會滿足地離開，大聲而甜美地和我說：老師，再見。

這一年，從秋天開始的美好時光，亦是忙碌而疲憊，有收獲，有困惑。這一些瑣碎的事情，每一個晚上，我都抱著一個日記本寫到很晚很晚。

學期結束的時候，孩子們收集了厚厚一沓的寫繪紙，有的是繪畫日記，有的是繪畫故事。我至今還收藏著陸宇涵的那一張：會飛的小象。那是我在晨會課讀這個故事后，她畫的，上面有她用鉛筆很干凈很整潔地寫的一句話：有夢想，小象也可以飛。

是的，有夢想，我們都可以飛得更遠。我知道，閱讀，就是孩子們夢想的翅膀。

于是，在清晨，在午后，在夕陽就要回家的時候，我和孩子同讀書。

帶著孩子讀詩詞。考慮到孩子不同的愛好，我尋找更好的教學方法。每節閱讀課上，我先把要教學的古詩詞編成一個生動的故事吸引學生，讓學生在理解的基礎上背誦掌握，喜愛繪畫的學生還可以根據詩詞的意境去作畫。慢慢地，孩子們學習傳統文化的興趣濃郁了。十五年來，我所任教的班級有計劃地讀完了《論語》、《李白詩選》、《孟浩然詩選》、《蘇軾作品集》中的部分作品。每個學生一年下來都寫了三五本的閱讀心得。

一個又一個春天，我和孩子共同讀寫。

帶著孩子讀童話，讀許多美麗的故事和詩歌。

給孩子推薦一個長長的書目，從三年級到六年級的都有。和學生有計劃地共同閱讀，我們記述班級的故事，共同讀書，用繪畫來描述自己的讀后感想。

“晨誦——午讀——晚省”，“說出自己的想法”，“我手寫我心”，“我會畫得更好”……真的成為我和孩子們的生活方式，我們師生共讀共寫，共同分享閱讀的幸福。

每一學期孩子們厚厚的作品集，有《班級的故事》、《和老師學古詩》、《真情日記》、《真情繪畫》一系列的文字。

我們還把閱讀延伸到大自然，和孩子去讀這本無言的讀不完的大書，去感受自然的神奇與美麗。每一年的春季黎明，我們一起在沭河邊看朝陽升起，一起誦《論語》；在夏季的午后，走進竹林，感受清泉石上流的悠然，為心靈送去清涼的寧靜;在秋天的黃昏，我們去撿落葉，爬到校園五樓看夕陽，和孩子一起背誦關于秋季的詩詞文章；雪花飛揚的時候，我們在操場上一同奔跑，看大地一片潔凈銀白……

走上工作崗位的第一年，我報名參加了社會自考。

那一個又一個寒冷的冬天，我都在學校的閱覽室讀書，為春天的自學考試準備。

寒冷的冬日，閱覽室沒有暖氣，滴水成冰。我只有戴著帽子和手套，圍著棉圍巾，一邊跑步，一邊背書。參加自學考試不是為了一張文憑，如果僅此而已，完全可以參加一些容易過關的考試。是的，我只是喜歡那些用來作教材的書，《紅樓夢研究》、《古代文學作品選》、《美學》……還有，論文答辯時，可以去南師大看看，那個我曾以一分之差而失之交臂的學校，那所美麗的校園，藏著我心中年少的夢。

所以，我在這一間冰冷的閱覽室讀書的時候，雖覺得寂寞，心中自有一派平靜的快樂。

春天在一天天的讀書中，來到了。

薔薇花開了，窗前仿佛飛來一朵又一朵粉紅的云，我看了一會，馬上把目光收回，看書本。除了上課，我所有的時間都在這間閱覽室度過，為了減少無謂的對話，辦公就在這間房子里。春天的氣息讓人沉醉，真的想出去走一走，和學生跑一跑、跳一跳……

有的時候，抬頭會發現窗外有一些孩子站在那兒，那是我的學生。

我的那些親愛的孩子們，是我曾經寂寞的學習時光中最好的安慰和鼓勵。

我記得，有一個雨后的清晨，孫林帶了一枝含滿水珠的桃花，桃花帶露濃，供養在一個裝有清水的瓶子里，怕我批評，先和我解釋：“老師，那是撿來的花。”

汪丹有時會跑到窗口說：“老師，你歇一會，我唱一支歌給你聽……五月晚風多清涼，輕輕吹我臉上，紫色丁香正開放，花兒多么芬芳，白色煙霧像輕紗，蘋果樹下開滿花，樹下開滿花……”

我清晰地記得每句歌詞，因為這支歌，包含了我和孩子們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是我們一生難忘的歌曲。

還有陳曉雨，她總是寫完了一篇作文，就急不可待地拿過來讓我讀一讀……

一春又一春，漫長的自考結束了。除了收獲一張南京師范大學的中文本科畢業證，我還得以系統地學習了中國古代文學作品，把學生時代接觸的古典文化知識分階段地復習掌握了。

我的那些可愛的孩子，我今天再次重溫那段歲月的時候，心中那么那么的想念，那是一種想到心疼的思念。

我至今記得，我在晨讀課上讀《媽媽的愛》時，張儉宇的大哭；母親節時，陳小雨送我的一本她的作品集《老師—媽媽》，記述的是我和（6）班孩子的故事；還有焦玨畫的《關山月》，是水墨畫，畫得大氣磅礴；我們的閱讀寫作課，我們奇妙而愉悅的詩歌之旅，漫步童話境地，我們出版的學生詩集《看見月亮的孩子》……

還有，陽臺上我們的丁香茉莉，我們的石竹、金銀花……

我們可愛的小魚……

下雨時，那為我遮雨的外套……

和孩子一起讀書的好時光，我們共同走過的歲月，是長長又短短的日子，是那么美，那么好的時光……

我知道，你會記得，我的孩子，閱讀是我們夢想的翅膀。

2008年，我負責全市教育科研工作的實施，創辦新沂市第一份教育雜志《鄉村教育家》。

為了更好地發揮《鄉村教育家》的作用，讓老師通過專業閱讀，走向成就自我的道路，也為了更多可以飛翔的夢想，2009年，我們雜志改版，將原有的閱讀欄目又豐富出了三個子欄目：閱讀人生、閱讀書記、好書共讀，并于教育網站上開設好書共讀欄目，為教師推薦閱讀書目。九月，成立教師專業閱讀實驗學校，隨之又成立了鄉村教育家教師讀書會。

因為讀書，手中的這本教育雜志，注入了新的力量。作為全市教師書寫教育生活的載體，書中的閱讀專欄成了老師們最愛的欄目。雜志推薦的書籍受到老師和孩子的歡迎，每一天，都會收到許多老師的讀后感。孩子們在讀猶金森的詩歌，和老師討論夏洛和威爾伯的友情……這一些，是我回學校上課時，經常可以聽到的聲音，看到的畫面。

在新安小學，我和我們的老師，一直堅持著“相約讀書會”。2010這一年的春夏秋冬，我們讀書會的成員從遙遠的在水一方，走向魏晉，走到大唐，走過了五代十國。

我們從詩經讀到詞的興起。

那是多么難得的相聚啊！在繁雜的課務之余，在孩子們回家之后，我們得以相約黃昏，這將暮未暮的黃昏。在這草盛豆苗稀的時代，有一群人可以安心讀書，多么難得啊！那一個又一個美好黃昏，窗外有柔風輕輕地掠過樹梢，也輕拂我們的臉龐，有淡淡的云飄向遠方，青草和樹葉的清新溢滿了房間。

這樣的美好，是讀書的給予。許多年之后，我們都會記得，記得我們的讀書會。

只是，為了心的安靜

是的，我相信，讀書純凈生活，讀書美好人生。

工作以后，為了更好地帶著孩子們一同成長，我制定了一系列讀書計劃。每天讀誦一篇古詩詞，讀一本雜志、看幾頁書、寫日記，記述教育教學反思，每年都要寫三萬多字的隨筆心得，十五年來，堅持依舊。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是內心最為喜悅安寧的時刻。

走進了書的世界，與書對話，撫摸一個個方塊字后逐漸清晰的面孔：從盧梭的《愛彌兒》到《蘇霍姆林斯基文集》，從古希臘的哲學到莎翁的十四行詩、林語堂的小說，從席慕蓉的詩歌散文到張曉風的《從你美麗的流域》、林清玄的《平常茶，非常道》，朱永新、肖川的教育理論，還有幾米的漫畫……

讀《蘇菲的世界》，讀《教育人類學》，讀葉嘉瑩，讀李澤厚……

我的讀書，從感性閱讀，到知性閱讀，又走向專業閱讀。

為什么要讀書？而且用許多的時間來讀書？

是的，我也時常這樣問自己。

為什么要讀書？

我記得，2009年冬天，在讀《中國哲學史》時，讀得很辛苦。有一天，我驚喜地看到，窗臺上的水白菜開花了。

這是家中的白菜根，我帶來后，養在一個藍瓷小碗里，一杯清水足矣，母親把這稱為清供。我窗臺上這株白菜清供，見證了我從冬天走向春天的閱讀，見證了書中無數道小心的筆跡，見證了我厚厚的三大本讀書筆記。

這小小的白菜根，在和我一起讀哲學的時候，慢慢地抽莖長葉，慢慢地長高，像一座綠色的寶塔，在頂端羞澀地綴滿綠色的小米粒。在今天，她輕輕地捧出一朵美麗的小花，淺淺的、嫩嫩的、柔柔的四瓣小花，仿佛捧著一顆初心，靜靜地無言。

相看不厭。我看著她，內心同樣有無言的感動。想起，很多次，有人問及這個問題：

為什么要讀書？讀這些書有什么用呢？

拒絕了一切應酬，減少了一切無謂的對話，工作做計劃、列表格，買菜寫購物單，都是為了高效地節約時間用來讀書，這是為什么呢？

你看，這朵小小的花。

一朵花開勝過一千個真理。

有多少白菜根扔在污水里，慢慢腐爛。可是，有一杯清水就可以成就一生一次的花開，一杯水她就可以開出感恩的花。她只是順應自己的內心，聽從自己內心的需要：

我要開花……

我要讀書……

這只是內心的需要。

每每走進書的世界，與一個個古樸的漢字安靜相對，感受的是無言之美。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書中的世界也是如此，沒有浮華與喧囂，只有靜靜的無言。“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嘗。舍酒去相語，共分一日光。”可以與書相對，分享美好時光，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而讀書于我，最大的收獲是保持一顆本真的心，性情溫和，時時微笑，成為孩子們心中喜愛的老師。

這百歲光陰幾日？三萬六千而已，書到今生讀已遲啊！

帶一顆童心，一本好書，一個動人的傳說，就這樣，我走進不同的課堂和孩子相逢。

遇見，珍惜。

我們穿越一次又一次的對話，抵達靜默的彼岸。

我知道這一切的起源。

感謝母親賜予我生命。

感謝父親教我知識。

感謝讀書，豐富安靜我的人生。

感謝親愛的學生，我們共享閱讀的快樂。

（作者單位：江蘇省新沂市新安小學）